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哲学的后现代研究视界述评与思考

2012-08-15 00:51罗朝慧
天中学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福柯后现代现代性

罗朝慧

(清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4)

政治哲学的后现代研究视界述评与思考

罗朝慧

(清华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北京 100084)

关于政治哲学的后现代研究,可以说“有多少个后现代主义者,就可能有多少种后现代形式”。总体来说,后现代主义者一方面试图否定形而上学的同一性、总体性的认知模式,另一方面却又试图在排除形而上学总体性、基础性原则的条件下挽救非理性、偶然性以及他者和异质性,最终同样没有走出形而上学的视野,实际上仍然以单一、静止的眼光将人类自身的全部自由本性及其权利分割开来,从而造成对政治世界真理和意义的认知性分裂与扭曲。

后现代;政治哲学;研究视界;后现代主义;形而上学

后现代研究的意义并不在于后现代的具体历史分期,实际上,许多后现代研究者都下意识地把后现代视作一个相对现代性而言的概念,某种意义上可以说,后现代蕴含在现代性之中。后现代研究并不仅仅停留在现代社会的表面现象或问题上,而往往从现代性的问题和后果,追溯到现代性的历史、哲学、政治、经济及文化等方面的理论和实践。所以,后现代与现代性之间的关系,既呈现出某种断裂和异质的因素,又呈现出一种历史的连续性。所谓的断裂、异质也只是标志着后现代研究者对现代性的新思考和新探索,绝不标志时间和历史上的断裂。

一、国内政治哲学的后现代研究视界

后现代性立足于现代文明发展的复杂性,强调要对现代性的理论、价值、文化乃至社会生活等所有具有结构或本质特征的东西进行全方位的、反向的质疑和挑战。因而在表现形式上,后现代性或作为一种思维方式,或作为一种“政治或思想的游戏策略”,或作为一种“阅读方式”,或作为一种生活态度,或作为一种审美趣味等,呈现出不确定、开放、复杂、多元的特征。国内学者崔伟奇把后现代性研究的各种混杂不一的视界或方式,概括为三种比较鲜明的立场或态度:否定性(解构性)的后现代性,建设性(建构性)的后现代性,虚假(迪斯尼式)的后现代性[1]。

国内的后现代政治哲学研究,目前主要是对西方后现代研究思想的研究和解读。如常士阎的《政治现代性的解构:后现代多元主义政治思想》[2],对后现代五种类型的多元主义政治思想进行了总体分析和研究。另外几部相关性的著作,如王晓朝等主编的《传统与后现代》[3],杨魁、董雅丽的《消费文化:从现代到后现代》[4],张国清的《中心与边缘》[5]等,政治学分析的味道并不是很强。

近年国内博士论文对后现代的研究,除了对后现代作家,如利奥塔、福柯、德里达、德勒兹、哈贝马斯、罗尔斯、吉登斯等人的后现代哲学和政治思想的个案研究外,还有综合性的归纳和分析性研究。研究的主要内容或研究方向包括:(1) 把后现代研究归结为一种有关权利和责任的价值论研究,把现代性最突出的问题归结为人的生活意义问题、社会公正问题以及人与环境的矛盾问题[6];(2) 同是价值论研究,有人则侧重从政治合法性的角度来研究,认为后现代政治合法性理论应重溯价值反思维度[7];(3) 根据后现代研究者对非理性的重视而研究非理性及其价值,探讨人的情感、需要、灵感、直觉、信仰、意志等非理性因素在认识领域、社会历史领域、实践活动领域的价值和作用[8];(4) 对主体间性理论的多视角研究,把主体间性理论作了形态学意义上的四重区分,即伦理社会形态、认识论形态、生态论形态与社会历史形态[9];(5) 关于主体性理论研究,也有人从社会控制图式的转换角度来研究[10];有人则关注人的后现代不确定性生存境况,从现代人非确定性的无根基生存情境出发,批判力图追求确定性的现代性实践[11];(6) 把后现代看作是哲学思维方式的变革[12];(7) 抓住后现代的文化多元主义特征,对西方国家内部的多元文化主义理论进行研究,重点探讨差异政治与国家认同的辩证统一关系,即文化多元,政治一体[13]。

