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舒文 赵沛林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英国是世界上最早进入近代历史阶段的国家,这不仅体现在社会基础的改造和政治革命的先行,即工业革命和资产阶级革命的发生,而且体现在思想文化的进步。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民族国家的自然主义创作(naturalist writing)正是伴随着自16世纪开始发动的近代化兴盛起来的。这一点启示我们,从深刻的社会改造力量,特别是观念改造力量的角度领悟,这个看上去远离社会剧烈变革的创作传统,在几百年间从文化的深处提供了支持整个英国社会近代崛起的伟大力量。在这个意义上,自然主义创作的传统丝毫不亚于莎士比亚那一代人的舞台艺术传统对后来社会的推动作用。
这一断言依据的是,人的本质规定人对自然的态度,即惟有最珍爱自然(不是出于私欲的占有或征服)的人才最珍爱生命的自由(因为自然乃是自由的生命所在),才最具有人的类意识并体现其类本质。因此,人的自然观最能代表社会主体所达到的历史发展水平。
从哲学的角度看,在人的历史发展过程中,人与自然结成的关系一如人与人结成的社会关系,乃是人的全部精神活动返回到自身的存在物,是人类在已知和未知的世界中所据有的地位与价值的总体把握的现实体现。事实上,有什么样的社会关系,就有什么样的人与自然的关系。人的一切活动,都不可避免地不仅被其社会关系所制约,而且被其与自然的关系所制约。
回顾英国社会的近代化过程,自然主义创作既推进了破除神学统治、发动近代科学启蒙的态势,又标志着英国社会独立人格的成长以及人与自然之间近代式关系的确立。从17世纪的革命年代,到18世纪的启蒙文化运动,再到19世纪的浪漫主义运动以及随后出现的科学崇拜和现实主义思潮,英国的自然主义创作影响了一次次意义重大、作用显著的社会运动。
自古罗马时代始,英国即与欧洲大陆文化发生了广泛而密切的联系。除了随着民族迁徙而带入英国的北欧原始文化之外,古罗马诗人们歌咏自然的作品,特别是贺拉斯、维吉尔等人描绘自然以及田园生活的诗歌,可以视为英国近代自然主义诗歌创作较早的渊源。当然,古罗马诗人们又受惠于古希腊诗人,古希腊诗人又受惠于东方诗人(从神话的意义上说)。因此,英国的自然主义文学传统甚至可以追溯到人类最古老的原始文学。
不过,若论直接的渊源,还是罗马的自然主义创作。古希腊人对自然的歌咏并不多见,他们以巨大的热情关注城邦内部的公民政治生活,很少有逃避社会、回返自然的情况。相反,无论处在什么境地,他们总是更多地受到城邦意识和强烈的荣誉观的激励,努力寻求社会成功。当然,由于历史条件的不同,当时许多促使人类关注或珍视自然的因素还不成熟。例如,在古代社会的生产力发展水平上,人们还不能像较发达社会那样自由地占有自然,自然在人面前还表现为强大的对立力量。它给人的物质与精神的影响仍旧处在否定性为主的阶段。只是到了希腊化时代,特别是罗马社会由共和转向帝国的时代,人们对自然的挚爱和对城市生活的批判才上升为重要的文学主题,自然才成为人们摆脱社会困境、针砭社会现实时为自己提出的重要审美对象。
维吉尔(公元前70-19)便是罗马诗人中歌咏自然的代表者。他在《牧歌》第六首中,借两个牧童捉弄山神、逼迫他讲故事的情节,歌唱了古希腊创世神话的主题,且表达了原始的自然崇拜意识。
维吉尔出身于小土地所有者家庭,对乡村生活和大自然有着深厚感情。由于他家祖传土地的失而复得(帝国征用以奖赏将士,后因友人相助得免),他的作品更夹杂着对自然的眷恋和敬畏之心。在这里,诗人为我们记录下了原始人类对自然过程的神秘理解和人格化想象,把它们表现为古希腊的土、风、水、火的衍生形式。
稍晚于维吉尔的另一位罗马诗人贺拉斯(公元前65-8)也曾在自己的诗歌中歌咏自然。他对自然的热爱和依恋是通过对乡村生活的赞美和对都市生活的厌弃来表达的:
在我的内心始终存有一个愿望:拥有一块不算太大的土地,在地上围起一个菜园,一道泉水日夜不息从房舍旁流过,房舍的边上有一小片树林。现在,众神灵赐给我的比这些还要丰厚。多么好啊,哦,神使墨丘利,迈亚之子,除了你赐下的这些恒久赠品,我别无所求[1]。
