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秋
(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在文学作品中,环境描写分为几种。一为自然环境描写。指的是土地、园林、山川、江河、大海、旷野、天空、气候等等。在对自然环境进行描写的过程中,作家们或者是借以来烘托点染,营造情节进展所需要的氛围,或者是将自然环境作为人物思想感情的一种象征。一为社会环境描写。虽然有学者在界定社会环境的概念时强调“社会环境是人际关系所形成的现实社会的基本态势”[1],但本文以为,社会环境应该指带有非常鲜明的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烙印的隐性环境。如果说,自然环境是外在的,社会环境则是潜在的;自然环境是物质上的呈现,社会环境应更多体现为精神上的东西。社会环境的描写对表现作品人物的思想有着非常重要的作用,但它更多交织在人际关系之中,并不在作品的描写中直接呈现。此外,还有一种环境描写,则将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交织在一起,既有客观的展现,又包含着人物的精神、性格、气质等方面的因素。通过对文学创作的研究可见,作品中人物生活于其间的住宅环境应该属于第三种环境描写。
中国古代文论家刘勰在其论著《文心雕龙·物色》中说:“岁有其物,物有其容;情以物迁,辞以情发。”后又有王国维《人间词话》中的“一切景语皆情语”。黑格尔也从美学的角度这样说道:“作为主体,人固然是从这外在的客观存在分离开来而独立自在,但是纵然在这种自己与自己的主体统一中,人还是要和外在世界发生关系。人要有现实客观存在,就必须有一个周围的世界,正如神像不能没有一座庙宇来安顿一样。”[2]这些文论意在强调环境描写在文学作品中的作用。正因为古往今来许多作家都认识到了环境描写对作品的重要作用,所以从古希腊文学发展至今,环境描写始终是文学家创作过程中特别注意的一个环节。但是,环境描写在不同时期、不同体裁文学作品中所占的比重却有着很大的差别。相对而言,环境描写在19世纪以来的现实主义小说中备受青睐,也获得了高度的发展。在这方面,奥斯汀和夏洛蒂都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她们各自的代表作又对她们所做出的贡献做了最好的诠释。
奥斯汀的小说《傲慢与偏见》和夏洛蒂·勃朗特的小说《简·爱》是19世纪英国文学的精品。虽然两部作品的创作时间相隔半个世纪,但不论是奥斯汀还是勃朗特,都在环境描写方面表现出相同的热情、倾注了同样的心血。她们没有将环境描写作为一种点缀,而是与人物、情节以及氛围紧密结合。本文主要侧重对两部作品中住宅环境的描写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对情节发展所起的推动作用进行简单的分析,并对两部作品在这方面描写上的异同做比较对照。
在日常生活中,住宅能够鲜明地体现出主人的志趣、爱好、性格和审美水平等诸多方面。同样,在文学作品中,作家也会特别注意联系主人公的相关特点设计人物活动于其间的房舍庭院。在这方面,《傲慢与偏见》和《简·爱》的住宅环境描写都堪称经典。
《傲慢与偏见》对住宅环境的描写并不多,仅有几处,一处是伊丽莎白的姨妈菲利普斯太太在梅里顿的住所,一处是伊丽莎白的表兄柯林斯的住处,还有一处是达西先生在彭贝利的庄园。作者没有对菲利普斯太太的住所多费笔墨,仅仅通过来到这里的客人观赏房间陈设的眼光来表现客人的性格;对柯林斯住所的描写,侧重于两个方面:简朴和整洁,这样的住宅环境,能够突出伊丽莎白的好友夏洛蒂对平常生活的满足,同时也用不多的笔墨将夏洛蒂安于现状、虑事现实的性格特征体现出来。“房子很小,不过盖得很好,也很方便。装备很齐全,安排布置都齐整协调。……只要不想起柯林斯先生,整个环境可真是很有一种安乐舒适的气氛……”[3]128-129小说中描写得最仔细的,则是达西成长与生活的主要背景——彭贝利庄园。与前两处住宅环境的描写相比,作者在描写彭贝利时甚至可以说是“不惜笔墨”。
伊丽莎白经过对达西充满偏见到意识到自己误解了这个善良、英俊且对自己一往情深的年轻人的心灵转变后,怀着复杂的心情走进了彭贝利。此时,伊丽莎白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主观主义”的错误,对达西的认识出现了严重的失误,但对达西的精神世界并不全然了解。于是,彭贝利帮助伊丽莎白找到了进入达西精神世界的路径。
