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玉英 刘 研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正值经济发展与转型的社会大变革时期。随着“第三次消费革命”的到来①第三次消费革命:指在生理欲望需求和物质欲望需求获得较大满足的条件下,人们开始的以追求个性、追求创造性为特征的实现自我价值的欲望。,人们的精神世界也随之发生了不安,“由工作挂帅转入重视多元价值的时代”[1]。日本人不再为赚得加班费而“疯狂工作”,回归家庭生活、享受生活、追求幸福指数等消费意识逐渐确立。在这样的背景下,日本女性一改相夫教子、温柔贤惠的社会形象,以其远胜于男性的消费意识,改变生存状态,树立女性在社会中的位置,晚婚、未婚同居、少子、丁克家庭等现象日益常态化。女性自身也在这一过程中变得更为自由与独立。然而,这种女权进步的背后,同样掩饰不住的是女性所面临的深度迷失与彷徨,女性自我更为虚空,何谓真正的“我”,我想要怎样的生活,女性仍为这并不新鲜的话题所困扰。
日本文学界在这一时期,也同样面临了类似的“纯文学”的危机。最具代表性的是芥川奖的难产,该奖曾有几届没有找到得主。日本文坛为改变这一颓势,使尽浑身解数。“在这一过程中,推出女性作家,使其闪亮登场是一个重要举措。”[2]芥川奖在1981年至2010年30年间共推出26名女作家,其中2002年第128届获奖的大道珠贵(《咸味兜风》)、2003年第130届的金原瞳(《蛇舌》)、2006年第136届的青山七惠(《一个人的好天气》)等三位获奖者,应该最具代表年轻一代女作家的资格。
《咸味兜风》、《蛇舌》、《一个人的好天气》,分别塑造了打零工的小镇女子美惠、在宾馆陪酒打工的少女中泽路易和打零工的三田知寿三个在都市生活的年轻单身女性形象。三位主人公均属于“飞特族”,与异性交往时比较随意,甚至有些放纵,认识以后就同居,分手以后也未见失恋的痛苦与煎熬。她们的交往对象年龄也呈现出多元倾向,同居男友不拘年龄,也不问对方的年龄。她们的交往,真诚中夹杂着随意,狂热中裹挟着非责任意识。然而,换来的却并不是无限的自由选择和递增的快乐幸福,整体上却由于这种所谓的进步使痛苦烦恼接踵而来。“在生存状态上,由于回避人生的根本问题,用概念指导人生……浮于人生的表面,灵魂空虚,无家可归”[3]。作家们通过“女性身体内部的生命欲望体验得到自我表达”[4],以身体改造反映着当代人的生存状态,用伦理秩序的错位诠释女性意识,进而反映出年轻女性对于重新建构人际关系及确立女性主体性地位的渴望。
一
《咸味兜风》描写的是三十四岁的女子美惠辗转于小镇打工,期间被明星游先生玩弄并遭抛弃,不得不与六十二岁的有钱人九十九交往、同居的故事。美惠由原来极度瞧不起九十九到为了偿还债务而投入其怀抱并盼望着老头早些死去,但正式同居后却对老头萌生爱意。整个故事结构简洁,节奏舒缓,落差感极强。“这样的组合无论怎样看都不足为奇,然而在其交汇点上,却令人感受到在任何情况下都能顽强生活下去的人们的力量。”[5]80
小说中大量使用了饮食文化用语,螃蟹、鱼糕、鲸鱼、热茶、河豚、鲽鱼干、橘子、牛肉盖浇饭、山药泥盖浇饭、姜味饼干等,自然的表现了日常生活的情调,叙述着平常人与平常事。黑黝黝的大海、柠檬色的肥皂、红色尼龙网、橘黄色的大海、白色的头盔等颜色词语的出现犹如平淡生活中的起伏线,预示着日常生活的色调与浪漫。瑞香花、柿子树、金雀花、芙蓉花、山茶花等植物,昭示着人生的乐趣与美好。让读者领悟到《咸味兜风》确实是“有厚度的秀作”,“令人感受到非比寻常的力度”[5]80。
《咸味兜风》中美惠与九十九的交往过程体现了美惠的自我解放。美惠与九十九最初交往的目的很明确,美惠向九十九提供性服务,然后从九十九那里获取现金、海边兜风等物质享受。但与九十九同居后,作为脱下和服的现代日本女人,美惠的内心深处却践行着与男性的平起平坐意识。在这里,女性成了身体消费的主体,由“女人一个子宫、一个卵巢、她是雌的”[6]27,到女性主动与男性进行着身体的交换,这种性观念表现出消费观和人生观的转变,女性放纵的性爱观也便是在这样的日常生活现实中产生和出现的。
二
