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梅肝胆入梅心——扬无咎咏梅词研究

彭远利

（ 贵州大学 人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

透梅肝胆入梅心
——扬无咎咏梅词研究

彭远利

（ 贵州大学 人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

扬无咎用其“透梅肝胆入梅心”的笔法对梅开零落、疏影冷香、玉骨冰肌的描写，赞美了梅花傲雪凌霜、坚贞不屈、高雅素洁等高贵品质，进而凸显出词人自身清高自守，生性耿介，不慕荣利，不俯仰时好，不随波逐流，独善其身的高尚品格。

扬无咎； 咏梅词； 南宋词

扬无咎（1097－1171），①南宋词人，字补之，号逃禅老人，又号清夷长者，清江（今属江西）人。早年曾举进士，落第后不满秦桧专权，屡征不起，一生都没有入仕宦。诗、书、画兼长，墨梅艺术在画史上影响尤其深远，在当时也已经声名远播，有“得补之一幅梅，价不下百千匹”之说。[1]此外，他还有“透梅肝胆入梅心”[2]的美誉。

扬无咎历经靖康之难，国难当前，没有屈服于奸佞，自始至终都清高自守，生性耿介，不慕荣利，不俯仰时好。这些品格正如梅花“傲雪凌霜”的品质，不在姹紫嫣红的季节与百花争艳，而选择独守寒冷与寂寞，在严寒的威逼下，毫不低头，而成为冬季花草世界里的奇葩。笔者在查阅傅璇琮等主编的《全宋诗》时发现，扬无咎竟然没有诗歌传世，仅有“陈迹千年在，斯人百代无”[2]20808句保留至今。但在唐圭璋主编的《全宋词》中，他有 170余首词作，其中咏梅词31首，差不多占了他全部词作的五分之一。由此可见，扬无咎非常钟爱梅花，借咏梅词来传达自己梅花般的气格和品质。

程杰在《宋代咏梅文学研究》[3]一书中认为，北宋前期主要是南人咏梅，中后期咏梅文学开始渐兴，到南宋中后期臻于鼎盛，两宋时期，咏梅文学开始遗貌取神、比德写意。而扬无咎正好生于咏梅文学的渐兴时期，成长于两宋交替的特殊时期，是典型的南渡词人。经历了靖康之变的他，对国家和社会、对人生等都有独特的见解，加上他“透梅肝胆入梅心”，梅花在他的笔下写得妙趣横生，无论是对梅花的绽放、飘零，疏影冷香，还是玉骨冰肌的描写，都将自己一生的纷繁感触、缠绵的情愁和高尚的品质融入其中，通过梅花来展现。

一、梅开零落映人生

梅属于落叶乔木，具有耐寒性，在冬春之际开放，梅花开放是春天到来的一个信号。扬无咎的梅词中不乏写梅作为报春信号的词。自古以来，伤春悲秋是我国古代文学写作的两大主题。梅在冬春绽放，料峭寒生，是春天到来的一个信号，梅花虽然开得最早，但也零落得最早。梅花盛开，好比人正处于人生的大好时光，有着青春和美貌，可是梅花的零落，则是春天将去的一个象征，是美好人生短暂的剪影。扬无咎笔下的梅花，凌寒开放，而又不免凋零，流露出一种韶华易逝、人生短暂的无奈与感慨，更把家国之痛也融入到词中。如下面两首词：

料峭寒生，知是那番花信。算来都为，惜花人做恨。看犹未足，早觉枝头吹尽。曲栏幽榭，乱红成阵。 酾酒花前，试停杯、与细问。褪香销粉，问东君怎忍。韶华过半，谩赢得、几场春困。厌厌空自，为花愁损。（《传言玉女·王显之席上》）[4]

东风初到，小梅枝上，又惊春近。料天台不比，人间日月，桃萼红英晕。 刘郎浪迹凭谁问。莫因诗瘦损。怕桑田变海，仙源重返，老大无人认。（《探春令·刘伯玉生辰》）[4]1199

第一首词首句“料峭寒生”，写梅经冬绽放。梅花开意味着春天到来，万物复苏，一派生机盎然。然而，对于心思细腻的词人来说，花是开了，却意味着凋零。词人也是惜花人，看着乱红满地，只有满腹的恨意，既恨东风把梅花吹落，更恨风把自己吹老。细细品味“看犹未足”就能体会到词人所感叹的青春易逝、人生短暂。“酾酒花前”，本来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可惜看到的却是花被无情的东风吹得满地都是，而此时又是“韶华过半”，把自己的身世之感打入对梅花的描写中。梅花最终飘零的命运和人要衰老是一致的，都是大自然一个普遍的规律，都无法避免，梅花不想零落，就像人不想老去一样。“厌厌空自，为花愁损”，只能够安静地为花的凋零而伤心，实际上词人更在为自己韶华流逝而愁，为自己的人生担心。