国内一些学者的后现代研究成果,为我们点拨和指引了政治学理论或政治哲学研究的新领域和新方向。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研究员赵汀阳认为后现代研究主要是一种哲学的政治学转向,并视之为现代性的必然结果[14],衣俊卿则认为当代西方政治哲学已从宏观政治哲学向微观政治哲学的研究范式转变,这是适应“我们生活在一个由于理性的危机而重新审视日常生活的意义和价值的时代,生活在社会结构、社会分层、社会机制日益多元差异,非中心化的微观政治权力和微观权力结构日益发展突显的时代”[15]。苏州大学教授任平等学者也认为,“多元”、“差异”、“断裂”、“冲突”等后现代理论话语,已成为世纪之交政治哲学的思维向度,后现代政治哲学总体上存在着四个向度:差异政治、后理性政治、游戏政治和边缘化政治[16]。吉林大学哲学教授姚大志先生把反基础主义、反人本主义、反普遍主义的后现代批判精神看作是一种新的启蒙,代表一种思想方式,而不是一个时代,是对现代启蒙批判精神的继承和发扬,这是中国社会的现代化发展所需要的[17]。天津师范大学教授常士阎则从文化政治角度评价和分析后现代研究,认为以法国解构主义为代表的后现代主义,作为一种新的对传统哲学和文化思想进行批判和解构的思潮,其文化之争已经超越了“文本革命”范畴,成为一种政治实践,即成为激进的文化政治和保守的文化政治之争、多元文化政治内部与自由主义文化政治之争、文化帝国主义与文化部落主义之争,体现了一元政治观和多元政治观之争,为政治哲学的深入思考提供了一个崭新的视野[18]。

二、国外政治哲学的后现代研究视界

国外关于后现代政治学或政治哲学的研究比较繁荣,而且混杂多样,可以说“有多少个后现代主义者,就可能有多少种后现代形式”[19]18,我们很难对之加以定义和概括,而后现代恰恰反对任何确定的定义和总体性概括,主张各种话语有自己独特的真理、意义和特征。然而,我们可以循着他们研究的足迹,弄清楚后现代批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批判的理由是什么,后现代性与现代性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后现代政治或政治哲学研究的方向和视野何在,其合法性在哪里,存在的问题在哪里。

(一) 后现代主义的哲学批判——理性主体性哲学的终结

最为我们常见和熟知的后现代话语是反理性、反主体、反基础主义、反本质主义、反普遍主义、反人类中心主义等的批判性话语。但是,到底因何而“反”或“反”的理由是什么?

利奥塔由现代科学知识合法性危机而对哲学元叙事怀疑,福柯把真理、知识与权力生产联系在一起,倡导“主体之死”,德里达反对语音中心主义和逻各斯中心主义,解构文本作者权威,加塔利与德勒兹也反对理性主体中心主义对欲望的压抑与阻碍,主张解辖域化和解准则化的差异和欲望政治,哈贝马斯则反对传统独白式的理性主体主义,主张交往参与式的主体间性的理性对话,罗蒂则以实用主义立场,反对传统实在论的真理观,主张反讽式的对话,有教养的尊重他者话语的理性。然而,他们批判的是什么理性和什么样的主体呢?我们可以试着把他们分为两条批判路径,一条是从形而上哲学内部对理性主体哲学的批判和解构;另一条是对主体间理性,即理性主体间关系的思索与探讨。前者如海德格尔、德里达、利奥塔等的“哲学终结”论;后者如黑格尔、马克思、福柯、哈贝马斯、罗蒂等的“主体间性理论。