“消费主义和消费是后现代社会的核心主题,人的身体也必然受到消费文化的规范,人工智能、虚拟现实以及基因工程、整容手术都在以不同的方式重塑人体和新的身体观念。各种可视媒体频频昭告人们:优雅健美的身体和魅力四射的脸蛋是女人的本钱,得体的衣着是开启幸福的钥匙。因此对身体进行修正成为消费文化的重要任务。”[7]130届获奖作品,金原瞳的小说《蛇舌》,就可以理解为用身体写作展示后现代消费文化的经典个案。
《蛇舌》描述了迷上扎耳钉、穿耳环以及文身等身体改造、最终要把舌头一割为二的十九岁少女中泽路易的故事。集中表现了少女和两个另类青年阿马与阿柴之间的痛苦关系,场面“惊世骇俗”。“将舌头割成两片,据说是现今酷男靓女进行时尚的身体改造”[5]5的蛇舌工程。路易和阿马对此情有独钟,甚至当做爱的誓言来践行。路易还疯狂地模仿阿马文了身,认为“一条仿佛一跃便会腾空而起的龙,再加上一尊高擎前蹄、不甘落后于飞龙的麒麟”文在后背是极其时尚的行为,是“上帝才有的特权”[5]12。在蛇舌手术与文身过程中又伴随着性虐待的放纵,无疑是“对现代年轻人心灵深处隐藏的恐惧和无尽的悲哀的大胆揭露”[8],也明显体现出作者对于当下青年人病态生活、价值取向的判断。
路易在蛇舌成功的欢悦之时,阿马却被害遇难。路易虽然与阿马素不相识而同居,但却能为了爱而进行残酷的身体改造。这足以证明后现代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爱的方式转变。作家发出的,显然是人类永恒的生存方式的呐喊。“我为了拥有生命,给我的龙和麒麟文上了眼睛。龙和麒麟与我你一起拥有了生命。”[5]75这种点燃生命的眼睛是什么呢?路易在阿马死后把作为爱情信物的两颗牙齿用榔头敲碎,击成粉末后吞进了肚里。“阿马已融入我的身体,成了我的。”[5]74而后,路易搬到了Desire,与阿柴一起开店,回归正常的生活状态。金原瞳以同龄人的视角向社会呼吁:对于叛逆期的少年应予以包容,他们也有真爱、也有努力奋斗的精神,他们迟早会醒悟、会自己找到方向,会沿着社会的正常轨迹运行的。同时也告诫同龄人,没有“眼睛”的前行迟早是要碰壁的。
“男人总是掌握所有的具体权利,从父权制开始,男人就认为将女人保持在从属的地位是有用的,他们的法典是为了对付女人而设立的,女人就是这样具体构成他者”[6]199。《蛇舌》里主人公中泽路易试图通过“蛇舌”工程来改变自己,这种感觉源于弱者向强者发出的挑战,起初战战兢兢的缺乏底气与女性逆来顺受、处于附属与弱势的社会地位不无关系。这个过程道出了女性强调主体意识的痛苦并快乐着的艰辛历程,不惜以痛苦甚至是失去自我的反叛来挑战时代。“钝痛和刺痛以很短的间隔向我袭来,但我还是感到来这里不错”[5]11。虽然残酷的身体改造的结果无人能够预料,但是勇于拿自己的身体开刀,忍受皮肉之苦来追求精神的愉悦,这一点与男孩为反抗父亲与世界使用拳头证明自己的主体性是相同的。路易整个蛇舌的手术过程隐喻了女性确认自我的艰难历程。
三
青山七惠的《一个人的好天气》描述了因没有考上大学而初次离开家庭、到东京打零工的女主人公三田知寿与七十一岁的远房亲戚吟子的一段共同生活经历。小说的结构分为时间线索与空间线索。前者按照顺序分为五大部分:“春天”、“夏天”、“秋天”、“冬天”、“迎接春天”。后者则是以“我”和吟子以及由此关联的四位男性,即“我”的三任男友阳平、藤田、安腾和吟子的男友芳介之间所发生的故事而展开。结构设置与叙事手法极为自然,读来宛如翻动一页一页的生活日历。“我”的孤独与迷惘、接二连三的失恋与诸多生活的不如意以及最终战胜自我走出彷徨,成为“每月按时缴纳居民税、年金和保险费的公民”[9]152的正式职员的转变,都是在铺垫严谨的结构中顺理成章地完成的。
此外,这种巧妙还表现在以铁路和车站为舞台的设置。诸如“我”、母亲与中国的王先生、吟子与芳介三代人的恋爱进行时中,与“我”有关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个舞台装置中。小说中作者运用了诸如腌萝卜、咖啡果冻、羊羹、寿司、青花鱼、醋熘牛蹄筋、米兰风味牛排、德国炸薯片、沙丁鱼酱汤、煮芋头块、奶汁烤菜、梅酒等大量饮食词语,使情节中的日常生活自然化与人性化;草绿色的榻榻米、土黄色的大围裙、猫咪黄褐色的眼珠、黑黝黝的胳膊、橘红色毛巾、紫色的百褶裙、橘黄色的细密围脖、绿毛线袜、黄色雌蕊的兰花等,使这个设置五颜六色,极具有生活的韵味。
