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丽娟
(中国美术学院,浙江 杭州 310024)
简·爱形象在文学评论界已有不少论述,尤其是对她的精神力量中的核心部分——自我独立的人格和强烈的反抗精神的研究,更是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然而,正如论述任何一部著作或者文学画廊人物一样,历来都过多过紧地与时代政治挂上钩——并由此意味深长地苛责简·爱只局限于个人奋斗,而不能掀起整个妇女解放运动,好像若不能从作品中找出深刻的时代烙印便会贬低其价值。固然,每幕悲剧,每部抗争史都内含一些政治因素,然而“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政治斗争只是根源于生存竞争的表层目的。每一代人都会有各自的苦难,若一部作品只有被放入它对应的“这一代”才能体现其悲喜意义,却不能多少反映出一点有关各代人痛痒的带有人类共性的东西,必然会被历史淘汰。“作家的劳动绝不仅是为了取悦于当代,而更重要的是给历史一个深厚的交代。”①高尔基早就说过,“文学即人学”。《简·爱》之所以能跨过国界超越时代永垂至今依然不朽,绝不再是因为什么“宪章运动”,也不再只是作为“平民知识分子反抗的典型”或者“资产阶级女性的佼佼者”,而是她作为人而具有的丰富的内在资质,升华了本身的灵魂,并以这崇高、美丽的人性之光征服了成千上万现代读者的心。
“如果自尊心和环境需要,我可以一个人生活,我不必出卖灵魂去换取幸福。我生来就有一个内在的宝库,让我能够活着,哪怕一切外在的乐趣会给剥夺,或者只用我出不起的代价,才能获得。”②夏洛蒂采用浪漫主义诗歌常用的“使外部的变成内部的,内部的变成外部的,使自然的变成思想的,思想的变成自然的”手法,有意地把人心当成一个小宇宙来状写,用主人公和读者直接谈话的方式,以亲切感人的笔调,让人物进行自我内心解剖,展示“活的灵魂”,这“内在的宝库”,焕发出传统美和现代美的光芒。
性善,是作者作为人道主义者在简·爱身上的体现,无论是在备受欺凌的童年时期,还是得到巨额遗产变富之后,简·爱都保持着一颗善良纯洁的同情心,甚至对从小虐待她并把她关在红房子里的里德舅妈,在她垂范之际,简还是二话不说来到了她的身边。即使这个顽固分子并不为简的真诚和宽容有丝毫感动,死也不愿低头,简还是从心底原谅了她。
其次,是体现在她身上的温顺、坚忍的品德。里德太太把此作为简的软弱,因而对她十岁时的突然反叛“永远不理解”——“怎么会八九年中不管人家怎样对待你,你都忍耐、沉默,而在第十年却一下子火冒三丈。”③这种反抗前的“忍耐”和“沉默”,一方面因为尚无能力也无明显意识要反抗,另一方面也为积蓄储备能量以获得更大势能的冲击力作了准备。“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旦爆发,其厚度、力度也更势不可挡,在成年后对待圣约翰的使命婚姻时开始也“总是忠实地绝对服从”,但又不止于此。
而最能体现人物这一美学特征的,就是简对人世间“情”的看重。夏洛蒂曾指出英国传统现实主义小说大师奥斯丁作品“没有让读者感受到那激情和深刻的东西,那些热血激荡,那些在看不见的感情寓居之处。”④她主张文学作品应是作者本人激情的宣泄。英国当代评论家丹奈评论夏洛蒂时曾说:“夏洛蒂在自己心中储存的激情,足够十个人的容量,足够写出充满一个图书馆的小说。”“几乎每一页上,都有激情笼罩和焕发。”简便是作者满腔感情倾注而出的人物。她从小失去双亲,在舅妈家里受尽凌辱,无从谈起亲人般的关怀,得不到爱,只有极其深刻的寄人篱下的体验。她无时无刻不感到深深的孤独,她渴望爱与被爱。所以当命运突然转机,在为她送来财富的同时又证实了她的救命恩人就是她的表哥表姐,便毫不思索地将财产均分,对遗产的漠不关心的态度以及对找到亲戚时的狂喜的描写,可看出简实在是一个充满了人性美的“感情动物”,“了不起的平等博爱!亲密的团聚!亲热的相爱!”“我不要陌生人,不要跟我毫无共同之处,毫无共鸣的外人,我要我的亲属,和我相互充分了解的人。”