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隆庆初高拱的首次罢休

2012-08-15 00:51
天中学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内阁

张 鑫

(安徽师范大学 国旅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试析隆庆初高拱的首次罢休

张 鑫

(安徽师范大学 国旅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0)

新时期以来,关于隆庆初年大学士高拱首次罢休的研究略显单薄,且众口一词认为是其自负刚愎的性格导致了此次罢休。事实上,当时的首辅徐阶在这一事件中暗箱操作,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他通过“高拱不忠事”的发酵以及对胡应嘉前后不一的处理,诱使了乡党言官猛烈抨击高拱,导致高拱下台。徐阶迫使高拱下台,既是出于对首辅地位与权力的维护和垄断,也在于两人之间学术观点、执政理念、改革信念的差异。

高拱;徐阶;胡应嘉;内阁;党争

高拱(1512―1578年),字肃卿,号中玄,河南新郑人,是明朝中后期杰出的政治家和改革家。作为明代“隆万大改革”的主要发起领导人之一,高拱在有明一代政治史上的贡献无疑是突出的。但是新时期以来,明史学界对高拱的研究关注程度是有限的,尤其是对“高拱与徐(阶)、赵(贞吉)、张(居正)等人政治斗争是非和性质仍需要进一步辨析。”[1]101隆庆元年(1567年)五月丁丑,高拱便遭遇了从政以来的第一次罢休,被迫黯然退出内阁。关于此次罢休事件的原委因果,众多史籍的记载语焉不详,而后代史学工作者又将研讨力度集中于高拱的第二次罢休,即其与张居正的政争失败。因此,为了还原历史真相,系统辨析明代嘉、隆之际的内阁党争,现以高拱的首次罢休事件为中心,通过上溯下沿的方法,详加论述。

一、“胡杨事件”的发酵

隆庆元年(1567年)正月,由吏部尚书杨博主持的京察行将结束,不料吏部都给事中胡应嘉突然弹劾杨博,言其包庇乡里,致使“山西人无下考者”[2]496。但穆宗认为,胡应嘉身为本次京察的负责人之一,事中不发一言事后却大加劾奏,首鼠两端,“责其牴牾,下阁臣议罚”[3]5639。在内阁会议上,首先发难的是大学士郭朴,其“奋然曰:‘应嘉无人臣礼,当编氓!’”[2]496。高拱也表现出了极大的愤慨,但未载其言。至于首辅徐阶的态度,根据各方面史籍的记载则大有异趣:会议中,徐阶“傍睨(高)拱,则已怒目攘臂,乃不复言而削(胡)应嘉籍为编氓”[4]613;可当这一决议公布导致言路大哗后,徐阶又表示:“亦自悔处应嘉为过,乃改议应嘉调用”[5]86。字里行间,徐阶的态度应暧昧不清是隐约可见的。问题的关键还在于对胡应嘉的处置,徐阶无论是“勉从之”还是“重违拱意”,都使高拱陷入了困境之中。

