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品端 张 蕾
(1.武夷学院 朱子学研究中心,福建 武夷山 354300;2.厦门软件职业学院 英语系,福建 厦门 361000)
朱熹是宋代著名的理学家、教育家,在理学和教育方面有着卓越的成就。而在文学领域,他亦作出了巨大的贡献,其文学思想和创作实践,在中国文学史上,也占有重要的地位。他在潜心于理学著述和书院讲学的同时,创作了大量的散文与诗歌。单就诗歌而言,诗作达一千三百多首。这些诗作,不但为数可观,艺术价值也很高,其中不少是脍炙人口,流传至今的佳作名篇。本文试对朱熹诗歌的美学思想作一论述。
一
朱熹的文道观来自他的哲学思想。他哲学的最高范畴是“理”,理气论是朱熹哲学的理论基石。朱熹说:“天地之间,有理有气。理也者,形而上之道也,生物之本也;气也者,形而下之器也,生物之具。”[1]P2755又说:“理非别为一物,即存乎是气之中;无是气,则是理亦无挂搭处。”“只此气凝聚处,理便在其中。”[2]P115可见,朱熹之言,理气有相为依存的两个方面:其一为理气合一,其二为理气分言。合一时,有理便有气,理不离气,理为气主;分言时,则理为形而上,气为形而下。朱熹从这一哲学基理出发,认为文与道是理与气的派生、衍化。因此,朱熹主张“文道一贯”“文从道中流出”,反对唐宋以来的“文以贯道”说。他认为“即文以讲道,则文与道两得。而一以贯之,否则亦将两失之矣。”[1]P1305朱熹强调即文讲道,认为文而无理,不足以为文;理而无文,也不足以为道。他还认为:“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惟其根本乎道,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之文皆从此心写出,文便是道。”[2]P314这里所说的“文便是道”就是把文与道二者统一起来。圣贤以道为心,圣贤之文是“道心”的自然流露,正像枝由根生,流由源出一样。因此,文皆是从道中流出的。
朱熹主张“文道一贯”的文学本体论,虽强调道本文末,但他并未绝然漠视“文”独立存在的品格。他说:“盖艺虽末节,然亦事理之当然,莫不各有自然之则焉。”[1]P1368在朱熹看来,现实中道与文的关系是体与用的关系,无体之用不足取,但无用之体也无法实现其自身价值。因此,他在某些方面,又突破了理学的樊篱,给文学审美留有一隅之席。朱熹在《与汪尚书》一文中,申言反对的只是论文忘理之弊。他说:“若曰惟其文之不取,而不复议其理之是非,则是道自道,文自文也。道外有物,固不足以为道,且文而无理,又安足以为文乎。盖道无适而不存者也,故即文以讲道,则文与道两得而一以贯之,否则亦将两失之矣。中无主,外无择,其不为浮夸险诐所入,而乱其知思也者几希。”[1]P1305朱熹作为理学家,他既恪守以道为文之本体,又在某种程度上肯定文学的相对独立性,这是其超出其他理学家的高明之处。
朱熹文道观的审美倾向对克服当时诗坛的形式主义是有其积极作用的。宋王朝南渡以后,在统治集团奢侈腐朽的生活风气影响之下,文风浮靡,形式主义文风盛行。这种形式主义诗风是与当时南宋偏安局面的政治经济相联系的。诗歌美学的任务就是要研究诗歌艺术与社会现实的关系,研究艺术内容与形式的关系,以及形式形成的种种因素。可见,朱熹的这种审美倾向不仅对于克服当时诗坛的形式主义诗风具有积极的作用,而且这种形式主义诗风的克服,又极大地有利于社会政治经济的发展。
二
朱熹在诗歌创作的本源问题上,有其独到的见解。由于美学直接脱胎于哲学母体,作为哲学重要部分的本体论,对于美学研究具有极大的影响。诗歌创作的本源,一般都以相应的哲学本体论为基础。现在,我们就以“实践”为哲学本体,来讨论朱熹诗歌创作的本源问题。
朱熹从其理气论的哲学基理出发,认为文皆是从道中流出的。在认识论上,朱熹除了继承程颐的知先行后说,同时又总结了儒家一贯重视践履的思想,根据他的理学体系,提出“致知力行,论其先后,固当以致知为先;然论其轻重,则当以力行为重”[1]P2324的重行说。他还说:“君子深造之以道,道只是道理恁地做,恁地做,深造是日日恁地做。”[2]P1833只有天天去实践,才能有所得,“得”就是得“道”,道理是从亲自践履中获得的。这就充分说明朱熹注意到实践在认识上的重要性。
