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的主题拆解与女性生命体认

2012-08-15 00:52:05张修志
外国问题研究 2012年1期
关键词:作家生命生活

张修志

(哈尔滨师范大学东语学院,黑龙江哈尔滨150025)

《命》是日本当代女作家柳美里最受瞩目和欢迎的作品。小说深入思考生命的本质,在令人感伤的调子里,触及了生命的意义、价值和作家的个性体认。2000年在《周刊post》连载时,即引起轰动,成书出版又备受瞩目,一周之内旋即荣登日本畅销书榜首。国内评论界的阅读感受同样是:“生与死在这本书里弥漫着罕见的冷酷而又温暖的气息!”

生命成为这部作品刻意探索的主题。“每一个作家拆解后形成的主题,是其对于生活所赋予她所处的特定环境的独特反映目录,是作家与生俱来的。”[1]在这个意义上,领略柳美里的艺术创见与表述方式,显然是解读这位作家可以期待的收益。

米兰·昆德拉认为,小说的主题“就是对存在的质询”[2]84,这显然不大符合后现代主义理论关于探寻生命目的的消极主张。“无论情愿与否,每一部小说都要回答这个问题:人的存在是怎么回事?其诗意何在?”[2]162执著于对生命本质的探寻,归根结底是人类完善自身认识的一种必要的艺术手段。柳美里的《命》,首先是这样的文学理念的一个个案。作品强力地表现了作家渴望通过文字探寻生命的意义的主观倾向,即便是濒临迷茫与虚无之境也在所不辞。

由于深受西方女权主义思想的影响,当代女性作家笔下的女性人物,大都不再满足于家庭、孩子、购物和休闲的日常性生活表现,而是着力于追求生活品位和女性人生的更高境界。这些女性人物努力走出家庭,寻求自我,已不再是性别秩序中的谁的妻子、谁的母亲,而是作为独立的个人,即所谓的“我是我自己”[3]。柳美里作为女性作家感受到了这样的时代潮流,所以在她的作品中不难找到同期女性文学的影子。如职业并不是她独立的中心,只是她生活的点缀。她同样希望自己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一个爱她的人,因此并不拒绝渴望为人妻、为人母的生活角色。

然而,命运的曲折给了她个性化的遭遇,作家的感受也便有了个性化的理由。柳美里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我也知道我应该离开他,但越想着要离开,就越想见到他。有时候太忙了,我就哀求他:‘就五分钟,什么地方都行,站着说会儿话也行。’”她相信这个男人说的所有的话,她相信有一天这个男人一定会离婚和自己在一起的。也正因为此,当柳美里知道自己怀孕的时候,她感觉自己是幸福的女人,“这是我有生以来体验到的最甜美的生活,这是一个女人孕育着她所喜欢的人的骨肉时所感到的幸福”。但现实是那个男人知道她怀孕的消息之后,先是要求其打掉孩子,遭到柳美里反对以后态度则转变为“无所谓,如果你坚持,孩子生下来只能由你自己抚养”;甚至对柳美里提出的“孩子出生之后每年来看孩子几次”的要求,都不肯接受。

在给了柳美里这样的重创以后,那个男人却依旧流连在柳美里、他的妻子还有他的新欢之间。而对于柳美里来说,以前那个让她无限牵念的男人,瞬间已成为一个让人战栗的陌生面孔。如果说柳美里作为一个女人,可以忘记这个男人,那么她必须面对的,却是腹中的即将降生的生命。或许可以认为,做女人难莫过于这样的处境了。这是命运所给予的柳美里的生活真实,也是作品女主人公的艺术真实。二者的重叠是作家抉择的产物,而这样的抉择无疑也是柳美里对生命主题的个性拆解。作品所倾诉的生命本质甚至不仅仅是面对现实的,同时也包括了那个尚未来到人世的幼小生命。

“人类独特的地方不在于他们有违反不变的因果相承秩序的那种倾向,而在于他们能够在以往没有秩序的世界上建立秩序的那种能力。”[4]可以说,两性之间性别秩序的建立,便典型地体现了人类的这种独特能力。在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中,女性长久以来都只能以一种附属品的身份存在着。所以,女性没有话语权,只能听任男性意志的安排,否则就会遭到抛弃。日本长期作为一个男权主义社会的进行时态,柳美里在《命》中准确的触及到了。不仅作品主题的时代意义得到了升华,女性形象的转化也有了现实依据。