早在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高拱初入内阁时,高、胡二人即已生隙。胡应嘉曾经论罢过高拱的姻亲李登云,接着又直接弹劾高拱居官不忠二事:“一言拱拜命之初,即以直庐为狭隘,移其家属于西安门外,夤夜潜归,殊无夙夜在公之意;二言皇上近稍违和,大小臣工莫不吁天祈佑,冀获康宁,而拱乃私运直庐器用于外,似此举动,臣不知为何心?”[6]9052此二事的缘由、细节已杳不可考,但大体真伪却值得推敲。据时人王世贞的记载,当时的高拱已年过半百,可遗憾的是一直膝下无子,他携家安置于西安门外,有方便延宗继后之意。此举虽然于时宜不合却尚在人情之中,毕竟“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再以高拱“性直而傲”、自负敢为的性格度之,此事之真十有七八。至于私运直庐器具则有两种理解:其一,高拱倒运的是内廷器具,这种看法实不可理喻,如果是为了聚敛财富、搜刮珍玩,以当时高拱身为阁辅之尊,只要大开方便之门,何愁不积金银万千、珍奇满楹?实在不必亲自劳苦倒运内廷直庐的器具。再者,直庐不过阁员亲近大内、批复奏章之所,其中是否藏有值得当朝宰辅亲自窃取的器具都在两可之间。事发嘉靖帝重病沉疴之际就更不可解了,根本没有前后承接的逻辑关系,无非是加重高拱“罪责”的由头。其二,高拱私运的是自己在直庐内的器具、书札之类,即在嘉靖帝重病之际,高拱惧怕帝位交接不顺酿成宫廷剧变而危及自身,所以暗中把自己的物件转移出大内。这种理解貌似合理其实不然,嘉靖帝身染重疴由来已久并非突发。即便是嘉靖帝突发病危,帝座虚位,可当时景王早逝,只存裕王一脉又正值壮年,皇位的继承并无悬疑,如何会出现宫廷剧变,没有宫廷剧变高拱又何惧之有?反而言之,高拱为裕王侍讲长达9年,情谊深厚彼此交心,甚至他离开王府后,“府中事无大小,(裕王)必令中使往问”。那么可推知,嘉靖帝去世必然裕王登基,裕王登基必然高拱大用,笔者不敢说高拱那时心存窃喜但似乎不该慌乱若斯。症结还在于,揭发此事之声不是传于戒备森严的内廷,却是发自宫殿相隔的外臣,这种情况不是暗通曲径便是捕风捉影。所以笔者认为,以高拱初政的操行应当不致于此,此事之真仅十之三四。对此,高拱更有自己的疏辩:

臣蒙皇上隆恩,进阁入直,赐以直房,前后四重为楹十有七。前此入直之臣,并未有此,而臣独得之,方自荣幸,以为奇遇。今乃谓臣嫌其“狭隘”,岂人情乎?缘臣家贫无子,又鲜健仆,乃移家就便取衣食,而久侍皇上之计。不意科臣借此诬臣私出,皇上试一问禁中内臣官校,其有无灼然可知矣。在直诸臣,每遇紫皇殿展礼,必携所用器物而去,旋即移回,相率以为故事。而科臣又借此诬臣移之出外,尤为不根。今臣日用常物咸在直房,陛下诚一赐验其有无,又可睹矣。[6]9052−9053

但不管真伪到底如何,该弹劾对高拱的政治生命伤害极大并持续发酵,此后言官劾其“刚愎褊急”、“无人臣礼”皆发端于此。

正因为高、胡二人深隙在前,一俟内阁会议关于胡应嘉的处置出台,言路大哗,纷纷指责高拱挟私报复,“修旧隙胁阶斥应嘉”[3]5636。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甚至直“诋(高)拱奸险横恶,无疑蔡京”[3]5675。其实,按照笔者可资利用的史料来看,高拱在内阁会议上并未发言,只是通过“方盛怒”表达了自己对胡应嘉弹劾杨博事件的愤慨。而这种反应并无不当之处:第一,穆宗在会议之前就已经给该事件定性为“牴牾”,之所以召开内阁会议不是听其申辩而是定其罪责。针对反复之人、欺上之事,身为当今宰辅又曾任潜邸侍讲的高拱,必然要严格维护穆宗的权威与指示,怎能不愤?第二,高拱本人历来“练习政体,负经济才”[3]5640且性格峭直,做人为政一贯苛严。更何况,京察大计是国家课考群臣进而奖优廉黜庸贪的重大机制和政策,胡应嘉竟敢首鼠两端、前后反复,有损国家大典的威严,因此高拱“方盛怒”并不为过。不仅不为过,笔者认为,高拱甚至是有意淡化了自己的批判情绪,因为他深知与胡某积怨已深,如果贸然切责势必招致物议,故而怒极不言,“公以嫌故,不敢出一语”[4]625。否则,以他的性格估计不会等郭朴首发其声。孰料即便谨慎如此,高拱依然在内阁会议之后被推到了风口浪尖,“两京科道,以及大小九卿,为徐华亭(徐阶)以攻新郑高中元(高拱)少保”[7]222。