⑤她把付出爱和得到爱作为自己最大的乐趣。无论是对海伦,身边仆人,甚至过路的乞丐,都倾注满腔真挚的爱。“把自己大量获得的分一些给别人,那只是让不平常的激动心情有一个出口。”⑥相形之下,人情味日益淡化冷固如机器的现代社会,简的这种对人类本质情感的崇尚并使之复归怎能不令人感动。虽然,如简一样,许多人也认为“家庭的亲热和欢乐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但是世界太忙碌,为了跻身于此,为了出人头地,人已不再是“社会人”而转向了“经济人”,人情似已无立足之地。圣约翰的上帝是真主耶稣,现代人的上帝是金钱权势,只是在现实中找不到精神家园时,才有越来越多的人走入了基督的教堂。
由亲情、友情升华而来的是简的爱情观。且不论它完全以心灵相融相契毫无身外因素的高度如何难以企及,从而体现出女主人公高尚纯洁的美好心灵,就从她爱情追求中所表现出的“脆弱”的一面看,这是她唯一屈服的地方——“我再也抑制不住我忍住的感情,我不得不屈服,剧烈的痛苦使我从头到脚都在哆嗦。”⑦在她默默地恋着罗切斯特的时候,地位、财产的悬殊时刻绞蚀着她的心,在她与主人之间横隔了一条无形的河,她极其希望能渡过河去,可是天生的无舟无楫的地位逼得她不得不望洋兴叹。在罗切斯特一次次的试探中,她总是“不能冒险说一句长长的句子,因为我的声音已经不大听指挥了”。⑧而每每忍不住“眼泪夺眶而出”,这种无法虚饰矫作的真情,这种在真爱面前的软弱是可谅解的更是必须的。若人类都是一些草木石头钢刀铁钻,不为任何真情动容,人就不能称其为人。没有爱,人类也必将无法延续,当现代人尤其是女权主义走向极端的时候,温柔和顺已被女权者所不屑一顾,但是毕竟人不可能完全物化,如果感情依附是脆弱性的一种表现,那么这种脆弱也只是人的必要的脆弱,是美的,更是动人的。它会使人与人间少一道屏障,多一份融合。一位电视台节目主持人在一段心灵独白中曾写道:“人前的‘宴席’散后,我的心是怎样地杯盘狼藉。”实际上,人都得有个情感和身心依托,尤其是在现代,“单身贵族”的独立不纯是因为真的超然物外,更多程度上,是因为在现实中找不到一个可靠的情感寄存点,便索性让匆忙的脚步把这种脆弱掩盖尘埋。
这种传统美德,给简带来一种古典式的女性的柔性美,是真善美的具体化,使得简能融合在同一阶级或更下层阶级中并以自己善良宽容的微笑和爱去感化他们,也在他们心底留下一份爱。这种柔性美,以它无形的力量挫败了贵族小姐英格姆,挫败了罗切斯特作为贵族的傲气,这种感情的“脆弱”使得简必定会走近罗切斯特走向幸福归宿,也使罗切斯特对她刮目相看从而走近简。
现代美促使简的独特人格更加饱满、立体化,使她的性格超越她所在的国度和时代。其一,在从原始社会父系氏族到奴隶社会到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一贯以来男尊女卑顽固思想统治下,简首先有⑪了自我意识,她坚强独立,有着责任心和事业心。“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思想并未束缚她的进取心,而有着女权主义的萌芽,这一点在劳渥德学校作学生时就显得比一般人突出:“要在一切方面都出人头地的愿望……我充分利用给我的有利条件,最后,我升到了第一班第一名的位置。”这种对自我的严格要求,是环境所迫,更是自我发展、独立生存的需要,绝没有一丝一毫的什么野心,也攀不上“雄心”的高位。自身素质的锻炼,为她能够自食其力养活自己提供了坚实的生活保障,随便什么活儿,都能拿得起,放得下,不必去向别人摇尾乞怜。除了在感情上,她也不愿成为罗切斯特的附依。即使两人相互走近时,简仍“要继续做阿黛勒的家庭教师,用这个来挣得我的膳宿费和外加的一年三十镑。”⑨简甚至还想自己办一所学校,使穷孩子受到教育,甚至在落难时候,她也毫不怀疑地向圣约翰宣称:“我相信,我吃你的不会吃得很久。”而以一个多才多艺的又有责任心的优秀教师赢得了莫尔顿穷学生及家长的崇敬和首富奥立佛先生的赏识。这些是她得以独立的稳固根基。同时,绘画、音乐、文学的艺术熏陶更提高了她的内在素养,滋润并丰富拓宽了她的感情领域,得以剔除女人所特有的浅薄庸俗的虚荣心。简不是外表漂亮腹内草芥的“枕头”。她凭着自己的真本事而不是靠天生的“脸蛋”来生活。真本事的永恒魅力,足以使她牢牢地把命运掌握在自己手中,甚至于敢向罗切斯特求婚——“简妮特,是你向我求婚的。”而一旦要被迫屈居于情妇的地位,她又断然拂袖而去。