不过,在他们的诗歌中,我们并不能发现人与自然之间亲切而自由的联系。那种在深刻理解基础上的对自然的需求尚处在最微弱的状态。这种对自然的需求很有一种人类与自然相濡以沫的意味。它在原始时代是神秘的体验和物质性的依赖,在现代是宝贵的生存条件和精神家园。但是在古代希腊和罗马,人们大多热衷于在社会领域建立、维护、扩张自己的势力范围,追求对自然的单纯的占有和简单的利用。因而那种高级形态的人与自然同呼吸、共存亡、既是必然又是自由的联系,当时并不存在。
在另一个方向上,古代社会甚至与自然处在一种时常对立的关系中。自然不再是原始时代的祖先神灵的住所,而是国家领土的范围;自然不再是绝对的有灵之物,而是逐渐现出真相的无限之物;对于走出城邦和帝国疆域的公民来说,自然中时常隐伏着波塞东的愤怒和野蛮人的杀机,因而对城邦国家或帝国的公民实行的最严厉惩罚,不是死刑而是放逐。
值得注意的是,古罗马哲学家卢克莱修建立在对自然的深刻研究基础上的科学贡献。他在《物性论》中,对世界的本体论阐释代表了古代社会朴素而理性的自然观,对当时依旧流行的神秘自然观——原始多神教自然观——做了有益的匡正。
到了中世纪,特别是在西罗马帝国倾覆前夕以及倾覆之后的数百年里,一代代基督教会的教父率领会众开荒种地,兴建教堂,出没于山川原野之间。以自然的抚慰和基督的榜样调养罗马帝国灭亡前后蒙受的心灵创伤,也留下了许多歌咏自然,并把自然之伟力归于上帝意志的诗章。这些都给英国近代的自然主义创作带来过强烈影响。我们只要看看早期基督教会的教父们的文字,就不难发现这一点。公元2世纪的克吕索斯托姆曾写道:
当你看着金碧辉煌的建筑物,让廊柱的景象迷住你的眼睛的时候,你再马上去看看天空和牛羊在水边吃草的开阔的平原吧。当我们在黎明时分怀着宁静的心情欣赏给大地涂上一片金色的朝阳的时候,当我们在深深的绿草地里坐在一座水泉旁边,或者坐在枝叶蓊郁的大树荫影下休憩,眺望消失在雾霭中的远方的时候,我们谁不卑夷所有的艺术作品呢[2]93?
4世纪的东方教会神父、尼萨的格里高利也表达过类似的感受,他在陶醉于大自然的美景——山谷、农田、鲜花、流云、大海——时说道:
谁能用灵魂的智慧的眼睛领会到这一切,谁就会感觉到,同宇宙的伟大相比,人是怎样的渺小[2]94。
但是,这种对自然的虔敬、神秘而又不失亲切的体认并不持久。宗教领域形成的盲目崇拜风气和宗教狂热表现进而发展到禁锢性的制度和经院式的哲学体系。于是,自然的情愫被扼杀了,自然只是上帝万能的标志和启示,只是用来增进人类对上帝的虔诚、对自身的禁欲的工具了。从大主教安瑟伦的证神学说,到阿奎那的神学体系,自然都不曾上升到自在自为的地位,因而也没有成为普遍的审美对象。
然而,社会历史的发展不仅借助自然之力,也促进人自身对自然的体认和情感。人在自然面前看到自己的形象,从自然中汲取无尽的力量,将自然当做衡量自身价值乃至整个生命现象的价值的重要依据。总之,人要在挣脱古代社会体系的束缚的历史要求中,寻求到和自然结成新的、现代性关系的途径。因此,我们在弥尔顿、斯宾塞的笔下才会看到宏大的场面所依托的自然之力的形象。
除此之外,人对自然的感受与歌咏,实在是一种必然的倾向,人类最初生于自然。所以,当我们估量英国社会与欧洲大陆乃至整个东方在自然意识的相互影响的时候,又不能不充分估量英格兰人自主发生的对自然的深切感受和不断提升的自然意识,这既是英国独特自然环境的产物,又是英国社会近代崛起的结果。
近年来,有人提出英国18世纪作家吉尔伯特·怀特(Gilbert White,1720-1793)以书信体的自然描写开启了英国近代自然主义创作传统。但事实上,这位毕生居于塞尔彭乡间的牧师的写作既非英国近代最早的自然主义创作,同时亦非空穴来风。与16、17世纪的英国自然主义创作相比,怀特一代人的自然写作已将这一传统推向了比较成熟和壮大的境地了。
16世纪时,萨里的伯爵西克塞·霍华德(Hexey Howard,1516-1547)作为武士、诗人和朝臣,不仅战功卓著,而且是著名的14行诗作者和英国最早的无韵诗作者,对英国乃至整个欧洲文学都发生过深远影响。他的诗歌受但丁等意大利诗人的影响,发扬光大了14世纪的人文主义精神传统。到了17世纪,朴素的自然主义诗人们已在自己的创作中描绘到田野气象的情景,歌咏过乡村生活的纯真,并以此对比城市文明与利欲世界,做出了态度鲜明的褒贬。这种诗歌创作倾向——如果说它尚未达到文学潮流的程度——已经确切地表现了艺术与自然的关联,以及在主题上对自然和自然生活方式的肯定与强调。