虽然海德格尔、德里达、利奥塔等后现代作家,都对传统哲学合法性予以批判和质疑,曾提出“哲学的终结”或“后哲学”,但是他们所谓“哲学的终结”决不是意味着传统哲学的终止、结束或消失。海德格尔的“哲学终结”意味着:“哲学之终结显示为一个科学技术世界以及相应于这个世界的社会秩序的可控制的设置的胜利。”[20]59海德格尔认为这是技术统治的充分实现,是对遗忘了的“在”的思虑,科学技术作为“规范性观念”完成于近代哲学之中,思的或存在的哲学就此终结了。实际上,海德格尔的哲学终结论是一种对传统形而上哲学因葬身科学技术理性、丧失对人的存在和意义的悲哀和痛心,而不应该是对哲学的拒斥。

德里达的“哲学终结”,是“在场形而上学”的终结,即语音中心主义和逻各斯中心主义的终结,他提出“延异”思想,即不确定性、差异性,认为不存在确定性的、唯一的、总体性的真理或意义。因此,德里达主张文本“作者”权威的死亡,以无作者,即无主体的“阅读”式文本替代原来以作者为中心的“书写”式文本。这是因为,传统总体性、基础性的主体哲学,无力为充满不确定性和差异性的世界提供确定的意义和真理,并承担起总体性的责任。于是哲学的总体性使命终结:哲学不可能为所有不同的文本规定终极的、永恒的、本质的、总体性的确定真理和意义。

利奥塔对技术统治的批判与海德格尔有些类似,他对后工业文明的信息和高科技知识的合法性产生了怀疑。他认为:一方面科技理性主义试图使一切知识都科学化,追求唯一的、稳定的、确定性的真理和方法,排斥、压迫、蔑视非科学的寓言、神话等叙事性知识。另一方面,世界是由无数各自独立、具有自己独立基础和意义的小叙事构成。随着科学技术自身的高速发展,这世界变得越来越不稳定、不确定,呈现出非连续性以及无序性。曾为科学知识提供合法性的传统哲学或元叙事,不再可能完成为世界提供终极和永恒真理以及实现人类主体的自由和解放的宏大使命。因此,以元哲学的宏大叙事为合法性基础的科学知识陷入了自我悖论,科技越发达,自己的合法性危机越严重。利奥塔把这视为“元叙事”危机。然而,以科技理性主义危机消解传统形而上哲学的合法性,似乎还不够充分而且颇为牵强。

福柯对哲学的“终结”性批判理由在于,原本追求真理或知识是为了获得主体的自由和解放,现在真理和知识的生产却变成了权力的生产,造成对人的压迫和控制。福柯把知识或真理的生产看作是权力的生产,知识或真理成为权力的代言人。福柯告诉我们,在现代社会,权力无所不在,不论是以思想形式还是制度实践,弥散在日常生活的各个角落,包括监狱、医院、学校、俱乐部、工厂、精神病院、警察局等各种组织和机构。福柯把各种以知识形式呈现的规章、制度、操作工具、技术、方法、程序、应用层次、目标等,都看作是权力的眼睛,而且这微观权力以更隐秘的、看不见的形式压迫和规训人们的日常生活实践。因此,福柯指出,现代启蒙理性并没有实现知识或真理能够改变人的命运——实现人的自由和解放之理想,相反对人的压迫和奴役更深了。

如果说海德格尔、德里达、利奥塔、福柯因反对理性和真理具有霸权和专制的压迫倾向,而主张抛弃主体中心主义,那么哈贝马斯等人则因为现代理性主体中心主义的这个缺陷,而试图修补和完善理性主体哲学,重建交互式的主体间理性哲学。