“园囿很大,地形高低错落,他们从最低的一个地点驶进去,花了相当长的时间才驶过一片宽阔深邃的优美树林。
伊丽莎白思绪满怀,不想谈话,但是她见到每一处形胜和景点,都不禁赞叹起来。他们缓缓向上走了半英里,就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一个高坡的顶端,树林也到此地为止,彭贝利大厦立即映入眼帘。……这是一座堂皇美观的石砌建筑,耸立在一片高地上,背后是一道高高的山梁,其上林木葱茏;前面有一条愈流愈宽的小溪,颇富自然情趣,毫无人工雕琢的痕迹。溪流两岸既不拘泥呆板,又不矫揉造作。伊丽莎白觉得赏心悦目,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一处妙趣天成的地方,或是这样一处没有遭到庸俗趣味玷污的自然美景。”进入房间里面,伊丽莎白看到,餐厅“是一间很合格局的大屋子,布置得体,十分雅致。……他们转到其他屋子……每间屋子都高大豁亮,家具陈设都和主人的身份地位相称;但是在伊丽莎白眼里,确实对他(达西)的情趣钦佩赞赏,因为这种陈设既非庸俗花哨,又非华而不实,与罗辛斯相比,少了几分富丽堂皇,多了真正的高贵典雅。”[3]195-196
仅从上面引文就可以看到,在《傲慢与偏见》并不长的篇幅中,作者竟然如此细致地展现彭贝利的住宅环境,通过变换眼光的方式,既采取叙述者的叙述眼光,又转而通过伊丽莎白的叙述眼光来展现彭贝利的内外景致,突出了彭贝利在小说中的重要地位。在亲临彭贝利之前,伊丽莎白对达西的感情就开始发生转变了,到了彭贝利之后,她并没有与达西正面相遇,但她对达西的好感已经十分明显,显然起作用的就是这座庄园了。高雅美丽的住宅环境映射出达西先生的高雅情趣和高尚的道德情操,也使伊丽莎白心目中的达西形象高大起来,同时也印证了读者早就开始慢慢形成的对达西先生高尚道德品质的判断。奥斯汀就是这样巧妙地通过住宅环境的描写,以众多景物结合所产生的效果来折射小说人物的性格,取得了直接描写人物性格所达不到的艺术效果,成为奥斯汀小说一个精彩的亮点。
跟奥斯汀一样,夏洛蒂·勃朗特也特别注重住宅环境描写在塑造人物方面所起到的多重作用。
在《简·爱》中,女主人公主要经历了四个生活环境。除了盖茨海德府她的舅母里德太太家和她寄宿的洛伍德学校外,第三个是桑菲尔德罗切斯特先生的宅邸,还有一个便是惠特克劳斯简·爱的表兄圣约翰的家。比较说来,《简·爱》中住宅环境的描写已经大大多于《傲慢与偏见》;书中这四个地方住宅环境的描写也远比《傲慢与偏见》细致得多。此外,《简·爱》比《傲慢与偏见》更侧重对室内陈设的一一展现,这一方面是因为叙述视角的关系——《傲慢与偏见》是采取第三人称叙事的方式,客观性成分要大一些,而《简·爱》采取的则是第一人称叙事方式,环境描写完全可以跟随人物的眼睛如同照相一般的细细展开,同时也可以使环境描写的主观性大大增强且不显牵强。同时,这种描写的方式也代表19世纪中期以后一段时间现实主义文学创作的共同特点,用恩格斯的话来说,就是描写典型环境,目的正是为了塑造这种环境中的典型人物。与《傲慢与偏见》相比,《简·爱》的住宅环境描写在人物形象塑造方面所起的作用更大了,它一方面体现出住宅的主人自身的性格特征,另一方面也在塑造成长中的主人公简·爱的形象方面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
《简·爱》共38章。其中前四章写简·爱在盖茨海德府的生活,第五章到第十章写简·爱在洛伍德的生活,第十一章到第二十七章写简·爱在桑菲尔德的生活,而惠特克劳斯的生活则用了不到十章的篇幅。
小说开始,简·爱生活在舅妈里德太太家。在小小的简·爱眼里,盖茨海德府虽然堂皇气派,却阴暗、寒冷。里德太太对简·爱的冷酷无情、简·爱在这里生活的悲惨、心灵的扭曲都通过盖茨海德府的住宅环境得到了彰显。洛伍德寄宿学校的宿舍、饭厅和教室成了简·爱和其他80多名师生活动的主要空间。宿舍的黑暗、寒冷,饭厅令人作呕的味道、教室里老师冷酷的训斥成为主旋律。简·爱就这样在苦难的环境中成长起来。
谁都知道,简·爱与罗切斯特先生的爱情故事是小说的主要部分,因此这个部分所占比重最大,小说对这一部分的住宅环境描写也最为细致、充分。
