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丹萍
(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吉林长春130024)
1891年西伯利亚铁路的修建,是俄国潜心经营远东扩张政策的分水岭。至此,以独占中国东北、朝鲜和称霸远东为内容的远东政策正式形成。为推行此政策,沙俄政府绞尽脑汁、软硬兼施使清政府同意该铁路的东段即在1898年开工修建的中东铁路穿越中国东北境内,与此同时,俄国开始以哈尔滨为中心兴办了数目可观的各种企业。习惯于武力扩张的俄国此时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变化呢?
从俄国国内环境看,在华兴办企业是俄国历代沙皇扩张政策的继续,是俄国几个利益集团博弈的产物,是俄国文人集团推波助澜的结果。第一,对外扩张思想扎根在俄国沙皇集团的灵魂深处,争霸世界是这个集团的最高目标。经过几个世纪“不懈的对外扩张”,“到1914年,俄罗斯拥有殖民地的面积为1 740万平方公里,人口3 320万,殖民地面积仅次于英国”[1]。俄国农奴制改革后,资本主义经济获得高速发展,“从1860年到1914年,俄国的工业以年平均增长5%的速度发展,并成为世界上第四大工业国和第六大贸易国”[2],但与其他帝国主义国家比较又存在着差距。所以,俄国的对外扩张“从本质上说……是一个工业落后的帝国进行的殖民主义扩张”[3]。这也是俄国在华兴办企业进行经济渗透的主要原因。第二,在华兴办企业是沙俄自19世纪80年代后维特、库罗巴特金和别佐勃拉佐夫三个主要利益集团博弈的产物。其中,维特集团代表沙俄统治集团内部资产阶级的利益,主张以铁路和金融作为工具,采取和平为主、军事为后盾的方针,以经济渗透为主要方式,偷偷摸摸地取得沙俄在远东的霸权地位。库罗巴特金和别佐勃拉佐夫两个集团则主张军事征服占领远东。最终,维特集团在远东政策中扮演了主要执行角色,其原因是这个集团的中心人物维特(1849-1915),既是沙俄专制制度的忠诚卫士、沙皇利益的表达者,又是善于根据资本主义发展需要而改变统治方式和政策的“自由主义官僚大臣”、垄断资产阶级的代言人。所以,他获得了广泛的拥护。著名的美国工程师和财政专家约翰·海斯·哈蒙德说他是一个“创造性的企业天才,帝国的建设者和政治家”[4]50。他成为19世纪末以来俄国对中国推行经济渗透政策的开创者。第三,在华兴办企业是俄国东方派文人集团推波助澜的结果。19世纪中后期,俄国兴起一个新的思想派别——东方派。这派人物极力鼓吹“亚洲各个种族的人民,从血统上,从传统上,从思想上,都觉得和我们亲切,觉得是属于我们的。我们只需要更加靠近他们就行了。这个伟大而神秘的东方很容易就会成为我们的”[4]49。他们的理论宣传,成为俄国实施远东政策的助推器。
从俄国国际环境看,俄国在华兴办企业是世界几个主要垄断资本主义国家在远东力量角逐的结果。第一,兴办企业进行和平征服是沙俄争霸的新方式。近代中国是几个帝国主义国家共同支配、互相争斗的半殖民地,从各国在华投资的数量变化中可略见一斑:英国资本最早侵入中国,1894年它独占外国在华投资的70%以上。甲午战争后是英、德、俄、法四强瓜分中国的局面,20世纪开始时,四国投资共占外资总额的95%以上,其中英德、俄法又各占约半数,美、日加入争霸,使东北亚国际关系更加复杂,“近代东北亚国际关系的发生是由俄国向东北亚的扩张而引起的”[5]。维特认为在这样的情况下,采取经济渗透、和平征服能掩人耳目、不知不觉地达到俄国的目的。第二,俄国的同盟军法国也力主俄国和平征服远东。在日趋激烈的斗争中几个国家又因各自利益需要结成同盟军,沙俄的军事力量与法国的资本合作结成对抗英德的同盟,在法国看来,如果沙俄出兵远东,法国不仅要为俄国付出战费,而且沙俄驻欧的军事力量将减少,这样,法国只能单独对抗英德同盟,所以,作为俄国盟友的法国建议出资与沙俄合作去“和平”地开辟新的投资场所,与其他列强争霸于远东。在俄国看来,沙俄国内资本主义经济虽发展到一定的垄断阶段,但它经济落后,资本薄弱,国内市场狭小,资金短缺,“1890年时它输入的外国资本总额为21 470万卢布,到1900年时增至91 100万卢布”[6],1891年它开始陷入财政危机,1893年,恩格斯写道“在俄国,贵族靠借款度日,现在农民也靠借款度日,但是,首先靠借款维持的是国家本身”。法国是沙俄最大的债主,所以,对于法国的建议,沙俄无力拒绝。
