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静波
(复旦大学日本研究中心,上海200433)
尾崎秀实(1901-1944)的名字在中国偶尔被提及时,对他的介绍一般是“佐尔格间谍案中的重要人物”[1]。中国官方刊物对他的介绍是“一位热爱中国人民的日本朋友”[2]。而在日本本土,他更为人们所铭记的是中国问题研究家。同时,他还是一位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上海,正是他从一个信奉者走向实践者的大舞台。
尾崎于1901年4月29日出生于东京市芝区伊皿子町,祖籍是岐阜县加茂郡白川村。出生6个月之后随母亲迁居至台湾台北市,父亲尾崎秀太郎受时任台湾总督府民政长官后藤新平(1857-1929)之邀,在那里担任《台湾日日新报》的记者。尾崎在台湾读完了五年制的小学和五年制的中学,其基本教育体制与日本本土无异,语文亦为日文。在台湾度过的青少年时代,有两点对他今后的人生影响颇大,同样与这位日本少年的中国兴趣息息相关。其一是有关中国文史的熏陶培育起他对中国的兴趣和关切。其父亲有深湛的汉学修养,曾接任过《台湾日日新报》汉文部的主笔,1923年就任台湾总督府史料编纂官。尾崎回忆说:“父亲在晚上小酌(会喝上很长时间)的时候,总是会兴致勃勃地给我们讲中国的历史故事,像汉楚之争的历史我们很爱听。”[3]133明治末年和大正初期的国文教材中也收录了相当比例的汉诗汉文。其二是少年时的经历使他感受到了因国家的权力而造成的民族间的不平等。他在被捕入狱后上呈给司法机关的《申述书》中有如下的文字:
“在我整个少年期只有一点与一般(日本)人相异的经历。由于台湾的地理政治特点,我经常会接触到台湾人(支那血统的人),既有孩童之间的吵架,也有在日常生活中以具体的形态表现出来而让我直接感受到的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的各种关系。这是一直以来唤起我对民族问题异常关切的起因,似乎也成了我对支那问题理解的一个契机。”①二战之前,日本朝野对中国多用“支那”指称,二战后的1946年6月13日,以外务次官的名义和以外务省总务局长的名义分别发布了“有关避免支那称呼的通知”、“有关中华民国称呼的通知”两项文件,根据这两项官方文件,在广播、出版物等停止使用“支那”一词而改称“中国”,相关机构的名称也做相应变更。本书所引用的原文中的“支那”、“中華”、“中国”等汉字表述,一仍其旧,以保持历史原貌。另,本书所引用的日文文献,除特别注明者外,均为笔者译自原文。[4]293
尾崎还叙述了这样一件事。某日在报馆任职的父亲乘坐台湾车夫拉的洋车归来,在付了车费后,车夫依然跟了上来,咕咕哝哝地恳望再加几个钱,父亲一言不语地挥舞起手杖将车夫赶走,少年的尾崎在一旁看不下去,就与父亲顶撞了起来。父亲在尾崎的眼中,一直是位“温厚的君子”,对待本地人尚且如此,其他可想而知。后来尾崎说:“旧时代在殖民地的日本人大都比较飞扬跋扈。对待台湾人相当的趾高气扬。我从孩童的同情心和人道主义出发,对这些现象觉得很反感。”[4]293-294
1917年,尾崎参加了中学组织的中国旅行,到香港和广东等地转了一圈,那年他16岁。有关这次旅行,似乎没有文字的记录留下,我们难以知晓这次中国旅行对他的人生究竟有何影响。他高等学校以来的同窗、生平关系最为密切的知己和同志松本慎一在评价他在台湾度过的岁月对其人生的意义时说:“他自幼年时代起就对中国民族抱有特别的感情。在台湾他是在汉族之间度过青年时代的。在一衣带水的对岸,横亘着正在发生革命的中国。在中学的修学旅行时,他前往支那大陆,也走访了香港。作为汉学家的他的父亲,对少年尾崎叙说了很多中国民族的伟大。他日后成为出名的中国问题评论家的基本素养,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培育起来的。”[5]
1919年3月,尾崎自台北中学毕业,通过考试在9月进入了位于东京的第一高等学校文科乙类(以德语为主的外国语专业)。1922年3月毕业后考入东京帝国大学法学部德国法学科学习,翌年4月转入政治学科。这一时期正是大正民主运动的尾声期,尾崎较多接受的是西方自由主义思想的影响,而并未参与到实际的政治活动中。