在那个男人一次次冷酷转身离开的画面里,柳美里发现和意识到了生命的本源的意义。“我会生活得更好,给你看看!”这种因遭遇了爱情困境而开始的觉醒,往往是女性对于自我生命体认的真正发端。从这里出发,柳美里直面被抛弃的现实,规划自己未来的未婚妈妈的生活,顽强对抗始终笼罩着自己的孤独无助。为了孩子,她拼命地写作,直至繁重的工作和营养不良让柳美里出现了流产的征兆,柳美里这时才真正地体会到这个孩子对于她的重要。从医院出来,孩子有力的心跳,给了她无限的勇气和富有感,她找到了属于自己的世界。柳美里以私小说的笔法,揭开自我创伤的同时,阐释爱情、婚姻并不是女性生活的全部,爱情困境往往是女人的魅宝。

柳美里在这部作品中记录了一个即将完结的生命,和一个即将出生的生命,这两个生命介质,成为她的生命理解的源头和基础。

一方面,是她曾经的另一位男友“东”,成为了晚期食道癌患者,即将渐去渐远。另一方面,腹中的新生儿正一天天长大,即将作为一个崭新的生命出现在她的生活中。这种巨大的反差,丰富着柳美里的生命感知。“如果不是东得了癌症,也许我就已经把孩子拿掉了。既然我拒绝一个生命的终结,又怎能剥夺另一个生命的开始呢?腹中的胎儿和癌症就好像被‘命’这根绳子紧紧地拴到了一起”。与命运进行的悲壮地对抗,最终往往是人在命运面前俯首称臣。命运是这样的微妙。正如E·弗洛姆所说,“人是宇宙中最重要的东西,但同时又不一定比一只蚊虫或一片小草更重要。”[5]

“七月六日,看到了东的内视镜片子,片子上怪异的食道因为肿瘤而变得又红又涨,而且已经开始溃烂。即使没有任何医学常识的人,也能够从这张片子想到实际情况有多糟糕。”东也觉得这是生命的最后通牒,自己必死无疑,所以做切除手术不过是权宜之计而已。就是在生命的脆弱昭然若揭的时候,柳美里面对生命的神圣,意识到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冥冥之中她找到了一种力量,将东与新生儿的生命连接在了一起。“我决定为了生命的诞生和再生,要竭尽所能,为此而献身”。

“存在主义的主要观点之一即我们的存在是无意义的和荒谬的,而只有我们的行为才有意义,才能被理解。”[6]他者的生命就像一面镜子,让陷于悲惨爱情泥沼中的柳美里感悟到了自我生命存在的价值。柳美里开始四处为东联系医院,日本的不行,再去美国的。东最初的时候还曾无所谓地说:“不行,我就自杀。”当柳美里决定生下这个孩子的时候,东开始积极地配合医生和朋友的治疗方案。在柳美里的生命观的映照下,东开始在绝望中自拔。

东的治疗不尽如人意,可是他还是会忍受着疼痛帮助柳美里给新生儿丈阳洗澡,东和丈阳就像裹在蚕茧里一样连成了一体。东和丈阳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东说,他会努力地活着,直到丈阳会叫“东先生”。靠着丈阳,东熬过了一夜又一夜。东又开始认真地安排自己的时间,什么时候给丈阳洗澡,什么时候提醒柳美里给丈阳喂奶……东的生命价值紧紧地围绕在丈阳的身边,直到最终离开柳美里母子。

每一个人的命都是和他者的命连接在一起的,正是因为“被需要”,所以才能够认知到自己的生命价值和存在的意义。命运的可控性就在于它能够在他者生命需要的时候,发挥出自我生命的潜力,而这种潜力又不知不觉地呈现在日常生活中。

在柳美里看来,生命就是这样一种真实的存在。在她的作品中,我们看不到对“命”这个概念的理性阐述,只看到作家对三个息息相关的生命的解释和处理。其实,对于柳美里来说,生命是由每一个日常的日子组成的,无论你愿意与否,日子都在正常的进行着,生活中的琐碎事情,不分大小都会一如既往地袭来,具有不可更改性。所以,生命的本质就是日常生活。