黑格尔率先发现了现代启蒙哲学主体性原则的片面性,即它虽然生成了自由的主体和反思文化,但它并不能利用理性来复兴宗教的统一力量,以主体为中心的现代理性,使人们的信仰和知识,乃至整个生活系统都陷于分裂状态。现代主体理性,强调个体的自由和平等、价值和尊严,走向极端就是自我中心主义、强权主义或相对主义。青年黑格尔曾试图用“爱和生命”观念中“主体间性”的一体化力量,重建伦理生活分裂的总体性,反抗以主体为中心的理性的权威,以主体间的交往中介来取代主客体之间的反思关系。但黑格尔最终错过了这个更有潜力的路径,而是转向创立启蒙辩证法的原则,以“绝对精神”的概念使哲学重新获得一体化的力量。但是,在主体哲学的框架内来克服主体性只是一种虚假的解决。哈贝马斯认为黑格尔在关键的十字路口误入了歧途[21]。

哈贝马斯的理论常常被人误解为是对现代性启蒙哲学的辩护,罗蒂就曾批评哈贝马斯固执地坚持普遍主义、本质主义的理性和真理观。实际上,青年时期亲眼目睹过纳粹主义的恐怖的哈贝马斯,更深刻地意识到现代世界的经济、社会和政治结构中工具理性、策略理性和系统理性发展和扩张的强大趋势。但是,他认为只强调启蒙理性工具主义的专制特征,而整个地抛弃理性主义哲学和现代启蒙理想是非理性的,而且可能带来更大的灾难。他警醒我们要公正对待那些同样植根于启蒙运动的哲学和历史趋势,正是这些趋势促成了民主的公共空间的产生,在这种空间里出现另外一种理性形式——公共理性。哈贝马斯认为理性的态度是,我们应该对所有理性问题进行再思考,在这种再思考再建构的过程中,必须严格区分不同类型的行为、理性、理性化的进程以及它们之间复杂的动态的相互关系。工具理性、策略理性、系统理性、技术理性与交往理性、对话理性有着绝对差别。哈贝马斯起初称之为符号相互作用的行为(后来称之为交往行为),是以相互理解和一致同意的行为为目标而不是以生产效率和成功为目标的行为方式[22]。

除了利奥塔、福柯、德里达、德勒兹等先期后现代作家提出现代理性主体哲学之“终结”的批判之外,还有后期的很多后现代主义者也对现代理性发起了强烈攻击,他们所批判的理由,或者他们所理解的理性,基本上与前者对理性的批判差不多,大体都认为:首先,现代理性假定了普遍主义、统一的整合体以及同样的规则到处适用的原则,即假定在我们的认知世界和行为实践领域之外存在某个实在或本质,它是超越国与国、文化与文化、不同历史阶段之间界线和差异的永恒真理或理想。其次,理性是启蒙运动、现代科学和西方社会的产物。理性,像现代科学一样,被理解成专制的、强迫的和极权主义的东西。由于假定了某个“最佳答案”和“某个唯一的解决方案”,它排斥了异端和宽容。“为了取得效率、统治和强权,理性减少了不确定性、偶然性和民主性的范围”。再次,理性和合理性同后现代对于情绪、感觉、反省以及直观、自主性、创造性、想象力、幻想和沉思的确信相冲

突[19]192。

后现代作家基本上都对现代启蒙理性持批判态度,这种批判主要针对启蒙理性哲学体系及其内容,但我们是否就认为启蒙哲学体系是应该抛弃和排斥的呢?我们应该看到,利奥塔、福柯、德里达等后现代主义者看到的是,在现代资本主义经济和工业文明发展过程中,发生了折射的现代启蒙理性,而且折射出的是具有专制、强迫和霸权主义倾向的工具理性和技术理性。我们不能忽视现代启蒙哲学对现代民主政治的贡献,自由、民主、平等仍然是我们今天现代政治继续努力的方向,而且更重要的是,现代启蒙理性的批判精神,使我们自己、他人以及社会的认知和行为保持一种积极的、健康的反思和批判品质。