女性的这种渴望“是在既定的世界中由人来建立自由的领域”[10]599,这个领域的建立首先需要经过“人格分化”的跨越。“人类出生以后不久的幼年时期处于一种自他未分化的状态,充满了一种自恋式的全能感。但随着认知能力的发达,人类逐步分阶段地超越自他未分的状态。”[11]《一个人的好天气》中知寿对于顺别人的小物件情有独钟。经常偷所接触人的小物件来丰富自己的收藏,来获取小小的快感。“从小就有爱拿人家东西的毛病”[9]33,就是人格自我未分化的外在表现,是对迷失的真爱的变相追求。在欣赏战利品之余,有时也会骂自己是小偷,认为自己没有出息,甚至是自我厌恶,但同时又以别人不注意自己而托词。按照心理学的观点,小孩“顺手牵羊”的毛病,有一部分缘于“自我中心”,认为世界是以他为中心,头脑中有了“我的”、“我自己的”概念,但对“你的”、“他的”概念又比较模糊,外显的不符合常理行为是一种“自我陶醉”式的自恋行为。“自恋是所有女人的根本态度……自恋是一个非常确定的异化过程”[10]475。
从童年起,女孩便觉得自己是一个客体,她受到的教育促使她在自己的整个身体中异化,这种异化需要他者来完成。知寿的偷盗习惯与她的异化深度多少具有一致性和独立性。吟子对于她的小偷行为予以纵容,第一次“收集”就被吟子当场发现,但吟子并未戳穿,这实际上满足了知寿“自我同化”的心里渴求,屡屡得手使她在内心中形成了一个狭窄的世界,得到了心灵上的特殊财富。“飞特族”的她搬出吟子的家住进单位的职工宿舍,变成正式职员,有了一份稳定的正式工作,自己获得了社会的承认,表明她已经不再是一个自恋的女人,成为了一个为社会承担责任的正常人。知寿的人格经过断裂、分化后回归社会,跨越了女性主体地位“人格分化”后的不可逾越的历史阶段。
“小说一开始就很不经意地介绍了这个小站。之后它又多次出现在与主人公心情相对应的各种场合。这个车站的站台,是作者依据自己的眼光和观察力‘构筑’的,而且它在整个作品中还具有标志性建筑般的象征意义。”[12]这个象征意义就在于知寿初入社会独立生活的“好天气”,是作为“飞特族”的她认识复杂的日本社会以及如何正确面对现实,在平淡的现实生活中一个人如何很好地生活下去的中转站与拐点。正如青山七惠在接受记者采访时所说,“我想告诉他们,只要你肯迈出第一步,自然会有出路。”[13]她希望自己的作品能帮助他们“迈出第一步”,在跨越人生青春期的“站台”,在“迎接春天”的愉快与欣慰中迈出第一步。
当社会成规不再是女性成长的藩篱,当女性依从身体本能寻找属于自己的生活之际,当代日本的小说世界中,出现了诸如美惠、中泽路易、三田知寿为代表的女性,在现实生活中她们试图通过跨越伦常,肆意改造身体,人格建构,寻找真正的自我。总之,女作家们通过日常叙事与创新手法,试图在平淡的“日常生活”中挖掘生活的本质,在平淡中发现社会危机,表达了重构人际关系的渴望。这是对抗男权主义文化传统的呐喊,是重塑女性意识、确立女性地位、重构人际关系的践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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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日]青山七惠.一个人的好天气[M].竺家荣,译.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
[10][法]西蒙娜·德·波伏瓦.第二性Ⅱ[M].郑克鲁,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
[11][日]正村俊之.秘密和耻辱[M].周维宏,译.商务印书馆,2004:1.
[12][日]村上龙.理性更深一层[EB/OL].http://baike.baidu.com/view/1327642.htm,2012-02-11.
[13]一个人的好天气[EB/OL].http://baike.baidu.com/view/1327642.htm,2012-02-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