柳美里1968年6月22日出生于日本神奈川县,是移居日本的第二代韩国人。出生后七个月直至三岁,由于在别人家寄养,回到自己家后,无法与兄弟姐妹一起亲密玩耍。在小学,因为她是韩裔,同学们都歧视她,老师也不够友好。小学一年级时班级组织踏青,老师让同学们自由组合,结果没有小朋友愿意和她一组;此外,他们送了她一个外号,叫“细菌”,轮到她值日打饭时,就集体拒绝进食,理由是怕“细菌”传染,老师无奈之下取消了她的值日资格……

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家庭、学校、朋友,是童年生活的主要画面。但是,对于柳美里来说则是一场噩梦,她的每一天都是在煎熬中度过的,就连她的母亲都曾反复说,“你到什么地方都不适应,不如死了算了。”从小对于“生”,柳美里便没有太多的期待,家对于她来说是“冷”的,学校对她来说也是“冷”的。她不快乐,她很孤独,而她个人的成长经历又带有普遍性。2010年日本警察厅的自杀动机统计数字显示,很多日本青少年选择自杀的原因,都不是什么大悲大苦,难以跨越的人生坎坷,而是来自家庭、学校、朋友的不理解,抑或是不理会,是一种可怕的排斥感、自卑感、孤独感。

柳美里也曾有过多次自杀的经历,想要借此摆脱这一切。几度被救后,她开始相信“命”,觉得是命运不让她死,她只能咬着牙面对她所厌恶的一切,于是她选择了离家出走,不再相信亲情。16岁的她离开就学的中学孤身走上社会,从事了在地铁口派发面巾纸等临时性工作。在整个求“生”的过程中,她经历了很多的艰辛,直到“东由多加”的出现,给了她一次新的生的契机。自从遇到东,她加入了东领导的剧团,开始了解戏剧艺术,学会剧本创作,她开始找到了自己的定位,开始体味爱情的美好,开始不再孤独……也许,父母给了柳美里生命,但东让她更像一个“人”。于是我们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柳美里在初尝未婚妈妈的酸楚、觉得难以应对时,还对东不离不弃,因为东是柳美里重生的缔造者。如果说是东让柳美里重生,那么在柳美里被深爱的男人抛弃的时候,是丈阳的出生让她有了生的动力,她知道即使东不在的那一天,她也不再孤独。

柳美里并不想创造什么样的辉煌,她只想通过自己有限生命的努力,能够维系她最重要的两个人的生命。于是,我们看到《命》中对日常生活全身心投入和坚持的柳美里,我们看到了对于个体生命充满珍爱和重视的柳美里。她承认命是不可控的,所以才不去拒绝一个生命的结束,和另一个生命的开始;但同时向往竭尽全力去延长生命的长度。

“我和东都不喜欢一个词:余生。根本就没有余生!只要我们活着,哪怕已是气若游丝,我们依然会好好活着。”也正是因为这种困境中对自我生命的认知,柳美里发现,命才是把人紧紧牵系在一起的神奇力量,无需血缘,也无需肉体的合二为一。柳美里说:“她愿意就这样和丈阳、和东一起生活下去,组成他们的家庭。”因为他们的生命是被彼此需要和相互印证的。这种没有血缘、没有婚姻、没有肉体结合的家庭,似乎有悖于传统意义上的关于家庭的概念,但对于柳美里来说这样的命运结合,对于她很重要。所以,她愿意为这样的两个人,忙碌得焦头烂额,这就是真实的生活。

柳美里不止一次地在自己的小说中意在向读者提出“生存到底为了什么,看似温馨的家庭对自己、对社会究竟具有什么意义?”等问题。其实,这是连她自己也许都无法交出答案的考题。我们所了解到的只是,她仍在为琐碎的生活全力以赴。

柳美里说:“我写,不是为了止血,而是为了让自己流血;不是为了倾诉,而是为了沉默;不是为了获得解脱,而是为了囚禁。”内中的哲理,着实让人回味无穷。

[1][美]乌尔利希·韦斯坦因.比较文学与文学理论[M].文化艺术出版社,1973:126.

[2][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M].作家出版社,1992.

[3]荒林,王光明.两性对话[M].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97.

[4][美]安乐哲.和而不同:比较哲学与中西会通[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156.

[5][美]E·弗洛姆.健全的社会[M].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163.

[6][美]弗·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M].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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