(二) 政治哲学的后现代研究视界

1. 德勒兹:由辖域化、制码化宏观政治到解辖域化和解码化游牧政治

德勒兹创立了一种以力本论为基础的新型政治哲学——游牧政治学,其中心旨趣是实现社会、国家和主体的彻底“解辖域化”,旨在解放被权力和主体所压抑和阻断的“革命的、生产性的”欲望能量,呼唤一种欲望之流自由涌现的精神分裂症式的后现代主体,为一切被理性、权力或多数及主流排斥在外的非理性欲望、非主流边缘和差异性少数争取自身应有的正当自由与权利。德勒兹的游牧政治学大致包括差异政治、欲望政治、解辖域化政治和游牧政治四种后现代政治。差异政治主张在差异理论指导下的少数主义政治,旨在颠覆同一哲学,要求政治上对以前被迫同化的差异,如性别差异、种族差异等进行重新定位,由此而产生争取少数群体权利的差异政治运动。欲望政治是游牧政治学的重头戏,与理性主义权威统治的政治秩序相对立。德勒兹认为欲望不应为理性所淹没或否定,欲望之中仍然存在着革命的、生产性的能量,而这正是欲望的本质部分。如果说欲望政治发生在人心理层面的微观领域,那么解辖域化政治和游牧政治则发生在社会和国家层面的宏观领域。德勒兹针对资本主义社会依靠“公理系统”对各种形式的流进行解辖域、辖域和再辖域的现象,指出整个社会及个人应从这种宏观的辖域怪圈或“编码”中摆脱出来,获得真正的自治与解放,实现他所主张的“解辖域化政治”和“游牧政治”。

德勒兹的游牧政治学,在微观层面着眼于研究人们日常生活中的细微思想、情感和行为的改变,并研究如何使这种改变逐渐渗入经济和政治制度中,最终达到经济和政治制度的“嬗变”;在宏观层面,则寄希望于强组织实体如阶级、多数、主体、国家、组织等分子化,希望它们解构成各种分散的、独立的、逃离宏观政治的各种辖域化力量及战争机器控制的自治力量。然而,德勒兹建立在解辖域化和解码化欲望和情感基础上的试验性游牧政治学的现实可行性与合法性何在呢?欲望和情感的限制在哪里,从而以此为基础的差异政治合理性何在?辖域化和制码化的传统政治学合理性与不合理性何在?什么样的辖域化或制码化机制应该消解?什么样的欲望和情感应该逃逸?如何逃逸不合理的辖域化或制码化力量?如果德勒兹试图回答或解决这些问题,则他就会陷入自己所批判的辖域化或制码化的现代性之中,而如果他对此不予理睬,则他的游牧政治学就无以凭依和立足。

2. 福柯:从宏观权力政治到微观权力政治

福柯反对传统的僵化的权力解释模式,认为从柏拉图、亚里士多德到现当代的西方政治哲学家,包括马克思主义的经典作家们,在权力问题上最为关注的是统治权的问题,尤其是国家权力问题。福柯把这种传统权力话语分为两种模式:一种是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模式,一种是在西方占主流地位的法理主义的法权模式。在福柯看来,无论是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学模式还是法理主义的法权模式,都没有真正说明权力的本质是什么,都只是一种权力的经济还原论,都只是将权力归结为经济,都将权力看作物,都关注权力在谁手里、权力由谁支配的统治权的问题。福柯认为权力不仅仅是固定地停留于宏观层面的国家统治权问题,而是渗透或遍布社会各处从而无处不在的各种力量关系的、多形态的、流动性的场,因而“权力从未确定位置,它从不在某些人手中,从不像财产或财富那样被据为己有。权力运转着”[23]27−28。福柯后现代性的微观政治理念,强调权力是关系、是网络、是场,强调权力的分散性、多元性,从而不同于现代性的宏观政治观念。西方传统的权力理论是一种宏观的政治理念,强调扎根于经济制度和政治制度的中心化的权力,强调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围绕着统治权的斗争。福柯正是要通过自己的微观权力学解构这种以统治权力为中心的权力模式,努力在统治权力之外,在国家机构、法律制度之外,去探讨权力更为复杂的存在,这种权力体现出多样性、分散性、流动性的特征。