朱熹在其毕生从事社会学术实践和诗歌实践活动中,目睹、认识现实,立志改革社会,在诗歌的本源问题上不能不注意到实践对于认识、诗歌创作的重要性。他认为诗歌是美的自然创造,是以人的主体性力量为前提,必须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裁成天地之道,辅相天地之宜”[2]P1042,认识掌握自然的客观规律,方能创造出“经天纬地之文”[2]P1042。朱熹认为“一阴一阳之谓道”,“乾坤只是一个健顺之理”[2]P2507,乾道刚健,坤道柔顺;“乾行健,固是有力。……坤至柔,而动也刚”[2]P2322。可见,朱熹所理解的天之性情,便是刚健不息的宇宙精神。他又认为:“盖是刚健粹精,兢兢业业,日进而不自己,如活龙然,精彩气焰自有不可及者。”[2]P2296他所推崇刚健之风,不只是诗文的风格问题,它所连接的是大自然的宇宙精神和人类社会自强不息的实践精神。
朱熹的著名哲理诗《观书有感》之一:“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诗人用比喻手法,写出了读书的重要和乐趣,揭示了读书要追根溯源。这首诗提出了一个重要的课题,一个哲学的、美学的重要课题,即“源头活水”的丰富内涵,“以理语成诗”,寓哲理于形象的描绘之中。诗中“半亩方塘”形似一本书,“一鉴开”比作把书打开,“天光云影共徘徊”比喻书中的丰富内容和读书的情趣,“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比喻书中内容为啥那样精纯,因为它有丰富的永不枯竭、永不陈腐的写作源泉。这首哲理诗形象地反映了哲学本体论相关的一个问题——实践、生活是一切诗歌创作的本源。
朱熹的另一首诗《偶题》之三:“步随流水觅溪源,行到源头却惘然。始悟真源行不到,倚筇随处弄潺湲。”这也是一首寓意深刻,与《观书有感之一》一诗相关的哲理诗,但不为人们所注目。在诗歌创作的本源问题上,两诗既“入乎其中”,又“出乎其外”,都深刻地掌握了“源头”、“真源”、“潺湲”的真谛。《偶题》在于诗人倚筇寻觅溪源之际,于“观流水兮潺湲”的乐趣中感到“泉涓涓而始流”,又联想“河九折而注海,而流不绝”,寓含着源远流长的深意。诗人大有出山走海,万水朝宗,天高星远,宇宙无穷的喟叹。只有诗人穷究事理,钻坚研微的精神,才能写出这样富有哲理的诗篇。这两手诗形象地道出了诗歌艺术创作的本源问题,既有理论深度,又有感人的艺术魅力,说明诗人具有深厚的思想理论基础和艺术造诣。
三
在创作风格上,朱熹最尚平淡自然、清新活泼,反对从格律、词藻等方面论工拙。他认为“圣人之言,坦易明白,因言以明道。”“大抵圣贤之言,本自平易,而平易中其旨无穷。”[2]P4313从“明道”的立场出发,朱熹力主为文平易,“平易自在说出底便好;说得出来崎岖底便不好。”[2]P310而他所提倡的平淡又是“其中却自有美丽,有好处,有不可及处,却不是阘茸无意思。”[2]P4306“道”本身就属于一种体现自然美的绝对精神。朱熹提倡自然而有韵味的艺术风格,明理达道之后豪华落尽见真淳的质朴之美。朱熹在《清邃阁论诗》中说:“作诗间以数句适怀亦不妨,但不用多作,盖便是陷溺尔。当其不应事时,平淡自摄,岂不胜如思量诗句。至如真味发溢,却又与寻常好吟者不同。”[3]所谓“平淡自摄”就是使人心合于道心,所谓“适怀”、“真味发溢”即指道心自然流露。朱熹并不赞成在诗中直接宣讲道学,而是要求作者把外在的道德、义理内化为自己的自觉诉求,再以自己的感受、体验的形式发溢出道学的气息。