据尾崎自述,1923年“对我而言是人生发生了重大转机的一年”[4]294。这年的夏天,成立不久的日本共产党遭到了首次镇压,猪俣津南雄(1889-1942)等早稻田出身的日共活动家被捕入狱,而其时尾崎正好居住在早稻田附近的户塚町,“印象尤为深刻。”不久发生了关东大地震,随之发生的迫害朝鲜人的事件,“使我痛切感受到了民族问题的严重性及与政治之间的复杂关联。”这时又相继发生了南葛工会组织干部和社会主义者大杉荣父子惨遭杀害的事件,尾崎亲眼目睹了邻家的农民运动社在夜半突遭军警袭击、全家被强行带走的情景,“以这一年为转机,我开始了对社会问题的认真研究。”[4]294-295这时,通过相识的一个左翼学生山崎谦(1903-1990)的推荐,他读到了德文版的《共产党宣言》及其他一些革命文献。3月大学毕业后留在了研究生院,攻读劳动法专业,同时参加了大学内布哈林《历史唯物论》的研究会,又阅读了马克思的《资本论》、列宁的《国家与革命》和《帝国主义论》。入狱以后他在回答检察官的讯问时说:“我的思想从人道主义转到了共产主义上来,大正十四年(1925)的时候起,我开始信奉共产主义。”[6]95
在研究生院待了一年,尾崎对今后的人生还是觉得有些迷茫,也确实已经到了就职的年龄,于是在1926年5月通过考试进入了《东京朝日新闻》社会部供职。翌年秋天,他转到了学艺部,后又自东京转到了《大阪朝日新闻》社的支那部,意在接触有关中国的报道。在大阪,他遇见了第一高等学校时比他高一年级的已是日共党员的秋野猛夫,参加了部分《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的翻译。有一次秋野非正式地请他加入日本共产党,但尾崎没有应允。也就在这一年,他顶住了社会和家族内部的压力,与曾是他兄嫂的广濑英子开始了婚姻生活。
这一时期,尾崎读到了法兰克福学派的德国社会学家维特福格尔(K.A.Wittfogel)的近著《正在觉醒的中国》,这部叙述和分析中国社会问题的著作再次激起了他对中国问题的强烈关注,自己的兴趣点也逐渐转到了革命运动风起云涌的邻国——中国上来了。试图从与中国的关联中来把握日本的命运。这也是他转入支那部的主要动因。
1928年11月底,他终于获得了被报社派往上海担任特派记者的机会。他后来在狱中撰写的《申述书》中这样写道:
“我在这一年(1928年)的11月底,被朝日新闻派往我多年来所向往的中国担任特派记者,我满怀着激情踏上了前往上海的航程。支那问题对我而言,自我在台湾成长以来就一直紧紧连接,无法切断。尤其是1925年以来的所谓大革命时代,重大的事件接连发生,激起了我浓厚的兴趣。从左翼的视角来把握支那问题,这一点深深地吸引了我。对我而言,不是对马克思主义的研究激起了我对支那问题的兴趣,而是相反,是支那问题的现实展开加深了我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关注。”[4]296
不管怎么说,在去上海之前,尾崎在理念上已经是一个共产主义的信奉者,虽然他从未加入过任何共产主义的政党或组织,也没有参加过革命的实践活动。不过在其内心,对实际的革命运动已经萌发了强烈的关切。在隔海相望的邻邦中国,革命的风云几乎一直没有停息,1926年7月,背后有苏俄的推动以及共产党参与的轰轰烈烈的北伐由南向北推进,当初的矛头所指是代表旧势力的旧军阀和帝国主义列强,在此过程中国共两党的政治诉求发生了激烈冲突,尔后蒋介石等悍然发动清党,强力剔除左翼力量,在南京建立新政府,不久武汉也与共产党决裂,几近绝路的共产党揭竿而起,在江西等地建立武装根据地的同时,依旧在上海等地开展各种形式的革命运动。中国成了一个风起云涌而又波诡云谲的政治大舞台,而上海,则是各种思潮和力量互相交织、冲突、较量的大漩涡。之于在民族运动中寻求东亚新路的尾崎,这样的中国和上海,正是“多年来所向往的”。而事实上,上海确实给他展现了一个实践自己共产主义信念的政治舞台。
1928年11月底,尾崎秀实带着新婚的妻子,从神户出发,经过了三日两晚的航行,在第三天的下午,进入长江口,溯入了黄浦江。16年之后的1944年3月,他在狱中写给妻女的信函中从宫崎滔天(1870-1922)的《三十三年之梦》一书中回想到了当年自己初次目睹中国山河时的感想:
“《三十三年之梦》真是一本令人愉快的书。文字虽不怎么漂亮,但很有趣。当年他们这些人,虽然有其轻举妄动、狂狷不羁的一面,但充满着梦想和热情,这一点还是很感人的。滔天在书中写道,他第一次溯入扬子江进入上海的时候,一种不知所由的感动突然涌上心头,不觉感极而泣。我也完全是同样的感觉,第一次进入上海时的感动,是我有生以来最大的感动之一。”[3]50
滔天初次抵达上海的时候是22岁。《三十三年之梦》中的原文是:
“我(自长崎)搭乘西经丸轮船前往上海。航行两日,望见了吴淞的一角。水天相连,云陆相接,陆地仿佛浮在水上一般,这就是支那大陆!也就是我在梦寐中憧憬已久的第二故乡。轮船愈向港口前行,大陆风光愈益鲜明,我的感慨也愈益深切。我站在船头,瞻望低回,不知何故,竟然流下了眼泪。”[7]
这段引文也许有助于我们更具象地体会尾崎当时的心情和感觉。这大概是一种由悠久的历史因缘所形成的文化共同体、在当时也是地缘政治共同体的内在力量催发出来的感动吧。