福柯微观权力政治学的核心概念是“规训性权力”,即是对人的肉体、姿势和行为的精心操纵的权力技术,通过诸如层级监视、规范化裁决以及检查等手段来训练个人,制造出只能按照一定的规范去行动的驯服的肉体。因而“‘规训’既不会等同于一种体制也不会等同于一种机构。它是一种权力类型,一种行使权力的轨道。它包括一系列手段、技术、程序、应用层次、目标。它是一种权力‘物理学’或权力‘解剖学’,一种技术学”[24]241−242。与国家机构、法律制度这些宏观的政治权力相比,规训性权力只能算是微观的权力技术、策略、机制,它体现在日常的社会活动中。在福柯看来,规训性权力机制主要不是通过对暴力、财力的控制,也不是通过意识形态的控制来运作,而是通过规范化的监视、检查、管理来运作,然而却比暴力、酷刑、国家机构、法律制度更为有效。福柯认为这种规训性权力机制,已经从最初主要存在于监狱、修道院中,逐步扩展到现代社会的每一个角落,学校、兵营、工厂、城镇以至整个社会都被规训性权力的网络所覆盖,现代社会是一个布满规训性权力机制的社会。

福柯细致的微观权力分析,无疑为后现代政治学或政治哲学研究提供了一个重要视角,但是,是否所有微观权力都被视为一种对人的支配和控制,因而都要对之加以批判和解构?这仍然是值得商榷和探讨的。如果说微观权力作为一种必要的社会管理技术或客观的民主程序,在现代社会渗入人们日常生活和工作的实践之中是在所难免的,那么消解这种权力,便意味着消解人们目前的日常生活和工作状态。这如何可能?如果说微观权力是后现代政治研究的一个重要视角,那么我们应该探讨的是从微观权力如何与政治相联系,即从属于公域还是私域范围的角度对其加以具体界定和区分,由此进一步探讨这种微观权力对人们的心理和行为存在何种积极的和消极的影响,在多大程度上侵犯了属于个人私域范围内的自由。

3. 吉登斯:从解放政治到生活政治

西方理性主义,从柏拉图到笛卡尔,再到康德、黑格尔、马克思,虽然其基本的哲学立场存在差异,但它们的共同特征是以理性为基础,对人类生活和社会进行理性设计,并以这种理性形态的标准来“批判”现实、规范现实、引导现实[25]。吉登斯指出,这种理性主义哲学引导和规范的是一种解放政治。吉登斯认为,解放政治是马克思主义政治学和历史唯物主义的重要价值指向和归宿,其基本的假设是现在的人处在(如阶级关系)奴役当中,人们必须不断摆脱各种自然和社会的束缚、限制,使人类获得自由。吉登斯认为这是解放政治的主旨,也是解放政治错误的要害,因为它制造着“线性”历史观,强化着进步主义的价值观,更是西方理性主义传统——理性霸权、理性专制(以假设的理性来役使现实的存在)的现实反映。吉登斯认为解放政治包含了两个主要的因素:“一个是力图打破过去的枷锁,因而也是一种面向未来的改造态度,另一个是力图克服某些个人和群体支配另一些个人和群体的非合法性统治。”[26]248

吉登斯认为,我们现正处于高风险与不确定性并存的后传统社会中,如今个人的日常活动及其生活决策都具有全球性的影响,“日常决策与全球性后果之间的这种不断增强的特殊关联,以及全球秩序反过来对个人生活所产生的影响,共同组成了新议程中的关键主题……包括国家在内的各种各样中间性的集体和群体确实有被重新组织和改造的趋势”[27]74。这不仅引起社会结构和体制的全面变化,而且促使价值观念、认同机制、家庭情感、个体心理、生活方式的选择、自我实现等的全面转型与变迁,从而加剧主体性不安全和个体生存的焦虑。而这些问题,是宏观的解放政治所不能解决和消除的。