逾月,高拱的门生,监察御史齐康具奏弹劾徐阶作为反击,揭发他在先帝建储、内禅等事上多加阻挠,俟今上登基后“称疾以尝上意”[8]4057;又“言其二子多干请及家人横里中状。”[3]5636此举非但没有转移对高拱的舆论压力,反而加剧了高拱的不利形势,掀起了更大的政治波澜。徐阶以进为退,随即上疏自辩、乞休,得到了穆宗的温旨慰留。朝野九卿以下则不顾臣礼政体,“以(齐)康受拱指,群集阙下詈而唾之”[2]496,接着交相弹劾高拱,奏章多达28件以上,连得到高拱庇护的吏部尚书杨博也不得不表态:“留阶,极斥拱、康。”[8]4057不久,齐康谪外,高拱罢休。

二、徐阶的幕后推动

徐阶(1503―1583年),字子升,号少湖,松江府华亭县人,是嘉靖、隆庆交际之时最为重要的内阁首辅。早年间徐阶以探花及第入仕,因“所撰青词独称旨”[3]5632深受明世宗赏识,于嘉靖三十一年(1552年)入阁办事。但是,与当时内阁中所谓“青词宰相”的严讷、李春芳、袁炜及郭朴相比,徐阶更敢于任事、精于谋略。他揭发过拥兵自重的仇鸾,扳倒了权倾朝野的严嵩父子,出任首辅时提出“三语政纲”——“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3]5635,一时名重天下,大有贤相之誉。尤其是世宗去世后,徐阶借草拟遗诏之机,“凡斋醮、土木、珠宝、织作悉罢;‘大礼’大狱、言事得罪诸臣悉牵复之”[3]5636。可谓尽黜嘉靖朝的乱政,举朝相贺,官声人望达到了他政治生涯的最高峰。也正是在这个时期,以徐阶为首的看守阁臣和以高拱为首的新进阁臣之间产生了严重龃龉,主要起因就是徐阶草拟遗诏时,越次约见张居正于密室而无视其他辅臣,特别是高拱的意见。此后,两派的政治倾轧渐趋白热化。

在高拱首次罢休事件中,首辅徐阶不啻全胜,虽然他居中的动作不是很剧烈、明显,却是整个“倒高”活动的核心人物。换而言之,笔者有理由认为这一切都是徐阶有意为之。

首先,任用乡党为前驱。胡应嘉是南直隶沭阳人,与徐阶同乡,而利用乡党、门生、故吏党同伐异、打击政敌,虽是历朝历代皆有之政坛劣习,但尤以明朝为剧。以徐阶当时在朝野的威望,收拢此人入其麾下不无可能,而且“华亭当国好结言路,而于先朝遗直不无褊心”[8]4053。这位胡应嘉不仅敢言,“然悻悻好搏击,议者颇以倾危目之”[3]5676,而且劣迹斑斑:嘉靖三十九年(1560年),他“与诸生撰为谣言,构之于御史林润”,竟然诬杀了与自己“有隙”的南京国子监祭酒沈坤,“士论冤之”。[6]8048−8049由此可见此人性格之“险狠”激进,是充当政治打手的不二人选。又因为劾罢过高拱的姻亲工部侍郎李登云,他常常“内自危,而又探知(徐)阶意”[4]613,所以敢直接露章参劾内阁辅臣高拱居官不忠二事以求自保。笔者分析过,此二事真伪参差又事发内廷,胡应嘉身为外朝言官却言之凿凿,如果不是深谙高拱内廷起居,且有心倾轧之人故意设计,对高拱的政治杀伤力绝对不会如此巨大。环顾当时内阁左右,李春芳“恭慎,不以势凌人”[3]5119,郭朴“与(高)拱乡里相得,事阶稍倨”[3]5643,唯首辅徐阶可有这般居心和能量。如果此论成立,暗中引导“胡杨事件”发酵,就不妨看作是徐阶“倒高”一击不中后的又一支“暗箭”。