尾崎偕妻子来到人地生疏的上海后,先借住在昆山路义丰里210号(紧靠北四川路)一家名曰“丸屋”的经营旧衣服店家的二楼。一开始《朝日新闻》在上海的特派员仅尾崎一人而已。翌年9月,报社在上海设立支局,派来以前曾在上海任特派记者的太田宇之助担任支局长,记者除尾崎之外另增设了一人。支局设在离北四川路不远的赫司克而路(Haskell Road,今虹口区中州路)52号一幢半新旧的二层楼房子,底层辟作事务所,二楼便作为支局长的寓所。支局长太田考虑到尾崎通晓德文和英文,又善于社交,就让他担当与外国媒体及与各界交往方面的事务。1930年春,经《上海日日新闻》社船越寿雄的介绍,尾崎一家迁居到了施高塔路(Scott Road,今山阴路)210弄花园里的一幢公寓里(此公寓现尚留存),与后来鲁迅在大陆新村的公寓隔街相望。
尾崎在上海的活动,除了新闻采访等外,其中最主要的一个革命实践活动就是积极参与上海的左翼文学运动。已经信奉共产主义并对中国的革命运动抱有极大关切的尾崎,到了上海后就主动寻找并积极靠近上海的左翼文化团体。他在狱中的《申述书》中说:
“从左翼的立场来看,上海也可说是一个帝国主义各种矛盾的巨大的集结点。而且在那儿还完全留存着1927年时的左翼运动高潮的余波。如左翼文艺团体的创造社就是其中一例。我处在这样的一个上海,由于自己当时还年轻,怀抱着不成熟的热情,就完全成了这样一个环境中的俘虏,现在回想起来,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4]296
1942年3月5日,即尾崎被捕入狱的5个月之后,他在东京拘留所内回答检察官的讯问时说:
“在我去了上海不久的昭和三年(1928)12月的时候,开始进出在北四川路附近的‘创造社’。创造社是郭沫若创建的左翼文化运动的机关,在中国被称为左翼文艺的人士集聚在此。我在与创造社来往的时候,认识了叶沉,逐渐接近了他所属的左翼团体。当时主要交往的左翼文艺人士有郑伯奇、冯乃超、田汉、郁达夫、王独清、成仿吾等人,也应邀出席过他们所发行的杂志《大众文艺》所举办的座谈会,此外,还以白川次郎或欧佐起的笔名为该杂志写过几篇文稿。”[8]
尾崎在向检察官的供述中有意无意遗漏了另两个重要人物,这就是陶晶孙(1897-1952)和夏衍。
与尾崎有深厚世交之谊的拓植秀臣(1905-),1927年前后在仙台的东北帝国大学动物学科求学,期间结识了京都帝国大学医学部毕业后在东北帝大精神科做脑科研究的陶晶孙的弟弟陶烈。拓植回忆说:“我不仅从他那里了解到了脑科研究的相关知识,还听到了当时中国可怕的白色恐怖,两人立即成了很好的朋友。恰好,尾崎那时在担当东京朝日新闻的学艺栏,我就将他介绍给了尾崎。1927年时,为了赚点零花钱,陶烈通过尾崎在学艺栏和家庭栏上发表过几篇短文。我完全没想到,这样的一个关系竟然给尾崎的人生带来了如此重大的转机。……具体记不清了,大概是在东京的时候,尾崎应该通过陶烈的介绍见过陶晶孙。在日本的时候,两人的交往并不深。……不过,对于对中国革命已抱有关切的尾崎而言,陶氏兄弟已成了很重要的朋友。……尾崎1929年与陶晶孙在上海再次相逢,经晶孙的引荐,与许多中国的左翼作家和革命家结下了友谊。”[9]尾崎与陶晶孙在上海相逢是在1929年的1月。
陶晶孙1897年出生于无锡,1906年随父亲和姐姐前往日本东京,在日本接受教育,1923年毕业于九州帝国大学医学部,大学期间与郭沫若等相识,参与创造社的文学活动,开始在《创造季刊》上发表作品。陶虽非创造社的主干,但与创造社同人的因缘却不浅,后来曾撰写有《记创造社》、《创造三年》诸文来记述创造社的早期历程。在东京帝国大学医学部担任助教等后,于1929年初返回中国,在上海东南医学院担任教授,在此前后在《创造月刊》《洪水》等杂志上发表不少作品和译作[10]。上海期间,尾崎和陶晶孙的关系已发展到十分亲密的程度。陶是尾崎与在上海的左翼文坛建立关系的最重要的媒介之一。
在尾崎自己的文字中,并无夏衍名字的出现,但夏衍在60年之后所撰写的回忆录中,特别提到了三位外国人对“左联”的帮助,其中的“一位是日本《朝日新闻》驻上海特派员尾崎秀实”。他说:
“我在1928年就认识了尾崎秀实,他是一个表面上看起来是绅士式的记者,但是,他在当时却是上海的日本共产党和日本进步人士的核心人物,他领导过‘同文书院’的进步学生组织,后来参加了第三国际远东情报局,和史沫特莱有经常的联系,并把一些国际上的革命动态告诉我们。特别使我不能忘记的是在1930年5月下旬,胡也频、冯铿参加了在上海举行的苏维埃区域代表大会之后,‘左联’决定向全体盟员作一次传达报告,但在当时,要找一个能容纳四五十人的会场是十分困难的。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尾崎,请他帮忙。当时,在虹口,日本人势力很大,他们的机关连工部局也不敢碰。他很爽快地说:机会很好,这个月驻沪日本记者俱乐部轮到我主管,这个俱乐部除在星期六、日外,一般是空着的,只有一个中国侍者管理,你们决定了日期以后,我可以把这个侍者遣开,但时间不能超过下午六点,过时就可能有人到俱乐部来。就是这样,我们在虹口乍浦路附近的驻沪日本记者俱乐部召开了一次超过五十人的全体盟员大会。尾崎秀实是一个非常精细、考虑问题十分周到的人,当他把俱乐部钥匙交给我时,一再嘱咐,不要大声讲话,散会后收拾干净,不要留下痕迹。”[11]