政治不仅应该解决个人外在的、制度性的“宏观”解放,还应该是个体的、内在的、心灵的“微观”解放,因此,吉登斯呼吁政治还应把社会的日常生活,甚至私人领域等微观问题纳入政治议程,直面人的生存与道德问题。所以,吉登斯视野里的政治就是一种从人的现实生活实践出发,既关注人的自由和平等的外部宏观体制的问题,也关注人的生活方式选择、自我实现和身份认同、生存意义及道德问题。这就是不同于抽象的宏观解放政治观念,同时也不同于微观政治的一种新的政治范式——生活政治。

4. 乌尔里希·贝克:从政治到亚政治

乌尔里希·贝克把现代工业社会看作是一个风险社会,人们生活在多种多样、各不相同、相互矛盾的全球性风险和个人风险中。在风险社会中,对由技术工业发展所引起的威胁的不可预测性的认识,需要对社会凝聚之基础的自我反思和理性的普遍准则和基础加以审察。风险社会是一个具有自我批评倾向的社会,同时也是人的个性化不断发展、强化的社会。“个性化”意味着工业社会的确定性瓦解,同时为缺乏确定性的自我和他人找到了和创造了新的确定性压力。但它也意味着新的相互依赖,甚至是全球性的相互依赖。“个性化和全球化实际上是同一个自反性现代化过程的两个方面”[28]20。因此,个性化并不意味着原子化、与世隔绝、形单影只、各种社会的终结或不相联结。后工业风险社会,使政治冲开并越出了形式责任和等级制度的缺陷。工业社会的政治格局正变为非政治性的,而工业主义中曾是非政治性的东西正变为政治性的。这是一场政治范畴的转变,在转变中制度未变,毫发未损的政治精英还未被新人取代。在工业资本主义中受政治保护的那些决策领域——私营部门、商业、科学、小城镇、日常生活等——在自反性现代性中卷入了政治冲突的风暴。“向私密生活的非政治性撤退”、“新的内省”或“关怀情感创伤”等式逻辑对政治的旧式理解,如今可能代表着争取新的政治维度的努力。一种矛盾的多样性参与实现了,每一个人的思想和行动都同时既是左派又是右派,既激进又保守,既民主又不民主,既主张保护生态又反对保护生态,既有政治性又没有政治性,这意味着目前的政治明晰性——左派和右派,保守的和社会主义的,隐退和参与——已不再正确有效。旧工业秩序的表面之下或之后,发生的变化或发展并非完全是无意识的,也并非完全是有意识的、集中的[28]28。

亚政治意味着从下方塑造社会。从上方看来,这导致了执行权的丧失以及政治的收缩和缩微化。作为亚政治的后果,从前未卷入实质性的技术化和工业化过程的团体有了越来越多的机会在社会安排中取得发言权和参与权;勇敢的个人甚至有机会在发展的神经中枢“移动大山”。因此,政治化意味着中央控制方法的衰弱[28]30。各种各样的团体与各种层次上的决策便在这样的情况下相互对抗。这不仅发生在制度与公民团体的对抗中,发生在国家政治与地方政治的冲突中,也发生在有环保动机的政府和旧的工业管理层之间。任何一方都不能随心所欲,权力的反对者不能,权力自身也不能;这些概念在思想中应该是相对的,在现实中也变得具有相对性。一种普遍的“相对瘫痪”出现了,这是亚政治被激活的反面。

三、思考:后现代主义——一种新本质主义形而上学

“后现代”一词的用法是复杂的、混乱的,但总体上讲,“后现代”意味着对现代性的批判和反思,是现代性之内的“苏格拉底式”反思,是对现代性的限度和诸多缺陷的批判性质疑和反思,包括对现代人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生存状态以及现代性的各种理论研究方式、政治实践等的反思,既有肯定性的,也有否定性的。然而,后现代主义的现代性批判之矢,到底应该指向强调普遍本质的“一”的形而上学理性?还是科学技术合理化的工具主义科学理性?或者说是感染了科学主义的形而上学理性?对此,后现代主义的现代性批判者似乎并不加以区分。如福柯所说“自18世纪以来,哲学和批判思想的核心问题一直是,今天仍旧是,而且我相信将来仍然是:我们所使用的这个理性究竟是什么?它的历史后果是什么?它的局限是什么?危险又是什么?”[29]47