其二,是简不甘被压迫的反抗意识。“不在沉默中爆发,便在沉默中死亡。”沉默不是简的终止处,“我总忠实地绝对服从,一直到爆发,变为坚决反抗为止,有时还是火山般的猛烈爆发的。”⑩童年的简在里德太太的压迫下沉默了十年,终于在离开前来了一次大反叛。相较于海伦对挂纸板惩罚的忍耐和无为,简“奔到海伦面前,把它扯下来,扔到火里。”“怒火整天在我心里燃烧着,大滴的热泪,一直不断地在洗着我的脸颊。看着她那悲哀的逆来顺受的样子,叫我心痛得无法忍受。”敢爱敢恨,爱得深,恨得切。反抗是维护自我尊严、捍卫平等自由的必要武器,尤其是当人处于“卑下地位”的时候。这种“不属于政治上反叛的反叛,在简与罗切斯特那段有名的黄昏对白中已淋漓尽致地作了表达。
这种现代美,使得简能穿着劳渥德的灰袍在贵族小姐面前从容自如落落大方。在与罗的初次会面中不卑不亢。这种柔中有刚的性格美使得她在走近罗的同时又保持着神圣不可侵犯的人格尊严,保持一个独特完善的自己,追求着如舒婷在《致橡树》中所描绘的爱情。外表的不美,地位的平凡卑微,可以成为懦弱者沉沦堕落的理由,而对强者,只能成为到达内在美目标的强大内动力。
精神世界日益的储蓄、饱满、上升,外化为简独特而闪光的人格,并渗透在日常的表情言语、行动,甚至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独特的内在资质造就了一个独特无人能取代的简,使她有足够的资本得以与外界的压力抗衡。由该小说改编的影片精当地把这种“抗衡”浓缩在了简与罗的初次会面的谈话中,简如一柱定海神针,在罗高傲、威严、专横的目光俯视下“毫不拘束地坐了下来”,岿然不动。在步步紧逼的问话中思维敏捷、条理清晰地作了很巧妙的答复。在小说中,这是他俩的第一次心理交锋、智力交锋,在财富、地位、阅历、年龄上,罗都有明显优势,而简甚至连一件亮丽点的外套也找不出来。她完全得助于内在的精神支柱来抵挡外在势力的挑战。
简与罗的结合,是简内在精神的外化辐射的必然结果,是两人精神的共同升华。他们同具有的内在资质拉近了相同的灵魂。罗切斯特总觉得简与他有着相似之处。虽然,罗身上有着贵族劣根性的专横和傲气,但他本质上是善良的,与简一样有着柔韧、顽强的意志,和崇高的人性美。他擅长音乐,精通绘画,各方面都算得上是优秀的。即使对置他于苦难深渊的疯妻,他也克尽仁道义道,最后的残废也是因为她而致。只是“因为缺少关怀,它们长得有点歪了。”生活的遭遇,在感情上他也是“孤儿”,得不到爱,使他把自己所有的优秀品德都掩盖起来,而以一幅漠然冷对一切的态度来面对世界。在简身上,他找到了自己失去的一切美好的品德。简的“火做的灵魂和既柔和又稳定,既驯服又坚定的能屈而不能断的性格”如磁石一般吸引了他这颗一度冷冻的铁样的心,重新燃起了罗的生活信心和激情,平息了他的暴躁和傲气。尤其是简修女式的洁身自好和对生活的认真与罗切斯特因命运不公为发泄而故意的玩世不恭放荡的生活更成鲜明对比,在此基础上则又有相济相补。
相比于简·爱在真挚爱情根基上而冲破年龄差异的开放和大胆,也完全不同于现代人所谓以“个性解放”为幌子实则为财富、享受而作的年龄上的“跨越”,那种“解放”对使命婚姻、包办婚姻无疑是“大胆突破”,但却滑向了另一个极端——功利婚姻,这种“追求”是无法让人苟同的。
注:
①路遥:《早晨从中午开始》【Z】.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2年4 月1 日
②③⑤⑥⑦⑧⑨⑩⑪【英】夏洛蒂·勃朗特著,祝庆英译:《简·爱》,上海译文出版社
④Clement Shorter ed.:The Brontes & their Circle, (J. M,Dent & Sons , London,1914) 3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