据鲁迅日记和相关注释,夏衍所述的会议日期应该是6月29日,为左联的第二次代表大会,鲁迅亦是与会者[12]824-825。
尾崎参加上海左翼文艺活动的主要实绩之一是他在当时由陶晶孙主编的《大众文艺》第二卷第四期(1930年5月刊行)上分别用欧佐起和白川次郎的笔名发表的《英国为何落后了》和《日本左翼文坛之一瞥》。前者主要是对英国社会主义运动的介绍;后者则是对1927年末迄今的日本左翼文坛的概况进行全景式描述的重要文章。之所以用笔名发表,是为了避免引起《朝日新闻》报社和日本领事馆的注意。“欧佐起”并无特别的意思,只是其日文发音与日文的“尾崎”相同,“白川次郎”的“白川”,源于尾崎的老家岐阜县白川村,而“次郎”是因为尾崎在家中为次子,故有此名。
另一个实绩是他协同日本新闻联合社上海记者山上正义(1896-1938)共同选编和翻译了包括鲁迅《阿Q正传》在内的左联作家作品选集《支那小说集阿Q正传》和《蜂起》。
山上正义早年在日本时就曾因参加左翼活动而遭到逮捕。1925年来到上海,在当地的日文报纸《上海日报》担任记者,后来转入新闻联合社,为报道南方的革命形势,他于1926年10月前往当时大革命的策源地广州,在那里认识了任教于中山大学的郁达夫、成仿吾等。1927年2月,山上去中山大学大钟楼内狭小的文学部主任室,访问了半个多月前自厦门大学迁居至此的鲁迅[12]643,由此与鲁迅展开了半年多比较密切的交往。1928年3月山上回到了日本,并在翌年4月再度来到了上海,在这里山上不仅与鲁迅以及当年的创造社同人重新接上了关系,而且认识了尾崎,并与尾崎一起积极参与了以左联为主体的上海左翼文化活动[13]。
山上翻译《阿Q正传》,起始于在广州的1927年,并从鲁迅那里直接获得了许可。据山上的记述,其时鲁迅已知晓《阿Q正传》已有几种外国语译本,但尚未寓目,因此对于山上的译本,鲁迅抱有很大的期待,希望能成为一种定本[14]。1931年初,他将译稿寄给鲁迅,希望得到鲁迅的校订。鲁迅的日记中有如此记载:“得山上正义信并《阿Q正传》日本文译稿一本(1931年2月27日)。”“午后校山上正义所译《阿Q正传》讫,即以还之,并附一笺(1931年3月3日)。”[12]870-871后经鲁迅研究家丸山昇的寻访,终于获得鲁迅该信函的原件,据此可知,鲁迅对译稿作了85处的订正[13]116-117。山上的这一译本,以《支那小说集阿Q正传》的书名,于1931年10月由东京的四六书院作为“国际无产阶级丛书”的一种出版,虽然此前已有几种《阿Q正传》的日译本问世①山上的译本不是《阿Q正传》最早的日文译本,1928年,已有井上红梅将此译出后连载于《上海日日新闻》上,后改名为《支那革命畸人传》发表在日本的《奇谈》杂志1928年第11期,但井上的译本一般被认为不够严谨。1931年在大连出版的日文期刊《满蒙》上连载发表了长江阳的此作品日文译本,同年9月日本白杨社出版了松浦珪三翻译的《阿Q正传》(详见王家平《鲁迅域外百年传播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但由鲁迅亲手校订的山上译本应该是最可靠的一种日译本。事实上,收录在这一集子中的不仅只是《阿Q正传》,就在1931年的2月,发生了柔石等左联五烈士遭到国民党上海警备司令部残酷枪杀的事件,作为对这一残暴行径的抗议和对左翼文化运动的声援,还收录了胡也频的《黑骨头》、柔石的《伟大的印象》、冯铿的《女同志马英的日记》以及左翼作家戴平方的《村庄的黎明》四篇作品的日译本,此书的译者署名为林守仁(山上正义)、沈端先(夏衍)、田泽清、白川次郎(尾崎秀实)共译,译者代表林守仁。署名白川的尾崎除了翻译作品之外,还撰写了序文《中国左翼文艺战线的现状》以及《胡也频小传》和《柔石小传》两文。在《中国左翼文艺战线的现状》中,尾崎一开始就满含悲愤地写道:
“随着中国苏维埃政权的扩展,南京的蒋介石政府的弹压政策,自1930年春以来,就显得越加的凶暴。中国无产阶级文艺运动不断遭受的迫害,是中国四千年的封建专制历史中未曾见到过的。焚书坑儒并不是秦始皇时代的陈年故事,而是在当今的中国每天发生着的事实。”[15]269