虽然是十月寒冷的天气,但当简·爱走进桑菲尔德宽阔的庭院,“穿过一间四周都有高大的门的方形大厅”时,“只见展现的是一幅舒适喜人的图景。”可是,接下来的印象,却与刚才的感觉产生巨大的反差。当费尔法克斯太太带简·爱前去她的房间时,简·爱发现“楼梯上和走廊里,都笼罩着一种阴森森的,地下墓穴般的气氛,使人产生空旷和孤寂的不愉快的感觉。”当早晨明丽的阳光照亮整个房间时,简·爱又产生了新的感受。房子显得庄严气派,宅邸周围则是树木葱茏的山野,“它们似乎用一种归隐遁世的气氛包围了桑菲尔德”。而当简·爱走上宅邸的第三层时,她看到,“三楼的几个房间虽说又低又暗,但因为有点古色古香,倒也别有情趣。”这里堆放了许多已经古旧的家具和前辈留下的遗物,“所有这些遗物,使桑菲尔德府的第三层看起来像个往事之家,回忆之所。”[4]古怪成了这里留给简·爱的最深印象。
当上述住宅环境的各种感觉汇聚在一起时,我们可以说,桑菲尔德是一个无法一言以蔽之的地方,凭简·爱的局外人身份,无法对这里进行单纯而明白的了解和判断,这里似乎隐藏着许多秘密。而假如我们以此作为桑菲尔德主人罗切斯特先生的人生和性格的基本判断,恐怕也是十分吻合的。在我看来,这正是作者的意图所在。对桑菲尔德的复杂印象形成时,罗切斯特先生还没有出场,但住宅环境已经成了主人公性格甚至还有其神秘的人生阅历的一种表征,只待主人公出场来加以印证。夏洛蒂·勃朗特以独特的住宅环境描写,完成了对小说男主人公的介绍,而简·爱也在对宅邸的渐进了解过程中,达到了对罗切斯特性格和人生的真切认识。夏洛蒂通过住宅环境描写来介绍人物、塑造人物性格的方式取得了成功,造成了一种新奇、别致的艺术效果。
虽然说二位大师对居住环境描写的运用方式不尽相同,但除了对塑造小说人物形象产生重要作用之外,也或多或少地暗示了小说情节的走向,为小说情节的曲折回环平添诸多魅力。奥斯汀在《傲慢与偏见》中以最大篇幅对彭贝利进行了住宅环境的描写,并不单单树立了达西先生的高大形象,也为小说情节的逆转埋下了伏笔。奥斯汀通过宏观的描写,将众多风格各异的景物编织到了一起,用树木、溪流、园林、鳟鱼这些和谐的自然景物绘制出了一副色调柔美的画面,作者更加突出强调的是彭伯利庄园“不矫揉造作”和“没有遭到庸俗趣味玷污”的内在品质,这两方面的描写既强调了伊丽莎白在对唐突地拒绝达西求婚的追悔中所包含的世俗的因素,也暗示给读者伊丽莎白内心的“纠偏”进入了质变阶段,为后文达西和伊丽莎白之间感情的飞速发展作了良好的铺垫。奥斯汀巧妙地利用对彭贝利庄园的描写,间接地向读者传递了达西先生的本质,令读者在恍然大悟之中领会小说的主题,小说的结局也就变得一目了然了。
夏洛蒂·勃朗特则依旧聚焦于对景物的细腻描写,以此来体现景物自身所具有的特性,完成对小说情节的暗示作用。在桑菲尔德,简·爱对三楼的古怪印象一直持续,直到当她和罗切斯特的婚礼被梅森先生打断,这种古怪的感觉才终于找到了因由。因此,桑菲尔德住宅环境的描写强化了小说不断营造的神秘怪异的氛围,使小说的悬念更加吸引读者。当简·爱从感情的漩涡中挣扎出来,重返桑菲尔德的时候,作品又花费了大量的笔墨来描写废墟,以及芬丁庄园的荒败和凄凉。这两段描写再度强化了罗切斯特先生处境的悲惨,使简·爱的归来和她爱的奉献变得更有分量。这两个部分的住宅环境描写不仅意味着小说情节的又一次转折,而且将小说后段的情节向读者加以暗示。作者将小说的环境描写紧紧扣住情节的发展,将环境描写置于小说情节之前,为小说情节的转折埋下伏笔,使得小说的转折与前文的环境描写相互照应,让故事的发展更为流畅、自然,也正是因为这些住宅环境描写所营造的气氛,才令颇具传奇性的结尾不显得做作。
正所谓“物随其主”,二位大师在他们各自的小说中,成功地发掘了小说人物与其居住环境之间的联系,通过不同的描写手法,或从整体、或从细节上巧妙地修饰了小说人物住宅内外的景物,将小说人物的性格特征融入到居住的环境里,使小说人物与其居住的环境融为一体,并通过抓住景物的色彩、形态所具有的特殊含义,暗示了小说情节的发展方向,使小说情节在跌宕起伏的同时却又不失其艺术价值。
以《傲慢与偏见》和《简·爱》为蓝本的关于居住空间的意象蕴含的讨论,不仅是对19世纪的小说创作与人物塑造方法的一点思考,其范畴和规律性特征的讨论,显然同样可以在现代主义,包括后现代主义文学中找到无可规避的相关语境,并发现内中的革命性变革中的文本形态与艺术手法的演进。当然,这不是本文的篇幅可以胜任的工作,容待专文言及。
[1]张德林.小说中的环境与人物[J].社会科学战线,1987(3):241.
[2]黑格尔.美学(第一卷)[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312.
[3]奥斯汀.傲慢与偏见[M].张玲,张扬,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
[4]夏洛蒂·勃朗特.简·爱[M].宋兆霖,译.北京燕山出版社,2002:89-1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