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树志
徐阶,字子升,号少湖,一号存斋,松江府华亭县(今上海松江)人。据王世贞为他写的传记的描述,“短小白皙”“眉秀目善”,一副典型的江南士人气派,能屈能伸,随机应变而不露声色,又精通权术。在严嵩专权跋扈的形势下,能够合作共事而不被打倒,充分显示了他的政治智慧,谋略和诡谲兼而有之。这种品格或许并不高尚,却颇为实用,不仅保全了自己,而且潜移帝意,导致严嵩、严世蕃父子的垮台,为拨乱反正扫清了障碍。
他主政以后,在内阁办公室墙壁上写了一个条幅: 以威福还主上 以政务还诸司 以用舍刑赏还诸公论。这条幅用直白的语言宣称,他要拨乱反正,意图是很明显的,他要向朝廷上下表明,不想成为严嵩第二,一定要反其道而行之。
起初,徐阶与严嵩同事,下级官员的贿赂馈赠,虽然没有给严嵩的那么多,数量也不少,他都照单全收,从未拒绝。他对人解释其中原委:如果拒绝,恐怕以自己的高洁反衬出严嵩的污秽。日子一长,人们也就不再非议了。当他成为内阁首辅以后,就和严嵩反其道而行之,邀请内阁次辅袁炜一起办公,共同为皇帝票拟谕旨。皇帝知道了,认为不妥,只要首辅一人票拟即可。徐阶向皇帝解释,事情出于众人合议比较公正,而公正是所有美德的基础;独断专行就是自私,而自私会导致百弊丛生。皇帝听了表示同意。当时言官竭力抨击勾结严氏父子的大臣,皇帝对此很反感。徐阶委婉曲折地作出解释,缓解了皇帝的怒气,保护了那些言官。某一天,皇帝和徐阶谈起人才难得,徐阶侃侃而谈:自古以来常言道,“大奸似忠,大诈似信”,能够知人善任,便是哲人。因此当皇帝是最难的。要想把困难转化为容易,只有广泛听取意见一个途径。广泛听取意见,就等于有人为皇帝化解穷凶极恶,为皇帝揭发隐匿的实情。皇帝听了他的一番宏论,连连称赞。
可见徐阶对于治国、用人还是很有想法的。他引荐门生张居正为裕王(后来的隆庆皇帝)讲学,使日后的权力交接显得更为顺利。嘉靖皇帝病危,徐阶连夜紧急召见张居正,一起谋划,起草遗诏,次日清晨当朝公布,稳定了嘉靖、隆庆交替之际的政局。朝廷上下对此赞誉有加,把他比喻为“杨廷和再世”。
嘉靖四十五年(1566)十二月十四日,皇帝朱厚熜去世,由徐阶和张居正起草的遗诏并不是朱厚熜临死前口授的,而是用“遗诏”名义发布的徐阶和张居正的政见。为了拨乱反正,“遗诏”强调了已故皇帝对于痴迷道教的错误有所反省,为那些因批评皇帝清虚学道而遭到惩处的官员恢复名誉和官职,惩处主持玄修的道士,停止一切斋醮活动。一看便知,这不是执迷不悟的朱厚熜愿意讲的话。但是,当时必须这样做。十二月二十六日,穆宗隆庆皇帝即位,他的登极诏书也是徐阶和张居正起草的,基调和先帝遗诏完全一致,主旨是强调起用因反对玄修而遭惩处的官员,处罚道士,停止斋醮,破格提拔贤才,裁减冗员。
嘉靖、隆庆之际的政治交接,徐阶处理得巧妙、妥帖,先是以“遗诏”的形式表示先帝的悔悟,继而以“即位诏书”的形式表示尊重先帝的遗愿,避免了“改祖宗之法”的非难。
徐阶确实配得上“杨廷和再世”的美誉。他并不是学者型官僚,也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而是一个务实型官僚。接手严嵩留下的烂摊子,必须拨乱反正,力图革新。徐阶推心置腹地敦请严讷出任吏部尚书,整顿颓败已极的吏治。在严讷的努力下,改变了先前“吏道污杂”的状况,出现了“铨政一新”的面貌。这与徐阶的大力支持是分不开的。
然而徐阶主政的嘉靖、隆庆之际,政坛高层也不平静,最突出的表现就是高拱与徐阶矛盾的逐渐明朗化。高拱在嘉靖四十五年进入内阁,得力于徐阶的推荐。不过高拱此人性格刚直,自视甚高,入阁以后,常常和徐阶发生冲突。徐阶授意他的同乡——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弹劾高拱“不忠”,使徐、高关系趋于紧张。嘉靖皇帝去世,徐阶绕过其他内阁成员,与张居正起草“遗诏”,引起高拱极大不满,公开扬言:把先帝的过错公示于天下,是诋毁先帝,是大逆不道。平心而论,徐阶和张居正起草“遗诏”带有拨乱反正的意义,高拱的攻击完全是意气用事,效果适得其反,使得他自己处于被动境地。
隆庆元年(1567)的内阁中,首辅徐阶是元老耆宿,张居正是他的门生,李春芳折节好士,郭朴、陈以勤是忠厚长者,唯独高拱最不安分,躁进又不得志于言路。他对徐阶引用门生张居正、瞒过同僚起草遗诏耿耿于怀,到处散布流言蜚语,怂恿言官弹劾徐阶;还抓住徐阶的家属子弟通路子、走后门、横行乡里大做文章,制造“倒徐”舆论,搞得徐阶很被动,不得不向皇帝声辩,请求退休。此举激起朝中官员公愤,纷纷弹劾高拱,称赞徐阶。高拱自讨没趣,以身体有病为由,辞官而去。支持高拱的郭朴也遭到弹劾,被迫辞职。
内阁的纷争并未停息。徐阶再次遭到言官弹劾,请求退休时,隆庆皇帝显然对高拱情有独钟,对徐阶以“国师”自居的姿态有所不满,当即批准徐阶退休。举朝官员纷纷上书挽留,皇帝不为所动。徐阶离去,李春芳升任内阁首辅。隆庆三年(1569)十二月,皇帝召回高拱,让他再度入阁,并且兼任吏部尚书。李春芳识相地辞职,把内阁首辅让给了高拱。一旦大权独揽,高拱便肆意报复。不仅在大政方针上和徐阶对着干,而且不遗余力地打击已经退休的徐階。地方长官见风使舵,落井下石,剥夺徐阶的田产,把他的两个儿子充军。幸亏张居正把高拱赶下台,一切才得以恢复原状。
万历十一年(1583),八十一岁的徐阶去世,皇帝赠予太师荣誉头衔,赏赐谥号“文贞”。钱谦益对他是颇为赞许的,目光犀利、言辞直率的海瑞的评价就显得严厉多了:一方面肯定徐阶“自执政以来忧勤国事”,另一方面指责他“事先帝无能救于神仙土木之误,畏威保位”;一方面称赞他为官清正廉洁,“不招权,不纳贿”,另一方面批评他过于“容悦顺从”,只能算作一位“甘草阁老”。这样的评价是否过于苛刻呢?难道要求每一个官僚都像他那样,抬着棺材去骂皇帝吗?政治是复杂的,政坛既需要海瑞这样的“模范官僚”,也需要徐阶这样的“甘草阁老”。倘若没有这位“甘草阁老”的援手,海瑞早已被皇帝处死,他也没有机会上演后来的“罢官”好戏了。
(摘自《大明王朝的权力博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