胡应嘉时任吏部都给事中,本职便是“侍从、规谏、补阙、稽察六部百司之事”[3]1804,弹劾有司包庇不公理所当然、无可非议。但是,胡应嘉在此次京察大计中更多的是充当参与者而非监督者,承担着“佐察”的重任,在京察的过程之中就应该及时对不正当的人或事拾遗补阙,而不是事后侃侃。换言之,杨博所裁定的所谓“山西人无下考者”的京察人事案,也应该是胡应嘉先前认可、参与定案的。不想,京察尚未完全结束,参与者就忽然转变为言辞激进的反对者,朝野错愕是可想而知的。因此,主要史籍的相关记载都强调了胡应嘉弹劾杨博事件的突发性,而突发性的潜台词不妨理解为胡某行为的非正常性、不合理性甚至是违法性,“非故事于法当罚惩”[4]613。只有在这种情况下,才会出现穆宗“责其牴牾,下阁臣议罚”及郭朴在内阁会议“以应嘉佐察,复挠察典越发重拟”的接续[8]4044。

其次,首辅徐阶在会议中发挥了极其微妙的催化作用。他既不出言庇护胡应嘉,因为穆宗已经明旨议罚;也不急于出面转圜,减轻胡应嘉的处罚,显然他深知此事的根底和走向;而是以“旁睨”的形式四两拨千斤地把意图回避、不愿发言的高拱推到了事件的中心,“华亭元宰,初不出一语,阴饵(高)拱于丛棘之上,诚智老而滑矣。”[8]4044这无疑是向内外宣示:胡应嘉遭受重罚虽经我徐阶默认,却是受迫于“方盛怒”的高拱,不得不“乃与春芳等具疏,谓应嘉论救考察非法,所以拟斥”[4]613。而高拱虽未发一言,却是导致胡某遭重惩的真正主导者。当事后等诸路言官因此事喧腾沸议之际,徐阶又出面宣称:“亦自悔处应嘉为过,乃改议应嘉调用”[5]86。如此做作,他“颇折节下士”[9]1745、爱护言官的名声保住了,同时洗脱了“罪名”、转移了焦点,点燃了接踵而来诸路言官连章挞伐高拱“胁(徐)阶以黜应嘉”、“专擅国柄”之烈火。

也许有人会质疑笔者过于执着“阴谋论”,欲为高拱翻案。笔者承认,以上只是情理上的推导确实不明载于史书,也不否认高拱作人为政的峭直刚愎。但必须以就事论事的态度指出,自高拱入阁至其第一次罢休,徐阶在内阁中独当国事,只是维持形式上的“共票”,基本上对高拱等人的意见束之高阁。比如在此事之前,“会议登基、赏军及请上裁去留大事,(徐)阶悉不从(高)拱议”[3]5639。事后,为了平息风波,高拱希望徐阶票拟杖责那些喋喋不休的言官,而徐阶抵制的态度亦决绝。这就不得不让人怀疑徐阶偏偏在“胡杨事件”中对高拱“屈从”的真实意图。比较推崇徐阶的《明史》在其传记开篇即言:“(徐阶)性颖敏,有权略,而阴重不泄”[3]5631,大可作为本处的最佳注脚。试想如果徐阶不是“阴重不泄”,怎么可能扳倒权倾朝野数十载的严嵩父子?而“倒严”所用之法就是通过言官前驱开道,自己善后加温,这与“倒高”的过程又何其的相似。