朱熹一生写了许多写景的诗,大都平淡、朴素、清真,诗篇充满画意,情趣盎然。能给人以丰富的美感享受。如《春日》一诗:“胜日寻芳泗水滨,无边光景一时新。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此诗借景喻情,写得纯朴自然,浑然天成,巧妙地避免讲经布道之嫌,但字里行间又散溢出道学的气息。整首诗歌让人感觉春色满园,好像身历其间,不觉说理,具有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又如《出山道中口占》一诗:“川原红绿一时新,暮雨朝晴更可人。书册埋头无了日,不如抛却去寻春。”这里景新、情新、构思也新颖巧妙,格调雅致动人,意境纯净优美,其明快的语言深得民歌意趣,达到了自然纯美的艺术境界。朱熹讲平淡并非平庸浅露,淡而无味,而是平易无奇,含蓄蕴藉。如《渔艇》一诗:“出载长烟重,归装片月轻。千岩猿鹤友,愁绝棹歌声”。此诗形式上平易朴素,而意境淡远深邃。这是诗人所追求的一种极高的艺术境界。又如《云社》一诗:“自作山中人,即与云为友。一啸雨纷纷,无劳三奠酒。”全诗平淡朴素,明快自然,写来似乎信手拈来,毫不费力,实则是诗人思想、艺术造诣深,而达到了驾驭艺术的自由境界。像这样的艺术风格看上去简易平淡,仔细咀嚼却又丰厚蕴藉,意味无穷。这就是一种平淡之美。
为了与平淡相适应,朱熹特别提倡温柔敦厚的风格,推崇涵咏、曲折、风致、萧散平淡的意境,因而他特别推重比兴手法在诗歌中的运用。在《诗集传序》中,朱熹脱开汉儒以“美刺”“释”“比兴”的框框,充分肯定诗歌的抒情特点,把比兴视为诗之表现方法,并予以符合诗歌艺术特征的科学阐述。他说:“比者,以彼物比此物也”;“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辞也”;“赋者,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4]P402—404在朱熹看来,赋、比、兴,“是做诗底骨子,无诗不有,才无,则不成诗。盖不是赋,便是比;不是比,便是兴。”[2]P2740在三者之中,朱熹尤重“兴”独具的感发作用。他说:“《诗》之兴,最不紧要,然兴起人意处,正在兴。会得诗人之兴,便有一格长。”[2]P2757可见,朱熹强调从诗的情感体验中寻求性善的道德义理,而不是直接从社会政治的角度讲诗歌教化。
朱熹推崇淡泊平和之风,同时亦极重俊健有力之美。在品评历代诗人、诗风时,他说:陶渊明诗“语健而意闲”“平淡中有豪放”[2]P4325,鲍明远 “才健”、“语又俊健”[2]P4321,杜甫“豪宕奇崛”[1]P3952,石曼卿“诗极雄豪”[2]P4327,张文潜“笔力极健”[2]P4328,而齐梁间之诗,却是“盖浮薄”,“读之使人四肢皆懒慢不收拾”[2]P4322。朱熹以“健”、“俊健”与“弱”、“浮薄”对举,其重刚健斥柔靡的审美倾向十分明显。朱熹平生最不满江西诗派拘泥于“出处”和“嵌字”、“使难字”等作风,惟读推崇陆游。他说:“放翁之诗,读之爽然。近代惟见此人,为有诗人风致。”[1]P2649他以“健”字评定放翁诗文“笔力愈精健”[1]P3096、“老笔尤健”[1]P3108等。可见,诗歌雄健之美在朱熹心中的位置之重要。诗风之“雄健”当然可从字句章法上去理解,但更主要地是作者的内在精神,这是一种士人的气格、襟怀、情志与识见。陆放翁的诗所以令朱熹“读之爽然”,不仅因为其语句爽利、辞意畅达,更缘其“谁能养气塞天地,吐出自足成虹霓”[5]的创作主张和作品中寄寓的慷慨情志,实契朱熹心意。他赞赏李太白诗“俊健”,同样也不只着眼于字句章法、文笔风气,更是出于对李白既超逸清旷、俊健豪放又雍容和缓、古雅沉厚的气度与格调的景仰。
朱熹论诗还强调“诗见得人”,人的气象与境界,既是其道学也是其诗学关注的重心。其诗学见解散见语录、诗文、书札、序跋中,皆由此根本生发而出。诗品就是人品的流露,诗风格调就是人格精神与人生境界的体现。朱熹推崇凛然正大而又淡泊高洁的人格,相应地,在诗风上提倡平淡素净之致与苍劲刚正之气相交融的格调。
四
朱熹撰《诗集传》,是宋以后《诗经》的重要注本之一。《诗集传序》阐述了学诗的大旨,强调诗歌的审美教育作用。他在该序中说:“人事浃于下,天道备于上”[4]P351,正是对《毛诗序》“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的概括。由于诗歌具有这种特殊功能,所以统治者总是把它作为“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4]P343的有力工具。朱熹作为以复兴理学为己任的理学家,非常重视诗歌教化的社会政治功用,但他同时亦十分强调诗歌的审美教育作用。《诗集传》根据诗歌“情”、“志”统一的本质,阐述了诗歌的这种特殊功能,即通过吟诵和传播,知政察民,“以风刺上”,“以风化下”,感化读者,发挥诗歌的审美教育作用。