1840年鸦片战争后,外国资本侵入中国,经营的工业企业,成为中国境内最早一批使用机器和动力生产的工业。俄国在中国最早具有资本输出性质的是为掠夺中国农副产品服务的加工工厂,即俄商在70年代集中在华中汉口的手工制砖茶工厂,有四大家用机器生产,但此时俄国资本输出的规模还不大。甲午战争后,资本输出额连年增加,“1914年与1903年相比,俄国私人资本投资总数增加了5倍,达7 500万卢布”[7]。表现为:一边加紧从中国掠夺廉价原料、一边进行商品和资本输出,达到扩大市场、攫取高额垄断利润和争霸远东的目的。1898~1917年间,俄国进行资本输出的主要方式是以哈尔滨地区为中心大力兴办企业,这些企业的兴起与发展概况如下:
华俄道胜银行、中东铁路公司是近代俄国在华的支柱型企业。华俄道胜银行是沙俄在中国兴办最早、最大的一家金融企业,负责俄国的资本输出业务。它于1895年(光绪二十一年)成立,1926年停业。由俄法两国共同出资、共同管理。资本600万卢布,5/8由法国募集,银行的正副董事长由沙俄皇室的亲王和财部官员分别担任,说明该行的支配权掌握在俄国手中。其后该行又诱迫清政府使其具有了中俄合办名义。这样,它以金融企业面目出现,利用其经济活动的表象,掩盖其扩大对华侵略和争霸远东的阴谋。该行享有在华发放贷款、发行货币、税收、经营、筑路、开矿等特权,其在华各地分行倒闭时,欠中国政府巨额公款,所发行巨额纸币皆成废纸,使无数中国人倾家荡产。中东铁路公司是沙俄为了控制远东在我国领土上兴办的一家具有特殊意义的企业,这是因为1896年的《中俄密约》使俄国获得了在中国领土上建筑和经营中东铁路的特权。虽然,中国政府在法律上是中东铁路公司的合办者,但其经营管理权实际上由俄国操纵,该公司筑路时投资374 955 598卢布[8]。它的经营理念是“大大增加俄国不仅在中国、而且在远东的威信和影响,并将促进附属于中国的部族和俄国接近”[9]。同时,维特道出了中东铁路公司的筑路意义:“中国是一个巨大的消费市场,又是一个原料产地。通过这条铁路,俄国将大量棉布、毛皮、毛织品及质量不高的工业品倾销到中国去,再从这里转运到朝鲜、日本。而中国传统的商品——茶叶、丝绸可以通过该路源源不断运入俄国,亦可充当贸易居间人,向西欧转卖中国商品。这样不仅获利,还增强了与英国在欧亚两洲的竞争能力”[10]。该路通车后,俄方强势规定一切关系铁路事宜,如客票、运费,一律只收卢布。这样,道胜银行与中东铁路成一丘之貉,在其经营中大显身手。同时,“铁路管理局和道胜银行分行对先行企业给予实际的支持”[11]。说明这两个企业对于其他企业来说是起支柱作用的,它们充当了积极扶植哈尔滨的俄国私人资本势力的桥头堡,“俄国在中国东北的面粉工业和其他企业开设的资金,90%是道胜银行提供的”[12]161。可以说,20世纪初,如果没有这两大企业的支持,沙俄在政治、经济、军事上掌控我国东北北部地区的目的,是很难达到的。
此外,近代俄国在哈尔滨地区兴办的企业涉及社会生活方方面面。借助道胜银行的经济资助,仰仗中东铁路公司的强势霸占土地,以中东铁路附属地为主要依托,各种企业鳞次栉比出现在哈尔滨地区。其中,有以掠夺农产品原料为主的各类轻工业企业如面粉、食品加工、啤酒业、皮革业、制糖业等;有以开采资源为主的各类重工业企业如电力、机械、矿业、木材公司等;有以为移民服务的各类服务业如餐厅、电影院、理发店、洗浴业、照相馆等;还有诸如百货、贸易公司等类型的商业企业,银行、保险、典当等金融企业及铁路、陆路汽车、邮政、通信、报纸等交通运输、邮电通信与新闻企业。总之,企业的类型涉及社会生活方方面面,几乎无所不包。俄国政府对企业的期望是以服务于俄国政府、俄国人为本,围绕着中东铁路附属地,以资本输出攫取高额垄断利润为目的,以掠夺廉价资源就地设厂,以低成本、高价格在中国市场进行商品倾销为平台,同时辅之以减免税收特权对俄国企业大力扶持。为此,俄国人在铁路沿线开办了数以百计的各类工厂,可以说,大多数俄国企业是中东铁路的产物。其中一些是中东铁路公司直接经营的,如1898年在哈尔滨开设的中东铁路临时总工厂和制材工厂,中东铁路公司还拥有数量可观的轮船,有很强的运输能力,仅1916年4月开航至10月1日“该公司共在松花江流域运输各种货物2 822 947普特,麦粉10 793普特,杂货133 589普特,木材2 007 369普特”[13]。一些可以说是中东铁路公司间接经营的,如面粉业是俄人在铁路沿线开办最多,影响最大的企业。1900年俄人鲍罗金首先在哈尔滨开办“第一满洲面粉厂”,1914年面粉厂增至24家,生产的面粉多数供沿线俄国人食用,少数供华人和输往俄国,铁路公司予以优惠运价。