三、徐阶“倒高”的真实原因

如果徐阶从来都没有“倒高”的动机,只是在“胡杨事件”中顺势而为,那么上述推论自然是牵强附会、不攻自破。对此的传统看法是,“始(徐)阶甚亲(高)拱,引入直。拱聚贵,负气颇忤阶。”[3]5638这样就把责任全部推到了高拱及其政治品格的不成熟上。这实际是一个非常模糊的观点,笔者前文曾经引述过,高拱初入内阁并未拥有实际的辅政权力,“然事皆决于(徐)阶,(李)春芳等具员而已。上有所顾问,亦唯及阶。”[4]611如果高拱是在入阁之初就不顾人情世故,一味自许、目中无人地造成了“负气忤阶”,那他被迫致仕的责任当然自负。可如果高拱“负气忤阶”是因为徐阶长期柄权不放,不让自己施以政治抱负,那么,以高拱的性格必置徐阶于难堪。如此前后顺序一旦颠倒,是非曲直则大相径庭。可惜,笔者在可资利用的史籍中尚未找到明确记载这一顺序问题的史料。那么要推导出事实的可能真相,就不得不再进一步上溯分析徐阶引荐高拱入阁的真实原因。如果当初徐阶引用高拱入阁,确实是希望扩充内阁的办事功效,看重高拱的政治抱负和能力,甚至是为了传授自己的首辅衣钵,那高拱“负气忤阶”绝对是其政治生涯的失败。如果反之,徐阶只是利用高拱而另有他图,那“负气忤阶”不过是徐阶为“倒高”制造的障眼法。

据笔者分析,徐阶当初引荐高拱入阁乃为时势所驱,完全是出自巩固自身内阁地位和延续政治生命的迫切需要。嘉靖末年,严嵩、徐阶两派的党争已经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严嵩向嘉靖帝暗诋徐阶“所乏非才,但多二心耳”[3]5633,又“欲因(仇)鸾以倾(徐)阶”[3]5633,几乎致徐阶于死地。而徐阶“所厚吴时来、张翀、董传策各疏论(严)嵩”[3]7918。此时的世宗沉疴昏聩不欲理事,一度专意玄修以求长生,甚至希望尽早行内禅之事。裕王的储君地位已经不可撼动,两派人马为了延长各自的政治生命争相巴结裕王,并极力拉拢裕王的潜邸势力。高拱以其得天独厚的身份、地位以及与裕王相当深厚的私人感情立刻成为两派最炙热的争取对象,“时辅臣严嵩、徐阶内相猜,若水火。拱往返其间,亡所见厚薄。而嵩、阶亦以其在王邸,异日当得重,相与推毂之,以是亟推迁为翰林院侍读学士。”[4]611

可等严嵩一派彻底败亡之后,徐阶争取高拱的步伐立刻停滞。虽然他多次请求世宗增加阁员,但所重用、引进的却是袁炜、严讷、李春芳这班名副其实的“青词宰相”。这些人治国无能、媚君有术,之所以能够在内阁中尸位素餐,还在于他们对首辅徐阶“侧行伛偻若属吏”。而高拱的性格独立,才识卓荦,权力意识又极强,一旦入阁势必造成分权。因此,徐阶在刚刚解除最大政敌的威胁之后,绝对不会再援引强势的高拱入阁,动摇自己苦心经营的权威。

直到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末,郭朴、高拱方才入阁当值,这依然是时势所驱。因为世宗的健康每况愈下,裕王登基在即,安排裕王潜邸的侍讲进入内阁充任宰臣是题中之义,无法再三拖延。入阁后,徐阶及袁炜皆以不能离开世宗须臾为由,不去内阁办公。于是,高拱就表达了自己希望行使阁臣权力的意愿:“公(徐阶)元老,常直可矣。不才与李(春芳)、郭(朴)两公愿日轮一人,诣阁中习故事。”[4]624徐阶的表现则是“拂然不乐”。似乎在他看来,高拱等新进阁员应该对自己的援引感恩戴德,仿照李春芳之例——“侧行伛偻若属吏”,不应该挑战自己的权威,侵蚀自己的权力禁脔。而高拱偏偏“性速直率,图议政体,即从旁可否,华亭积不能容”[10]39,“因百计逐之”[10]49。总而言之,徐阶不管是拉拢、援引高拱入阁,还是高拱入阁后对其的冷漠、排斥乃至倾轧,万变不离其宗的是徐阶如何进一步巩固自己地位、垄断权势。