随后尾崎具体介绍了各类左翼文艺团体的活动和他们刊行的各种文艺杂志,以及南京政府如何组织各种御用团体打出民族主义文学的旗号,在《先锋》、《流露》、《橄榄》等御用杂志上对左翼文艺进行讨伐的行为,“但是,在这些跳梁的反动风暴中,1930年3月,作为左翼的作家团体而组织起来的左翼作家联盟,无情地剔除了那些动摇分子,作为一个坚定的斗争的革命团体,在各种苦难中执行着革命的任务。”[15]269
在这篇序文中,又大篇引录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抗议国民党政府屠杀柔石等左联作家而发表的宣言,几乎占据了序言的三分之二篇幅。据笔者的文献调查,作为正式宣言,左联在五烈士牺牲之后曾在1931年4月25日出版的机关刊物《前哨》第一期上发表了《中国左翼作家联盟为国民党屠杀大批革命作家宣言》和《为国民党屠杀同志致各国革命文学和文化团体及一切为人类进步而工作的著作家思想家书》。但笔者仔细阅读比较了尾崎的译文和上述两份文献的中文原文[16],发现内容并不完全吻合,倒也不是翻译得不准确,事实上,尾崎译文的内容更为详尽丰富,篇幅也更长,估计是综合了该期杂志上的诸篇文章融合而成的。尾崎的序言中还全文引录了殷夫1930年发表在《拓荒者》上的一首诗《让死的死去吧》,使整篇序文充满了战斗的激情。他在序言中写到:“(时代)要求我们将中国左翼作家的作品介绍出来,在中国当前这样的形势下,我们觉得首先应该对在人类文化战线的第一线上倒下来的作家表示我们的敬意。从这样的见地出发,我们首先选择了胡也频的《黑骨头》和柔石的《一个伟大的印象》。”[15]272这时候的尾崎,完全将自己置身于与中国同志并肩斗争的日本左翼阵营中了,他自己也俨然成了一个无产阶级的革命斗士。
尾崎在上海期间,与鲁迅也彼此往来。鲁迅1931年10月19日的日记中有“尾崎君赠林译《阿Q正传》一本”[12]898的记录,而此书正是尾崎共同参与翻译并有一篇长序的“国际无产阶级丛书”的一种。短期内与鲁迅交往最为密切、翻译出版了鲁迅《中国小说史略》的增田涉曾有这样的回忆:
“我到上海的时候,虽然山上君已经离开,但《朝日》的尾崎秀实却在那里。因为他还没有作为‘中国评论家’而出名,我没有听见过尾崎的名字。只是常听鲁迅说起,有个德语很不错的,叫做尾崎的新闻记者,他知识广博,为人也踏实肯干。因此我特别记住了尾崎的名字。”[17]
与《阿Q正传》同样作为“国际无产阶级丛书”的一种出版的还有署名欧佐起(即尾崎秀实)、陶晶孙共译的叶沈的《蜂起》,书内收录的作品除与书名同名的作品之外,还有冯乃超的《阿珍》、郑伯奇的《轨道》、陶晶孙的《堪太与熊治》、田汉的《火的跳舞》,都是戏剧作品。书中有一篇陶晶孙撰写的序言,文中说道“畏友白川次郎(即尾崎秀实)对于译文以及与书肆的联络方面给予了异常的帮助”。
尾崎虽然具有较深的文学造诣,但他本身并不是一个作家,甚至也不是一个文学评论家,他之所以介入中国的左翼文学运动,参加他们的座谈会,斡旋落实大会的会场,写文章分别向中日两国的人士介绍各自的左翼文学运动,甚至积极参与作品的翻译和出版,实际上都是在实践着自己所信奉的共产主义,他是将所有的这些文学运动看作为一种信仰的实践活动,也正是在这些实际的革命文学运动中,他完成了一个共产主义的信奉者向共产主义实践者的嬗变。
尾崎在上海完成了一个主义的信奉者向实践者嬗变的一个更重要的体现,是参加了第三共产国际在远东地区的情报活动并成为了该情报体系的重要成员。完成这样一个嬗变的第一个媒介是史沫特莱(Agnes Smedley 1892-1950),第二是佐尔格(Richard Sorge 1894-1944),后者最终将尾崎导入了阶下囚和殉难者的壮烈结局。
出生于美国的史沫特莱[18]于1928年12月下旬,拿着美国和德国的护照及德国《法兰克福日报》的特派记者证,坐火车经苏联进入了中国,先在东北待了一段时期。1929年5月,她来到了上海,开始时居住在法租界吕班路85号的一所房子里,结识了《密勒氏评论报》的记者等几位美国新闻界人士,并与具有左翼倾向的德国人交往。她最初交往的中国人,多为受过西方教育、具有自由主义倾向的知识人。如胡适、徐志摩等。但她不久发现在他们身上难以捕捉到中国下层的生活实状,她开始将目光转向左翼方面,与为促进民权保障运动的宋庆龄成了朋友,并在宋的寓所里认识了后来与佐尔格、尾崎秀实成为同一阵营的陈翰笙(1897-2004)[19]。陈早年曾在芝加哥大学和柏林大学分别获得硕士和博士学位,后经李大钊等介绍为第三国际工作,此时在上海建立社会科学研究所并任所长,着力于中国农村经济的研究,不久成为佐尔格情报体系的重要一员,活跃在上海和东京等地。与尾崎一样,史沫特莱也努力接近上海的左翼文艺人士,与冯乃超、陶晶孙等的艺术剧社来往密切,数次前往四川路上的上海演艺馆(后改为永安电影院,现已不存)观赏他们根据德国小说家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改编的同名戏剧,1930年3月间的一次演出中,因史沫特莱使用镁光灯摄影,其发出的巨大声响和烟雾使得观众误以为发生了爆炸而引起了骚乱,也遭到了当局的干涉。这一时期,史沫特莱与鲁迅也有较为频繁的往来,据鲁迅日记,1929年12月25日初次接到她的来信,27日日记有“史沫特列女士……来……史女士为《弗兰孚德报》通信员,索去照相四枚。”[12]792此后可见彼此的书信往来及应酬交往。