第二首词是写给刘伯玉（名珪）的寿词。起笔写“东风初到，小梅枝上，又惊春近”，化用的是晏殊的《蝶恋花》中的“小梅枝上东君信”，把梅在东风一吹来就报春的特点写得淋漓尽致。“料天台不比”句用典。天台是指仙界。传说东汉刘晨与阮肇入天台山采药遇二仙女，这里是扣“刘”以贺刘伯玉。意思是说，天台的景致是不能和梅花的盛开相比的。从这里折射出，词人耿介的高贵品质。之后写“怕桑田变海，仙源重返，老大无人认”，“桑田变海”本来出自于东晋葛洪的《神仙传》卷七：“麻姑自说云：接待以来，已见东海三为桑田。”[5]后来，“桑田变海”用来指事情今非昔比，变化很大。词人除了“怕桑田变海”，还怕“仙源重返，老大无人认”。在本词中，词人心中真正怕的是人的一生如同梅花一般，开的时候意味着人生也正处妙年，可惜当花被无情的东风吹落时，人生也就像步入了风烛残年。梅花作为二十四番花信中最早的花信，最能契合词人的心境。当词人经历了“靖康之难”，再见到梅花盛开，能使词人把自己前前后后的事情联想起来，融为一体，来表达心中韶华将逝、人生短暂、世事多变的感伤。

当然，扬无咎词作中写梅在冬春之交开放、作为最早的报春信号的词，不仅这两首，还有《满庭芳》中的“正雪梅迎腊，霜月将圆”；《 望海潮》里“春容小试梅稍”；《永遇乐》中的“小春梅绽”等等。词人将梅花的盛开和零落，同人的一生联系起来，花有开有落，人也有生有死，花开的那一瞬间，是多么地绚丽多彩，而花落的时候，又是怎样地徒增伤悲；人生又何尝不是如此，正值妙年的时候是何等的意气风发，可是，青春的转瞬即逝，让人感慨万千。梅花的一开一落中，将词人心中的韶华易逝、人生短暂、世事多变的情感栩栩如生地展现在我们面前。

二、疏影冷香系情愁

梅花是二十四番花信中最早的，加上它疏影清雅，花色美秀，成为诗人、词人笔下常见的描写对象。对梅花的枝影色香的描写，最有名的诗人，当然是林逋。他所写《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雪后园林才半树，水边篱落忽横枝”和“湖水倒窥疏影动，屋檐斜入一枝低”三联都是脍炙人口的佳句，[2]1218把梅的枝形花香写得活灵活现。扬无咎的梅词，也独具风味，把梅花花枝的遒劲、花香的淡雅、花色的清素、花蕊的冷艳生动地摹写出来，更将心中的相思情怀融入其中。如其《柳梢青》词：

傲雪凌霜。平欺寒力，搀借春光。步绕西湖，兴馀东阁，可奈诗肠。 娟娟月转回廊。诮无处、安排暗香。一夜相思，几枝疏影，落在寒窗。[4]1196

这首词开篇写梅花“傲雪凌霜”，把它的高尚品格摆在首位，借以表现自己耿介不阿、坚贞不屈的品格。“搀借春光”中的“搀”是抢先的意思，对梅花是最早的花信做了说明。词的下阕是对林逋“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化用。“傲雪凌霜”的梅花，香味是淡淡的，更是冷冷的，我们可以用“冷香”来概括扬无咎笔下的梅香。“娟娟”是说月亮明媚美好的样子。在皎洁的月光下，暗流飘来，这种淡淡的暗香给人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然而，词人笔锋一转，立马进入“一夜相思，几枝疏影，落在寒窗”，本来梅花淡雅的香味在月光下慢慢地移入词人的鼻中，是一件幸福而又惬意的事情，可是，此时的词人正在思念亲友，看到寒窗外面是“几枝疏影”，不免略微产生淡淡的忧伤。这忧伤恰似梅香，若隐若现，忽有忽无，淡而且冷；也正如梅枝的零星点点、三三两两。这样一来，词人将自己思念的心绪和梅花的“暗香疏影”巧妙地结合起来，为自己表情达意服务。