另高拱和郭朴同出潜邸又是河南同乡,“两人相与欢甚”[4]612,互相推重且深得裕王信任,很快形成了一个潜力巨大的小团队,打破了原先内阁阁员悉数倒向徐阶的局面。在这样彼此不满、对立不断深化的情况下,很快徐、高之间爆发了激烈的正面冲突。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年底,明世宗朱厚熜去世,裕王朱载垕仓促入宫主持大丧,可颇为吊诡的是,首辅徐阶避开嗣君和内阁同列,夜访时任翰林院学士的门生张居正,共同草拟了所谓的“嘉靖遗诏”,第二日方才征求裕王的批准。遗诏颁布之后,“朝野举手相贺,至有喜极而恸者。同列皆惘惘若失”,大学士郭朴直言:“徐公谤先帝,可斩也。”[4]613高拱不仅支持郭朴的观点,还进一步指出:嘉靖帝当政时固然多有失宜之处,可作为臣子的徐阶“乃明于上前扬先帝之罪,以示天下,如先帝何?”这显然悖于忠恕礼法;更何况,嘉靖帝后期的斋醮之事,也多由徐阶父子纵容所致,其“诡随于生前,而诋詈于身后”的作法实在令人齿冷[4]624。

隆庆元年(1567年),在内阁阁员一次会食时,高拱又直面徐阶道:“公在先朝草青词媚上,公车甫晏驾而即背之。今又结言路,必逐旧邸臣,何也?”[8]4051徐阶接口反驳道:“言路口故多,我安能尽结而攻足下?且足下独不能结之耶?我非背先帝欲收人心,使恩自先帝出。青词故我罪,独不记在礼部时,先帝密札问我:‘拱有疏愿得效力于醮事,可许否?’此札今尚在。”[8]4051此时,两人明显是争锋相对、赤膊相拼。还有一个细节颇值玩味,高拱出任礼部尚书是在嘉靖四十四年(1565年),当时其自荐撰写青词邀宠于世宗固然不谨,但徐阶竟能保存一道密札数年之后乃发,一语便使高拱“乃颊赤语塞”[4]614,其老辣阴重、蓄意已久不言自明。高拱自荐撰写青词不果后,便迸发了胡应嘉弹劾他居官不忠事件,这样循环来看,徐阶难逃阴谋“倒高”之责——“时皆谓华亭(徐阶)实与闻,祸且叵测”[7]218。

除了赤裸裸的权力之争外,徐、高之间一些内置性差异也导致了两者的互斥。首先,两者学术路数迥异。徐阶是当时陆王心学在政、学两界之公推领袖,史载其“读书为古文辞,从王守仁门人游,有声士大夫间”[3]5631,“阶才器老成,学本姚江”[9]1729。而高拱的学术思想则是在概括和总结其实政改革经验的基础上,通过批判宋明理学末流的“空寂寡实之学”而形成的,并建构起以元气实体论、经世实学论和实政改革论为主要内容的实政哲学体系[11]50。换言之,高拱表面自诩儒学之臣,实际上推崇的是战国时期申不害、商鞅、韩非等人的法家学说,这不啻与徐阶在意识形态上永隔天堑。