诗歌的功能作用如何发挥,朱熹提出了学诗的准则和方法。就诗歌的准则来说,他在《答巩仲至》第书四中这样说:“择其近于古者,……以为之羽翼舆卫。其不合者,则悉去之,不使其接于吾之耳目、而入于之胸次。要使方寸之中,无一字世俗言语意思,则其为诗,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矣。”[1]P3095这就是朱熹关于学诗的根本准则的思想,学者循此以进,则可入于“不期于高远而自高远”的境地。他批评近时之人学黄山谷诗,不学其“气力大”、“善叙事、叙得尽”、“精绝,… …巧好无余”的长处,却学其“轻浮”、“费安排”、“刻意为之”[2]P4332—4333的短处。朱熹还指出:“渊明之所以为高,正在其超然自得,不费安排处。东坡乃欲篇篇句句依韵而和之,虽其高才,合揍得著,似不费力,然已失其自然之趣矣。”[1]P2755他认为,学风不正,即使学得十分好,也无甚作用。这一条学诗准则是很有见地的,对于今天也很有借鉴意义。
朱熹对于读《诗》的方法亦有其独到之见。诗有比兴,他读《诗》强调咀嚼体味,方能得其言外之意。他说:“《诗》,如今恁地注解了,自是分晓,易理会。但须是沉潜讽诵,玩味义理,咀嚼滋味,方有所益。若是草草看过一部《诗》,只两三日可了。但不得滋味,也记不得,全不济事。古人说:‘《诗》可以兴’,须是读了有兴起处,方是读《诗》。”[2]P2759这就接触到了问题的本质,诗就是言志抒情,主要手段是比兴。所以,朱熹说:“读《诗》之法,只是熟读涵味,自然和气从胸中流出,其妙处不可得而言。”[2]P2760又说:“学者当‘兴于诗’。……大抵告人之法亦当如此,须先令人歆慕此事,则其肯从吾言,必乐为之矣。”[2]P2759由歆慕到乐从,由情感到萌生兴趣动力,正概括了兴在诗歌情感教育中的积极作用。朱熹将诗歌感发性情的审美教育作用全系于兴,这是一个很精辟的看法。
朱熹还提出“工夫在读者”的主张,肯定诗歌欣赏的再创造作用。他说:“《诗传》只得如此说,不容更着语,工夫却在读者。”[2]P2767朱熹撰《诗集传》,是有感于汉唐诸儒对《诗经》的曲解,他要扭转这种状况,恢复《诗经》作为文学的本来面目。因此,《诗集传》解诗,多有真知灼见处。但朱熹认为,诗的意味是不能靠解诗求得的,须靠读者去体会。他说:“今人看文字,敏底一揭开板便晓,但于意味却不曾得。……‘题彼脊令,载飞载鸣;我日斯迈,而月斯征。夙兴夜寐,无忝尔所生!’这个看时,也只是恁地,但里面意思却有说不得底。解不得底意思,却不得底意思,却在说不得底里面。”[2]P276也就是说,解不得底诗意在说不得的里面,而说不得的正是诗的意味。这种意味,说不得、解不出,只能靠读者自己去涵泳体会。朱熹“工夫在读者”的主张和陆游“工夫在诗外”的主张,从不同的角度揭示了诗的基本规律,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这也是相当有意义的。
基于上述原理,朱熹把情感教育放在诗歌审美教育的重要位置,认为诗,发乎情;吟,动于心,自然“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4]P343,乐而从之。这就是作为言志抒情的诗歌具有特殊功能作用的结果。
[1] 朱熹.朱文公文集[J].朱杰人.朱子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2] 朱熹.朱子语类[J].朱杰人.朱子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3] 朱熹.清邃阁论诗[J].朱子文集大全类编[M].考亭书院刻本,1870.
[4] 朱熹.诗集传[J].朱杰人.朱子全书[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
[5] 陆游.次韵和杨伯子主簿见赠[J].剑南诗稿卷21[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