从时间上来说,尾崎先抵达上海,史沫特莱大约晚到半年。尾崎在上海支局内主要担当外联业务,需要与各国的新闻界同行交往切磋,凭借他的德语和英语能力,他结识了不少欧美媒体的记者,同时他也有意地与具有左翼倾向的人士靠近,希望借此为中国革命和世界革命做些事情。在这样的背景和动机下,他认识了史沫特莱,并迅速建立起了密切的关系。关于尾崎与她的初次相见,尾崎自己曾有这样两段稍有不同的回忆:
“在上海的时候,曾有一个人给我介绍说,‘有一个非常不同寻常的报社女记者,我来给你介绍吧。她的一张脸长得有点突兀夸张,你要是听到她是一个女记者就对她产生兴趣的话你可要失望的哟。’这个人就是史沫特莱。当我们在上海的位于外滩和南京路街角的汇中饭店(Palace Hotel,今和平饭店南楼)的大堂内等候时,飞快地走出来一个穿着红色休闲服的女士。才刚刚坐下,本想说些初次见面的客套辞,可她全然不顾这些,精神十足地跟我说起了话,不时地从雪茄烟盒里拿出香烟抽了起来,还不时地递给我们。……那时我仔细打量了她的相貌。确实她的那张脸与美丽相差甚远。但在以后我与她的数度相见中,我甚至觉得她是长得漂亮的。她的笑容非常的纯真。”[20]381
上述的回忆写于1933年。
另一段回忆是1941年10月26日在东京目黑警察署第二次讯问时的回答:
“大概在昭和四年(1929)底或是昭和五年的年初吧,我上次已经说了,记不清是陈翰笙,还是当时在苏州河边开着一家左翼书店(名为“时代精神”)[18]179的女店主魏德迈尔女士(据说与国际红色救援会也有些关系)介绍的,总之是他们两个中的一个,给我介绍了当时的《法兰克福日报》的上海特派记者、现在跟随着中共的干部毛泽东和朱德等一起行动的史沫特莱女士,第一次见面在上海南京路街角的汇中饭店的大堂,此后也继续交往,与她之间的关系,我此前也有说及,我曾将通过各种途径收集到的有关国民政府的情报,以及我所知道的有关日本的情报传达给了她。”[6]254
陈翰笙在自己的回忆录中没有说及自己曾将史沫特莱介绍给尾崎①陈翰笙在《四个时代的我》中只是简单提到“尾崎原为《朝日新闻》记者,认识史沫特莱和佐尔格,后来为佐尔格情报小组成员”,第60~61页。,很有可能是书店女店主魏德迈尔介绍的。对于初次见面时的谈话内容,尾崎回忆说:
“具体已经记不清了,记得当时她问我,在支那的农业问题上日本人有些怎样的研究,我的回答有些含糊其辞,不大有自信,这时她就会立即插进话来,弄得我很尴尬。我以前跟初次见面的人,尤其是女性,从未碰到过这样的情况,这不免屡屡使我大为惊愕。”[20]381
尾崎非常钦佩她特立独行的性格,观察问题的敏锐性,对包括中国人民在内的被压迫民族和被压迫人民的赤诚的爱,对邪恶势力的强烈的憎恨和不屈的抗争,史沫特莱也很看重这位日本同行的坚定的革命信念和对中国问题的独到见解。尾崎回忆说:
“出于同行的情谊,我就与她亲密地来往了。她身上的特性,与我原先所知晓的女性太过于不同,使我感到非常的惊异。她写的有关支那的经济、或者有关国民政府财政问题的论文,有关鸦片公卖问题和国民党白色恐怖问题的文稿,在她的那份报纸上放射着光彩。她最令人感动的,是对于素材收集的执著和文笔的犀利。”[21]333
1929年史沫特莱的自传体小说《大地的女儿》的德文版和英文版出版(两种版本内容有较大的不同)后,在世界上激起了广泛的反响,被翻译成包括中文在内的十二种文字出版。史沫特莱非常信任尾崎,她拒绝了其他日本人提出的翻译要求,希望由尾崎来译成日文,尾崎也深为这部著作所感动,同时为这样优秀的作品尚无日文版而感到自责,于是他以英文版为底本,参照德文版,同时请深谙英文的朋友一起帮忙,将这部书译成了日文,1934年8月由当时在日本卓有影响的改造社出版,译者的署名是白川次郎。在正文前类似于译者序的《艾格尼丝·史沫特莱女士的脸神》一文中,尾崎对此书做出了这样的评价:
“首先的一点是,这部书不用任何假借的手法,如此赤裸大胆地将人性的内蕴和社会的罪恶揭露了出来,这在其他书中可说是没有的。容不得丝毫虚假的那种直率和露骨,有时候会令读者感到不快。此外,有时候那把挥舞的手术刀落下的地方也未必准确,也会有偏颇和偏离的地方。还有,其表现出来的世界观,就小说本身的描述而言,尚未脱离那种自然的成长性,这是有些缺憾的。但是,整部作品是如此的充满激情,描写是如此的精细,有时甚至是以仿佛不知羞耻的方式来做出如此彻底的叙述,恐怕是别的作品所没有的吧。作品的形式虽是自传体小说,但由她来展开的叙述,已经不是她一个人的问题了。在书中,她时常使用攻击性的、明晰的、有时显得有些紊乱但总是满含着热情将动荡的时代的各种问题表露了出来。并进而从女性的立场出发,对性和婚姻提出了近乎峻烈的诅咒式的批判,这一定使得那些潜意识中具有男性优越感的男人们感到惊恐和窘迫。我在这部小说中同时听到了美洲旷野上的呼叫和近代资本主义的怒号,也看到了其中有如像杂草那样被吹歪却又顽强地伫立在那里的女性的身姿。”[21]383-384
顺便说及,这一译本在战后的1951年又被角川书店出版了上下两册的文库本,1979年被学习研究社出版以《世界文学全集》第四种出版。
在《大地的女儿》出版之前的1933年11月,史沫特莱向尾崎赠送了自己的近著《中国的命运》。这是她在中国的几年中所见所闻所感的集结,包含了史沫特莱对中国问题的认真思考。尾崎阅读了此书后,立即在《社会及国家》杂志当年的12月号上撰文介绍了这部著作,然后选择了其中的一部分翻译了出来,分九次连载在1934年的《社会与国家》上。
可以说,尾崎是史沫特莱所交往的日本人中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位。使得两人之间的关系进入一个新阶段的,是史沫特莱将尾崎介绍给了佐尔格。美国联邦调查局自1946年开始怀疑史沫特莱是苏联间谍网的成员并对此进行了秘密调查,1948年至1949年的美国舆论不断指责她为共产党的情报系统服务,但始终未能公布非常确凿的证据。史沫特莱究竟有否正式加入过共产国际或是苏联的情报系统,至今似乎仍是个有待解开的谜,但她相当程度参与了相关的活动应该是事实。
出生于阿塞拜疆、父亲是德国人的佐尔格①有关佐尔格的生平,可参阅(东德)尤里乌斯·马德尔的《佐尔格的一生》(钟松青等译,北京群众出版社1986年)和尾崎秀树的《ゾルゲ事件——尾崎秀実の理想と挫折》等。担负着第三国际和苏军情报局的使命,以多种德国媒体记者的身份于1930年1月10日坐船抵达了各种势力犬牙交错的上海,化名“约翰”。
佐尔格已经知晓史沫特莱的政治倾向,并从《法兰克福日报》的编辑部那里获悉了她在上海的地址,抵达上海后他就去寻访她,并试图通过她结识各国左倾人士,从而展开相关的情报工作。佐尔格本人在日本被捕后向警方供述说:
“我在上海最早结识的友人是尾崎。然后通过他认识了其他的日本人。现在有些记不清了,我好像是通过史沫特莱的介绍初次见到尾崎的。在此之前,我确实对史沫特莱再三拜托过,请她给我介绍些适当的日本人。”[8]284
不过,尾崎在被捕后对警方的供述有些不同,他说先是美国共产党日本支部的鬼头银一向他表示,佐尔格(当时用的名字是约翰)想要见他,尾崎觉得鬼头的话有些不可靠,就请史沫特莱去了解一下佐尔格的身份,然后认识了佐尔格。两者何者是事实,现在已难以断明。
应该说,尾崎是出于对于史沫特莱的信任才有了与佐尔格的交往,不过,他很快就被佐尔格的人格魅力和渊博的知识所吸引了。对于上海时期尾崎与佐尔格的组织关系,目前尚未十分明了,事实上,在1936年之前,尾崎都不清楚佐尔格的真名和真正的国籍,从其长相他推断佐尔格也许是北欧人或是斯拉夫国家的人。佐尔格也未必明晰地向尾崎说清楚自己隶属的组织。但凭借尾崎的记者阅历和敏锐的感知力,他应该清楚佐尔格受命于哪一方面的指示,从自己的共产主义信仰出发,他对佐尔格方面的要求做出了积极的响应。据逮捕后的尾崎向警方交代,开始时该情报组织主要希望他提供以国民政府为中心的中国政情分析,而这也是莫斯科给予佐尔格的主要任务。这些任务是:逐渐强化的南京政府的社会与政治分析;南京政府的军事力量研究;中国各派阀的社会与政治分析及其军事力量问题;南京政府的内政以及社会政策研究;南京政府对各国、特别是日本和苏联的外交政策;美国、英国、日本对南京政府和各派阀的政策研究;在中国的各国军事力量研究;治外法权以及租界问题研究;中国工农业的发展与工人农民的状况研究[22]。由此可知,佐尔格的情报活动,主要并不是某种特定情报的获知,事实上更像是对当时中国内外政策和社会政治现状的综合研究,因此才需要像佐尔格这样具有丰富学养和阅历的人来担当。
根据佐尔格的要求,尾崎还向他介绍了他在上海结识的具有强烈左翼倾向的日本人川合贞吉(1901-)②中文本《佐尔格的一生》中将川合贞吉误译为“川合定吉”,将尾崎秀实误译为“尾崎穗吉”,应更正。。川合于1930年8月抵达上海,与中共地下党接上了联系,参加了若干左翼活动。川合与尾崎和佐尔格的认识,缘于1931年爆发的“九一八”事变。尾崎方面的回忆是这样的:
“突然间满洲事变爆发了,这让人感到这是日本走向对苏战争的决定性的阶段,我记得人们的注意都集中到了日本的对满政策上。满洲事变发生后,在上海对其具体的情形并不清楚,于是佐尔格就对我说,需要安排适当的人选派往满洲,在那里进行实况调查。我与杨柳青(台湾出生的中共党员,其时已与川合认识,后遭到逮捕,死于台湾狱中——引译者注)进行了商量,在上海的共产主义者中选出了年龄也比较合适、能吃苦耐劳的川合。在史沫特莱的万国储蓄会的公寓中将他介绍给了佐尔格,经过了周详的商议后,派川合到满洲去了两次,并向佐尔格作了报告。”[23]
川合到了东北后,花了将近两个月的时间,利用他的关系网,探清了事变的整个过程、关东军在那里的兵力和今后的动向,然后返回上海向佐尔格等作了详细汇报。活动的地点,有时会在极司非而公园。川合本人,自这一年10月认识以来,就与尾崎结下了深厚的革命情谊。此后,他也曾因佐尔格事件而在日本被捕入狱,他与尾崎的诀别,是在1943年7月的狱中。他对尾崎有着很高的评价:
“他吸引我的,是那种与教条主义式的马克思主义者不同的现实主义精神。……他不是一个冷彻的共产主义者,而是一个充满温情的人道主义者。同时他也是一个现实主义者,一个浪漫主义者。现实主义者和浪漫主义者初看起来是矛盾的,但是在尾崎身上并不矛盾。他在努力将这种浪漫变成现实。……他常笑着对我说‘我们是堂吉诃德’。……他对世界形势分析的正确,他的人道主义,他的浪漫主义,还有他的现实主义,处处都吸引了我。但他最吸引我的,是他对同志的诚实和他丰富的人情味。他爱美酒,他爱珍味佳肴,他有人的爱憎,他爱女人。他的这种人的真情使我倾倒不已。我想起尾崎的时候,就想起了坊间流传的孙中山的人情味。大胆豪放,乐观通达,充满理想,同时也非常现实主义、无欲无求,在这些方面,我觉得尾崎和孙中山十分相像。”[24]
1932年1月末,日本方面挑起了所谓第一次上海事变,2月《朝日新闻》总部要求尾崎回日本向各界口头介绍上海战场的实况。不得已,他携带了妻子和在上海出生的女儿扬子(为纪念家人与中国的因缘,他为自己的女儿命名为源于扬子江的“扬子”)坐船离开了生活了三年多的上海,回到了日本。
在上海的三年多的生活体验或革命实践,对尾崎的一生而言,无疑是极为重大的转折点。他从一个有些朦胧的共产主义的信奉者转变为一个比较坚定的共产主义的实践者。不仅如此,这三年多在上海的体验和考察,奠定了他观察和研究中国的基本视点,日后他在狱中回顾说:
“与在上海的时期相关联,在我后来的思想立场上产生了这样几个特征。第一,支那正处于半封建的地位,因此对于民族解放乃至民族问题一般都持有强烈的关切;第二,我对在支那处于统治地位的英国从各个角度进行了现实的观察,认识到这才是支那、不仅是支那还是全世界被压迫民族最大的公敌。”[4]296
致力于近代东亚思想史研究的野村浩一教授则这样评价上海生活的意义:
“在设定这样的问题时,作为决定性的原初体验而登场的,无疑是三年多的上海生活。……在这一时期,他几乎投入了全部的身心来参与到‘支那的民族运动’中去。在为林守仁即山上正义所译的《国际无产阶级丛书·阿Q正传》所撰写的序文《中国左翼文艺战线的现状》中,可以说喷发出了他郁积在心头的愤懑和悲情。从人生的经历、人生的发展方向这一角度来看,在上海的人生体验,对尾崎而言,只能说是命运性的邂逅了。在这里,人生中的偶然和必然微妙地交错叠合在了一起。但是,我觉得,就尾崎而言,他从上海体验中所获得的基于感性的认识,不仅在此之后也一贯地持续了下去,而且还将其设定为他预测中国动向的时候以及在思考日本今后的命运时候的一个基本出发点。他的上海体验,当然是他所固有的。而且,动员了理性和感性的、尾崎在上海建立起来的中国认识,也更加是他所固有的了。不过,他通过了这样的认识,确实是窥见到了‘现代支那的真面目’,或者再进一步而言,还窥见到了二十世纪亚洲本身的秘密吧。”[25]
回到日本不久,尾崎便渐渐展露出了他在中国研究方面敏锐的观察力和犀利的分析力,曾出版了《处于暴风雨中的支那——转换期支那的外交、政治、经济》(1937年),《从国际关系中看到的支那》(1937年),《现代支那批判》(1938年),《现代支那论》(1939年),《最近日支关系史》(1940年),《支那社会经济论》(1940年)等6本专著和无数的论文(有关尾崎的中国研究,笔者拟另外撰文论述)。因其在中国研究方面的成就,他被推荐担任了第一次近卫文麿内阁的参议,后又被聘为满铁调查部在东京的特约研究员①这里的“参议”和“特约研究员”日文原文均为“嘱託”,笔者根据其实际的地位和意义做如此翻译。,成了当时日本卓有影响的中国问题评论家。后因佐尔格被派往日本而再次与其发生关系。1941年10月因佐尔格案发遭到逮捕,1944年11月7日被处以绞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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