其次,两人执政理念迥异。徐阶确实革除了嘉靖朝许多蠹政弊病,但只是对暮气沉沉、衰败初现的政局进行修补,实在不足以慰天下希冀“赫然新政”的有志之士,反倒引起了要求彻底改革的汹汹物议,这恐怕是徐阶始料未及的。他的“三语政纲”实质上是以牺牲内阁实权来博取帝王公卿的虚名赞誉,如果放置在中国古代政治史发展总线中来看,是极大的退步。穆宗登基不久,当时有大臣认为某人才堪可用,希望首辅徐阶不要“拟去”,而徐阶却“乃以揭请上裁”。高拱对此就表示反对:“此端不可开。先帝历年多通达国体,故请上裁。今上即位甫数日,安得遍知群下贤否?而使上自裁,上或难于裁,有所旁寄,天下事去矣。”[4]625毫无疑问,高拱的分析是正确的,表现出了他作为内阁辅臣的政治担当和远见。权奸误国应当坚决避免,但是,不能因噎废食而全盘否定内阁在历史发展中积累的权力和发挥的作用,并进一步颠覆已趋于成熟的内阁制度。内阁及其首辅处于中枢决策和领议政务的地位与功能应该予以历史性的肯定。其后,高拱、张居正之所以能够完成一系列重大改革,也正是内阁权力核心的形成以及首辅能够充分掌握政权,避免了议政、行政的相互推诿,提高了政务运转效率的结果。简言之,权力核心的形成造就了内阁制度的成熟,从而便利了改革的推行。那么,徐阶弱化内阁权力借以提高各部院权力的做法就有违历史的潮流,也与嘉靖前期强化内阁行政职能相背离。

与徐阶空泛、邀宠的“三语政纲”相比,高拱希望彻底改革当前政局的心情是急切的,他曾自况:“拱尝中夜不寝,按剑而起者数四矣。”[4]614在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出任礼部尚书期间,他提出了著名的改革纲领——《挽颓习以崇圣治疏》(即《除八弊疏》)。在此疏之中,高拱畅谈国家亟需整治、根除的八种弊端:“坏法之习”、“黩货之习”、“刻薄之习”、“争妒之习”、“推诿之习”、“党比之习”、“苟且之习”和“浮言之习”,并针对性的指出“崇忠厚”、“奖公直”、“核课程”、“公用舍”、“审功罪”、“核事实”等改革对策。

高拱的改革要求,乍看之下不过只是针对当时吏治这一个方面展开的,不似一个涵盖政治、经济、社会的全盘改革计划。但是,明中期以来的社会危机无一不是发酵自政治的腐败、吏治的混浊,集中力量整治政治和吏治问题显然切中了要害。如果改革纲领过于宽泛、全面,反而面对丛脞的问题无从着力。后继阁辅陈以勤、赵贞吉也都曾奏疏改革,但恰恰是所论诸事过于全面,理论研究尚可,一旦指导改革实践难免迂阔,最终的结果就是半路夭折。这就譬如治病,病人有病在身,施以猛剂为时尚早,但一味求全、求稳也不是对症下药的方子。所以,高拱的政纲合时、合势,亦合宜。在这个政治改革纲领的指导下,结合后来张居正的《陈六事疏》,明朝高、张先后两届内阁大刀阔斧地进行了一系列挽刷颓风、振兴朝政的改革,在吏治、边政、法治、赋税、漕运等方面都卓有建树,由此揭开了长达十余年之久的“隆万大改革”的序幕。

综上所述,高拱第一次罢休不仅与徐阶大有关联,而且基本上就是由徐阶有意设计所致。但令徐阶失算的是,将强势的高拱逐出了内阁,却依旧没能保住自己的首辅权位。他很快在穆宗、中官李芳、门生张居正的排挤下于隆庆二年(1568年)同样黯然致仕,新一轮的内阁之争、首辅之争旋即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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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248

A

1006−5261(2012)04−0120−04

2012-03-26

安徽师范大学科研培育基金(2011rcpy021)

张鑫(1986―),男,安徽芜湖人,助教,硕士。

〔责任编辑 刘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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