付伟
(南方报业传媒集团,广东 广州 510601)
文学作品,不但没有柯勒律治与济慈,就连预计的华兹华斯、拜伦与雪莱也不见踪影,绝大多数译文是现代小说及论文。
1935年5月20日,《世界文库》第一册正式出版[1],并请到了蔡元培作序。此前,郑振铎曾在各大报刊登载征订广告,宣称该文库将“是文学知识的渊源,世界文化的总汇,大众的文粮”,可不费搜求之劳,不出高价,即刻坐拥“千古不朽的世界文学名著”。尤其深具诱惑力的是编委会名单,文坛耆宿与新晋干将均在其列,号称一百数十位,实际列名的有36人,几乎已将当时全国的名作家一网打尽。这份广告引起了读书界很大的兴趣,称其为“可以表现中国文人已肯脚踏实地去做工夫了”,赞“只有不避艰难的人才敢也肯去尝试”[2]。
一次汇齐各国的“世界文学名著”与“中国罕见孤本”成为该文库的两大主要卖点,从蔡元培的序及同时期相关杂志评论文章体现来的态度来看,这两个卖点确实吊住了读者的胃口。因为汇集世界各国“文学名著”而以中文出版的丛书,中国还没有过:“没有把各种的文学都汇成一集的”,“也还没有集各国第一流文学的代表作而汇译集印的”[3]。“中国罕见孤本”则不用说更具吸引力了,从鲁迅嘲谑郑振铎以孤本秘籍“为学子所珍赏”[4],即可看出,“孤本秘籍”在读者群中还是很市场的。
构想固然弘伟,从“世界范围遴选文学名著”的理念亦可谓时尚前卫,毕竟它是“我国现代翻译文学史上最早有系统、有计划地出版中外文学名著的大型丛书”[5]。出版成效却不太乐观:该文库刚刊出几期就不得不调整方案,最终撑至十二期便停刊了。大多数论者均把原因归之于日本侵华野心扩张,时局不稳(如《中国现代翻译文学史》、《浙江翻译文学史》等)。其实不然,1936年虽然确实时局已不容乐观,出版方生活书店也经历过几次查封,但还未至全面“被迫停刊”的境地。胡愈之在《关于生活书店》一文中说得明明白白:“《生活周刊》被查禁是早就意料到的。周刊停了,但是,生活书店在租界内是合法营业机关,没有被查封,所以还可以继续出书刊。”[6]况且据我所查阅到的1935—1937年查禁书刊名录,《世界文库》并不在其列[7]。也就是说,《世界文库》的夭折,更大的原因在于它本身。早在《世界文库》刚出至第七期,邓恭三就在其上发表《略论世界文库的宗旨选例及其他》[8],以销量日降的危机提醒出版者在选文、整理与印行方面的失当之处。可见,停刊并非仅仅是时局混乱所致。分析《世界文库》理念之成功与实践之失败存在的差距,我们就可为这一浩大工程以宏壮开篇却草草收尾带来的遗憾寻得真正缘由。
《世界文库》编例中云:“凡是第一流的作品,都将被包罗在内。”然什么样的作品才属第一流?郑振铎没有明确地回答,我们只能从《世界文库第一集目录》[9]里所拟的名单中去寻找答案。该拟刊目录并未兑现,不过范围确实够广,其中“中国之部”列五大门类:诗歌(包括词)130种、戏曲142种、小说83种、散文32种、变文弹词及其他23种。从这份目录来看,《诗经》、《楚辞》和唐宋名家入选“第一流”自然无甚异议,但将明清许多闻所未闻的杂剧小说乃至残缺不全的变文、诸宫调列为“第一流”作品,则不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而后来刊出的64种中国文学作品中,小说与戏曲占到了45种,呈压倒性优势。可见其所谓的“第一流作品”已悄然被“古本”、“孤本”所取代。
再看其“外国之部”,拟目稍显单薄,只暂列出古代作品40种。最终刊全的作品为63种,既有《吉·诃德先生传》、《死魂灵》、《简·爱自传》等小说,又有《梅里美论》、《人间喜剧总序》、《英国文学史序论》、《克伦威尔序》等论文。反倒是拟目列出的“古代”类,只有当时注出译者的赵家璧与胡仲持两部见刊。这就不能不使人怀疑,郑振铎所谓的“讨论、商酌、重译”云云,不过以有无译稿可刊为首选。就算不是客观条件所限,郑振铎眼中的“第一流”与读者的取向也有着不同看法:
郑先生对于外国名著的取舍有疏漏的地方……譬如英国浪漫运动时期的五大诗人……辜勒律治[柯勒律治]和基茨[济慈]都遭了遗弃。我们知道这两位被遗弃的诗人,无论在文学史上占的地位,还是其诗的本身价值,都不亚于已经上述的三诗人。甚至还有些批评家承认:在近代英国诗人里,只有基茨一人可以比得上莎士比亚。[10]
这位读者其实过虑了,《世界文库》后来真正登载的外国
文学作品,不但没有柯勒律治与济慈,就连预计的华兹华斯、拜伦与雪莱也不见踪影,绝大多数译文是现代小说及论文。
《世界知识》1935年第五期彩色套印广告上列出的36位编委名单,应该是作品本身之外招徕读者的另一亮点。且不说蔡元培、鲁迅、胡适、周作人、钱玄同在新文化运动中的声名如何之显,就是茅盾、郁达夫、巴金、谢冰心等,亦是当世畅销书之“金字招牌”。胡愈之与傅东华更是以亲笔影印信的方式直接在广告里出面予以支持。蔡元培的支持可见于序,鲁迅则将他《译文》丛书里的果戈理名著《死魂灵》给了《世界文库》。但郑振铎的雄心不止于此:
本文库所收世界名著,都是经过了好几次的讨论和商酌,然后才开始翻译的。对于每一个作者,译者都将给以详尽的介绍,译文在必要时并加注释。五六年后,当可有比较的可满意的成绩。[11]
外国的作品要经过“讨论和商酌”后才定篇,而译者同时会详尽介绍作者及加注释;对于已经译过却不够理想的,亦将不避重译之嫌,再译一次。看起来态度确实非常认真。尤其对于中国古代作品,作者对“整理”的设想是值得钦佩的:“第一,古书难读以标点符号;第二,必须附异本之校勘记。新序和必要的注释也是不能免除的。”[12]如此庞大的计划,确实需要“百数十位”编委合作方能做到。然《世界文库》渐渐面世,读者才侦知了其中的猫腻——所谓百数十位编委云云,到头来不过郑振铎一人唱独角戏而已:
然而这文库所开列的各书,都是无异一张空头支票,待整理的无人整理,待翻译的无人翻译……就目录中所开列的中国旧籍看,所注明的整理者始终不外郑先生一人。[13]
《世界文库编例》中承诺的“新序”则不免令读者更为失望——郑振铎的原意是要给出“名著”的一种新看法。结果却是不仅新序很少(12册127部作品中仅有新序21则),而且全由郑振铎一个人操刀。以《艾子后语》为例,郑振铎撰写的新序为:
《艾子后语》,明陆灼作。最初载于万历初刊行的《烟霞小说》上,崇祯间刊行的《八公游戏丛谈》里亦收入。此书为明人寓言里最隽永,最有风趣者。有数篇似尤胜于《艾子杂说》。今据《八公游戏丛谈》本重刊。[14]
可见,所谓“新序”,不过是郑振铎对某些不太被学界熟知的作品给予简单介绍,其介绍又多具藏书题跋之气,叙版本多于阐明“新看法”。其他各则有的更短,仅叙该文库所据版本,也有稍长的如《投笔记》,多了一些从《文苑传》里抄出的作者生平。
因此,当满怀希望的读者在百十数编委名号的诱惑下关注《世界文库》,到头来却只见到主持者一人“刀枪上阵”。无论郑振铎的知识如何广博、见解如何精密,要一个人驾驭并炮制一部规模如此之巨的“世界文学名著”作品选出来,毕竟是力不从心的。以至有人挖苦攻击郑振铎是“把自家的全副蕴蓄、见闻和珍本之类来在《世界文库》的名义之下出售”[15]。此语虽不免恶毒,却道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金瓶梅词话》、《警世通言》等确实是据郑振铎私藏“古本”整理出版的。
除了无法将理念落到实处之外,郑编《世界文库》的策划本身还存在着未充分顾及读者需求的硬伤,各文学作品以杂志形式分期连载,虽有傅东华表示欣赏——需注意的是他是以赞助人的身份在销售广告中表示的欣赏,更应该看到的是如邓恭三一样一针见血的客观评价:
将原可整本发行的书籍一一为之拆散,而将性质、作风、思想、故事等等全不相同的东西,各取其中的一片段而汇为杂志方式发行……是一件最不合理的事。[16]
期刊与书籍毕竟不同,而且郑振铎所印的这些作品,并不是新鲜出炉具有时效性的长篇小说,将一部早就是璧合之作的书人为割裂,虽然主观意愿上有可能是为了吸引读者继续掏钱购买这些“孤本”,但当“孤本”的垄断一旦被打破——施蛰存编“中国文学珍本丛刊”就打破了这种垄断,读者就会对文库完全丧失购买欲望。更何况在郑振铎眼中“不得不读的名著”,不一定是读者心目中非购不可的丛书,这也是以一人之力汇印丛书带来的难以避免的局限。不过,郑振铎的理念还是值得后人尊敬并由衷钦佩的,《世界文库》虽然囿于客观条件的制约虎头蛇尾且无预告地收场了,但新中国成立后当郑振铎担任文化部高层领导,具备了调集人员实现其宏伟计划的权力时,他还是部分地实现了其早年的“整理”构想,也间接证明了其理念的超前性与可操作性。
[1]叶再生.中国近代现代出版通史[M].北京:华文出版社,2002,(2):841.“《世界文库》创刊于1936年8月,停刊于1937年3月,出了5期”。按:此大误,《世界文库》第一册出版于1935年5月,每月一期,至1936年4月停刊,共出12期。可参见上海文艺出版社1994年影印本,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年影印本,又上海学林出版社《韬奋与出版》第222页附录《生活周刊社及生活书店出版的图书目录》列《世界文库》为1935与1936年.
[2][10]宗逵.谈“世界文库”[J].人生与文学,1935,(3).
[3]蔡元培.世界文库序[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卷首).
[4]鲁迅1932年致台静农信[A].鲁迅全集[C].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12):322.
[5]谢天振,查明建主编.中国现代翻译文学史(1898-1949)[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4:107.
[6]胡愈之.关于生活书店[A].宋原放主编:中国出版史料[C].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83.
[7]李默等整理:一九三六年国民党反动派查禁刊物目录[A].张静庐辑注:中国近现代出版史料·现代丁编(上)[C].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177-182.
[8][13][16]邓恭三.略论世界文库的宗旨选例及其他.[J].国闻周报,1936,(1).
[9][11][12][14]郑振铎.世界文库[M].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1991,(4);(5);(1018).
[15]转引自罗维扬:编辑大手笔[M].武汉:崇文书局,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