再如《柳梢青》词：

水曲山傍。寒梢冷蕊，隐映修篁。细细吹香，疏疏沈影，恼断回肠。 为伊驻马横塘。漫立尽、烟村夕阳。空袅吟鞭，几多诗句，不入思量。[4]1197

该词写的是依山傍水的梅。一句“寒梢冷蕊”将梅花的冷艳、清绝刻画出来了。“修篁”是长竹，在这里扬无咎把梅花和同为“岁寒三友”的“竹”放在一块写，来凸显梅花的高贵。闻着细细的香味，稀疏的梅影也随着风吹摇摆不已。此刻，愁思却辗转难解。紧跟着写“为伊驻马横塘”，说明满腹愁思的原因。“驻马横塘”化用唐代崔颢的《长干行》：“君家住何处？妾住在横塘。”“漫立尽、烟村夕阳”，既交代了时间，又隐射出对人生的感慨。正如李商隐所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词人借助于梅花的“寒梢冷蕊”、“细香”、“疏影”，把夕阳等景物糅合在一起，将离愁别恨的缠绵无限的情感适中地展现了出来。

梅的疏影冷香在扬无咎笔下，还有很多，如，《渔家傲》中写色相的“香成阵。欢声点破梅梢粉”；《玉烛新》里写枝影的“见傍水梅开，一枝三四”；《水龙吟》里写枝影冷蕊的“却对斜枝冷蕊”；等等。词人对梅的疏影冷香的独特描写，把梅的孤瘦冷峭之美、淡雅之美、清素之美、冷艳之美巧妙地勾勒出来，进而彰显自己的相思情愁。相思也罢，离别也罢，扬无咎的个人情感完完全全地系在了梅花中，梅花是他情感的寄托与维系。

三、玉骨冰肌衬品质

经过岁月的沉淀，咏梅文学慢慢地从最开始感咏闺怨和巧言切状到遗貌取神，到最后赋予了人格意义；梅花成为了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宋王安石在《梅花》诗中说“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2]6681把梅花的傲骨精神展示在读者的面前。梅花的迎雪吐艳、凌寒飘香、铁骨冰心的崇高品质和坚贞气节也成了中华民族的精神象征。在“透梅肝胆入梅心”的扬无咎笔下，梅花的神韵和人格意趣不言而喻。梅花的耿介不阿、傲雪凌霜、坚韧不拔、百折不挠、自强不息都是显而易见的，其中更衬托和折射了词人自身的高贵品质。如《柳梢青》词：

玉骨冰肌。为谁偏好，特地相宜。一段风流，广平休赋，和靖无诗。 绮窗睡起春迟。困无力、菱花笑窥。嚼蕊吹香，眉心贴处，鬓畔簪时。[4]1197

词一开头就写梅花的冰肌玉骨。借用苏轼《洞仙歌》写花蕊夫人“冰肌玉骨”之意，来表明梅花的素洁、明净、清峭的品质。梅花本是冰霜玉琢的“美女”，赋予梅花人格化的东西，把梅花傲雪凌霜的神韵发挥到极点。梅花凌霜傲雪，经冬凛冰霜之操，因而文人学者对梅花钟爱有加，并用它来陶冶情操。“广平休赋”中的“广平”是唐代的名相宋璟，为相时以刚正闻名，少年时曾作《梅花赋》。扬无咎在这里用广平赋梅的典故，意在赞美梅花坚贞不屈、刚毅正直的品格。“和靖”是孤山处士林逋。他一生没有娶妻生子，有“梅妻鹤子”之称。作为隐士的他，性情高尚，写梅诗以“暗香疏影”句闻名，词人用他来赞誉梅花的高尚品格。“眉心贴出”用的是寿阳公主梅花妆的典故，寿阳公主是南朝宋武帝的爱女，用此典故来展示梅花的高雅美丽。与此同时，梅花妆是梅花所落而成，折射出梅花飘落的无奈与哀伤。词人巧妙地构思和安排这些典故，借以抒发自己的情操，寄托幽思，刻画了一位生性孤傲、不随波逐流的世外高士的形象。

再看《御街行》词：

平生厌见花时节。惟只爱、梅花发。破寒迎腊吐幽姿，占断一番清绝。照溪印月，带烟和雨，傍竹仍藏雪。 松煤淡出宜孤洁。最嫌把、铅华说。暗香销尽欲飘零，须得笛声呜咽。这些风味，自家领略，莫与傍人说。[4]1196