在这些17世纪自然主义诗歌创作中,托马斯·卡茹(Thomas Carew,1594-1640)、亚伯拉罕·考莱(Abraham Cowley,1618-1667)、凯瑟琳·菲利普(Katherine Philips,1632-1664)等,是其杰出的代表。
诗人兼散文家考莱生于伦敦,曾就读威斯敏斯特中学和剑桥大学。他的发表于1633年的诗集《诗之华》(Poetical Blossoms)中收入了他最早作于10岁时的作品。英国革命时期,他前往法国,在英王查理一世的王后海丽塔·玛丽亚的流亡朝廷里服务,1655年作为保皇党间谍返回英国。王朝复辟时期,他辞官退隐到乡间。他的诗作以《夫人》(The Mistress,1647)和《杂录》(Miscellanies,1656)为最著名。
考莱在《春天》一诗中,描写自然与人息息相关,典型地体现了自然社会对待自然的普遍心态,也显示了诗人以自然写人、以人写自然的高超手段,展现了一幅自然、诗人、爱人相映生辉的图景。这首诗的基本意象,显然是诗人所在地的自然景象以及诗人由此景象所生出的联想,所谓睹物思人。自然因为染了主观色彩和情感经历而格外美好,因而才有迷人的树林、绚丽的花朵、鸟儿曼妙的鸣啭以及玫瑰的嫣红、朝霞的美丽。从这番描写里,已经可以看出诗人在借景抒情、以物写人的同时,对自然的赞美中传达出对生活境界的追求;在对生活境界的追求中传达出的对自然的全新感受。这里的生活境界已然大异于古代社会的简单朴素而达于对人生奥秘——自然与人、心境与际遇之间的关联的探索,这里的对自然的全新感受也已不同于古代社会的单纯自然观念而成了人与自然水乳交融的心灵体验。
作为擅长抒写自然主题的诗人,考莱也曾发表多种论自然与人生法则的文章,这些文章印证了他对自然的关注和认识由来已久,积有深厚的思想。他说:我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欲望,有如我一直摆脱不掉的贪欲一样,就是拥有一个小房子和一个大园子。这里有各种方便生活的用具,把我的余生全部用于耕作养殖,用于研究自然[3]。
考莱著作的编辑者赫德博士(Dr.Hurd)在这段文字下面加了一条注解,他说:斯威福特说过——我始终有个人生愿望,每年能有六百镑进项。一间美屋可留宿友人,田园与大地阡陌相邻[3]。
从这注释也可见出,除了考莱之外,英国作家依恋乡村生活的心态是极为普遍的。我们在此不妨再看看托马斯·卡茹——英国17世纪另一位具有代表性的自然主义诗人的同名作。卡茹大约生于肯特的西威克汉姆,曾就读于牛津大学。1630年起为查理一世服务,诗歌创作深受本·琼生与约翰·邓恩(1572-1631)的影响,是最早的保王党抒情诗派的创始者,作有大量爱情诗,其中多有被后人谱为歌曲者。他的诗形象生动鲜明,充满华彩的美感。
《春天》这首诗在描写上的特点,在于对冬去春来、万物复苏,世界重又充满生机的动态表现。在这个由寒冷冰冻的世界到春暖花开的世界的转变中,自然高奏生命的凯歌,宣布对死亡和僵止的胜利。而诗人的心灵却依然春风不度,犹如冰封的冬日。原因是他的爱人并未回应他的示爱。相比之下,诗人感慨,人竟不如动物,公牛母牛尚且相伴而眠,人却万难成其好事,不能不令人感叹在自然面前人的无奈。
联想到每一个时代,人们在生命过程中蒙受过的各种不同的压制与禁锢,遭到的各种阻隔与破坏,真乃“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而每当志遏于轨制、气抑于碍难时,每个人又不免面对自然,自愧弗如,于是心生向往自然之意也就是必然的了。处在这种境遇中的诗人,常把对自然的讴歌赞美谱写为华章,如印度迦梨陀娑的《云使》和我国屈原的《离骚》等,也就自有其道理了。