首先,这些企业是俄国以军事为后盾,实现和平征服远东建立俄华帝国的工具。19世纪末期帝国主义国家在远东竞争的国际形势复杂化,迫使沙俄改变了在远东竞争中的策略:对中国,维特讲到中东铁路“能提高沿路我们俄国地区的生产力,也能提高沿线中国地区的生产力。”[14]对远东的竞争对手,维特集团采取经济渗透方式,千方百计掩盖其争霸远东的意图,而其实质是“贸易和工业总是打前锋,而军队总是殿其后”[15],“从1892~1902年间,俄国军费增加了48%,其中海军军费增加100%以上”[16]。兴办企业是实现该策略的路径,企业发展起来后移民自然增多,“到1902年,仅哈尔滨一地的俄侨人数已达3万人”[17]。“至十月革命这一批俄国人总数已达10万人”[18]。这样,推行殖民侵略的目的水到渠成。所以,中东铁路公司等企业的兴办使“俄国成为北满事实上的主人”[12]32。
其次,近代俄国在华企业的兴办是实现沙俄在经济上掠夺和控制中国的平台。一方面,从企业生产的三个关键要素即土地、资本、市场来看俄国企业的经营,凸显出将我国东北变成沙俄的商品市场、原料产地、投资场所、进行资本积累的险恶目的。就企业的土地而言,沙俄利用政治优势,先无偿占有再不断展购中国土地,这对于企业本身来说就是拥有了与生俱来的有利生产条件,同时再转手出租、出售土地,双管齐下谋取巨额利润;就企业资本而言,它主要包括物质资本、人力资本和社会资本,这些企业的物质资本如自然资源来自中国,如农产品、森林、矿产等,人力资本的大量来源是中国廉价的劳动力,社会资本则是积贫积弱的中国半殖民地环境;就企业市场而言,此时的中国是沙俄企业廉价原料的供应地,是俄国商品和其在中国企业产品的主要销售市场。1917年前,俄国控制了东北北部的原料市场和商品销售市场,松花江流域成为外国商品倾销的主要市场。俄国企业以低成本掠夺原料及原料加工品麦、黍、豆油、酒等,然后再高价倾销从而获取高额利润。与此同时,俄国企业又强占了哈尔滨民族工商企业发展的市场。一战前,东北的面粉工业完全由日、俄两国人经营,其他国都不能与之竞争。中国民族资本由于技术落后、资本薄弱则更无力与之竞争。此外,东北北部原料的大量外运,严重影响了哈尔滨等城市当地的以加工工业为主的民族工业,道胜银行还不遗余力地在我国东北民族资本开设的商店中销售俄国商品,采取中俄合办企业、抵押借款等方法侵吞我国民族资本,使当地的民族资本发展步履维艰。总之,俄国企业的生产、交换、分配、消费环节,包括一大部分资本积累,均经中国市场完成。据俄国官方统计,到1917年,俄在哈尔滨的资本达两亿六千万卢布。这些资本中,一大部分是侵吞的中国资本。
最后,这些企业的发展也加快了哈尔滨东西文明的交融。随着近代俄国在华企业的骤然增多,俄国移民大量涌入,俄罗斯文化开始在哈尔滨传播,建教堂、办报刊、开学校形成潮流。据不完全统计,1898~1917年间,俄国人仅在哈尔滨一地就开办了20所各类学校、还有许多俄国的文化设施和文艺团体、图书馆、俱乐部等,其城市规划、市政设施、尤其是城市建筑呈现出以俄罗斯建筑物为主的风格。总之,哈尔滨显露出浓郁的东西文明交融的殖民地特点。同时,俄国企业将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生产管理方式引入哈尔滨,使该地区的官方组织、民间组织、社会组织日益多样化,城市的工商文教卫生等企事业也日趋发达起来,这又在一定程度上传播了新知识,带来了新气象,使哈尔滨成为一座近代城市,这对于转型期的东北社会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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