梅花的清淡芳香和凌寒开放的品质契合词人自身的品质，受到词人的青睐。开头说“平生厌见花时节。惟只爱、梅花发”，写出了对梅花的情有独钟。紧接着写对梅花钟爱的原因。“破寒迎腊吐幽姿，占断一番清绝”，写梅花凌寒而开的傲骨和幽姿、清丽绝俗的外表，这些都象征着清幽孤高的高尚品质，将梅花人格化。“傍竹仍藏雪”中的“竹”本是“岁寒三友”之一。竹枝杆挺拔，修长，四季青翠，也具有凌霜傲雪的特点。把竹和梅放在一块，来说明梅花像竹一样地凌寒而放。“藏雪”借雪的洁白彰显梅花的素雅高洁。词人“最嫌把、铅华说”，却喜欢“自开自落清无比”（《水龙吟》）[4]1177。词人从不随波逐流，所以甘愿将“这些风味，自家领会，莫与旁人说”。这首词把梅花的傲雪凌霜、清高淡雅、坚贞不屈呈现出来了。

此外，词人还在《选冠子·许倅生辰》中用“钟秀处、雪洁霜□，梅清竹瘦”来刻画梅花傲雪凌霜的高洁品质；在《柳梢青》里用“雪侵霜妒”来表明梅花刚正不阿、独善其身的品质。扬无咎对梅花玉骨冰肌的描写，透露出词人自身耿介不阿、清高自守、不随波逐流的高尚品质。词人用玉骨冰肌来衬托自己的高尚品质是合情合理的。梅花经过严寒的生死折磨，好比词人经过“靖康之难”一样，梅花在严寒面前毫不畏惧的品质，正如词人在奸人和苦难面前也没有趋炎附势，面对秦桧的三次征用毫不动心，始终坚守自己的独立人格。

在“透梅肝胆入梅心”的扬无咎笔下，梅花已经是词人融入情感的意象了。梅开零落，表达了韶华易逝、人生短暂、世事多变的无可奈何。疏影冷香，维系着词人的相思离别的情愁。梅花疏影，三三两两，梅花的香味，时现时隐，词人的情愁便是如此，时有时无、若即若离。玉骨冰肌赞美了梅的神韵和人格意趣，凸显了梅花傲雪凌霜、坚贞不屈、高雅素洁等高尚的品质，深入浅出地将梅花赋予人格意义，进而彰显词人清高自守、生性耿介、不慕荣利、不俯仰时好、不随波逐流、独善其身的高尚品格。面对奸相当权、国难当头，词人丝毫没有动摇自己的立场，自始至终，独善其身，这和梅花不畏严寒、傲雪凌霜的品质完全一致。从扬无咎的三十余首咏梅词可以看出，他不愧“透梅肝胆入梅心”的美誉。

注 释：

① 扬无咎，《全宋词》作杨无咎，但根据唐圭璋先生《读词札记》（载《社会科学战线》1983年第3期）考证，他当为扬雄之后，本应姓扬，本文从之。

[1]张弘.中国花鸟画名作鉴赏[M].呼和浩特：远方出版社，2004：50.

[2]傅璇琮，等.全宋诗[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0808.

[3]程杰.宋代咏梅文学研究[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6.

[4]唐圭璋.全宋词：第2册[M].北京：中华书局，1965：1183.

[5]（东晋）葛洪.神仙传：卷7[M].钱卫，语释.北京：学苑出版社，1998.

Deep Understanding of Plum’s Liver and Heart——Research on the Plum Poems of Yang Wujiu

PENG Yuan-li
( College of Humanities, Guizhou University, Guiyang, Guizhou 550025, China )

Yang wujiu use the unique way to describe the blooming and falling of plum, cold perfume with thinner shadow and jade bones and ice skin. Through his plum poems, he speaks highly of the qualities of plums,which include their fearlessness to face snow as well as their grim courage to defeat coldness and high noble elegance . He plans to express his own high spirits which include the upright of character, never pursuing fame and money, never following the trend, and paying attention to his own moral uplift.

Yang wujiu; Plum Poems; the verse of Southern Song dynasty

（责任校对 印有家）

I207.23

A

1673-9639 (2012) 04-0014-04

2012-03-19

彭远利（1986-），女，四川乐山人，贵州大学人文学院2010级中国古代文学研究生，研究方向：唐宋文学。

（责任编辑 郭玲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