凯瑟琳·菲利普别名奥兰达(Orinda),时人称之为“举世无匹的奥兰达”。她生于伦敦一商人家庭,曾就读于哈克尼中学,其最早于1651年发表的诗歌以玄言诗人亨利·沃恩(1622-1695)为主题,不久即获文名。她的经历颇似古希腊的萨福,因为她也曾创办女子俱乐部,与女友诗文唱和。她的作品多以女友之爱和自然之爱为主题(这大约与她嫁于大她38岁的丈夫有关),这样,《乡村生活》的主题与《春天》有所不同,诗人在此并非描绘和歌颂自然,而是诚挚地剖白自己固守乡村生活的心情,在物欲横流的都市与宁静朴素的乡村之间做出了坚定的抉择。她把乡村生活比作天赐的圣洁生活、最幸福的生活,将自然视为智慧之源,以之作为抗拒诱惑与贪欲的堡垒,表明了自己避浊就清的不悔之志。她的态度之鲜明果决是罕见的,而且并非出自极端仇视都市文明的激进主义,因为她抨击的是“巧取豪夺”、“利害争执”以及圈占土地的行径,维护的是“高贵的诚挚”以及“和平与尊严”,追求的是“友爱和忠实”,她的人格理想由此表露无遗。
凯瑟琳·菲利普的这首诗虽说受到贺拉斯的影响,但真实地反映了她的个人情怀。从她所做的对比——“海德公园”与“万花之国”,不难看出,她对自然做出了最高评价。正因如此,她才把自然说成全部智慧之源。时至今日,她的断言终于得到了证实。
自然是人类说不尽的话题,因为她是人类的母亲。
自16世纪萌发、17世纪兴起的英国近代自然主义文学不仅超越了古代社会人与自然的朴素关系,使对自然的描写更为亲切,而且具有尊重自然、批判世俗的性质。这一近代自然意识发展到浪漫主义时期达到了顶峰,促成了19世纪湖畔派等自然主义诗情的迸发和理性文化的高涨。在那之后,科学技术的发展以及工业革命的完成则造成了科学崇拜和反人道的技术理性思潮。直至今日,这一思潮仍方兴未艾,甚至造成了人类生存的危机。因此,同样是对自然的关注,保持着自然经济基础的英国近代社会中的自然主义是朴素的、真挚的、非功利的,而工业革命后的自然主义则逐渐改变了性质,无法与自然社会中的自然情感相比了。
这种缘发于人与自然关系的现代社会危机,来势迅猛而持久,已经构成了对现代乃至未来人类的生存威胁。众所周知,金钱对人类的最大破坏,在于对人心的腐蚀和败坏。它激活并培育了人的贪婪、自私……而不知餍足的物欲也造成了日益加深的环境与社会危机,同时使人的生活了然无趣,并产生出自身异化的恶果。事实上,这种异化并非出自他处,而是出自人自身。惟其所导致的结果,并不限于人自身,而达到了超人的力量的程度。就是说,已经达到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且不以人的力量为必然胜利的程度。从这个意义上说,这一现象与结果不啻人类在自己造就的罗网里遭遇到的大悲剧。
当前,日益普遍的生态史观和环境意识终于再次重申了人的真实面目——自然在根本上是一个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自适应体系,人类只是她的儿子和学生,从而使人们认识到,一切社会变革和文明进步的目标固然是要促进社会和人的解放,但人类在采取任何社会行动的同时,都不可忽视自然——无论是我们身外的自然,还是我们身心中的自然——的权益,我们的出发点不仅要以人为本,更要以自然为本。我们甚至应该提出两个新的历史评价标准:一个是人类和自然的和谐共处;一个是把自然界的规律引进对社会现象的理解。这两者的结合当能成为人类未来新世界观和新历史观的重要基点。
这就是人类面临的回归自然的主题——作为对现代高科技文化的批判和修正,作为对社会政治经济等领域中急功近利行为的抵制,作为对人自身的修养和生活状态的改善途径,作为对各种救世宗教的蒙昧主义的克服和取代,作为对世界秩序和人类生存生态环境的长久良性发展的根本保障,有待我们在这一主题的引导下做好人类未来发展的大文章。
[1]Horace's Complete Works[M].London:J.M.DENT&SONS LTD,1953:204-208.
[2][美]迪尼斯·考斯格罗夫.犁和十字架[M]//美国时代生活出版公司著.人类文明史图卷(24).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
[3]The Essays of Cabraham Cowley[M].Scribner,Welford,1869: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