如果我们把后现代理解为对现代性的批判,那么自尼采宣称“上帝死了”时,这种对西方理性中心主义思维方式的批判就开始了。后现代主义指责和批判基础的、普遍的、整体的、本质的理论和认识对个别的、特殊的、偶然的、现象的东西的压制与排斥,倡导多元、差异和开放的政治,这无疑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与现实性。因为“一”和“多”从来都不是严格地对立和排斥的,而是相互显现和证明对方而内在统一的,任何一方的孤立静止和绝对化,都会导致实践上的特权和专制,导致对个人自由的压迫。一些后现代主义者极力主张解构形而上学的基础性、整体性、同一性和本质性,主张重建非理性、非本质、非基础、非同一的异质性、偶然性、他者性、边缘性,而不是求得与前者的统一与和谐,因而导向了另一种本质主义的形而上学或另一种压制性的特权。而另一些后现代主义者则因为现代社会失去道德终极目的的生活而挽救形而上学理性,为人类寻求基础性的、普遍性的伦理价值准则,提醒人们警惕“没了上帝,那就什么都行”可能导致的危险和恐怖。

如同对基础、普遍本质的强调可能会压抑异质性、边缘性的他者一样,对异质性、偶然性、非理性的过分强调或绝对化,同样可能成为某些人压抑、排斥他者的借口和说词。许多后现代主义者在批判形而上学基础主义、本质主义或普遍主义的过程中,又不知不觉地重建了自己的形而上学新隐喻。后现代主义者一方面试图否定形而上学的同一性、总体性的认知模式,另一方面却又试图在排除形而上学总体性、基础性原则的条件下,极力挽救非理性、偶然性、他者、异质性。可见,后现代主义批判者同样没有走出本质主义的形而上学视野。实际上,无论是理性的、整体性的本质主义、基础主义或普遍主义,还是非理性的、偶然性的他者、异质性,都内在于人类自身的全部存在本性,都是人类在生活世界中的种种现实表现与活动,它们都有获得尊重和承认并实现自身的权利,但谁也不能拥有最后的或绝对的真理性地位或话语霸权。应该说,人类法和伦理政治世界的“绝对真理”或“终点”,在于人类自身自然、道德和理性三种根本自由本性(或根本的存在方式)及其权利的全面实现与解放,在于与之相适应的法和伦理政治构造及制度安排。

[1] 崔伟奇.论现代性与后现代性[N].光明日报,2007-07-10.

[2] 常士阎.政治的现代性解构:后现代多元主义政治思想[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1.

[3] 王晓朝.传统与后现代[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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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张国清.中心与边缘[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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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王晓东.多维视野中的主体间性理论形态考辩[D].哈尔滨:黑龙江大学,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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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view on Post-modernism of Political Philosophy

LUO Chao-hui
(Tsinghua University, Beijing 100084, China)

On post-modernism study, we can say “how many post-modernity scholars there are, then how many kinds of forms of post-modernity there will be”. Generally On one hand, post-modernity scholars try to deny the identity and totality recognizing model of metaphysics, and they understand the object criticized as another heterogeneity and diversity with in-totality, in-identity,and suppressed and excluded by identity and totality, try to save irrationality, contingency, another, in-identity and diversity under the principle of excluding metaphysical totality and foundation, they have not get rid of metaphysical viewpoint either. The“absolute truth” or “destination” of world history are in the historical realization of human race’s necessary freedom nature (or fundamental existence nature) of nature, moral and reason, and their politics-society community combining law, moral and ethics together with right.

post-modernity; political philosophy; review and consideration; post-modernism; metaphysics

D0-02

A

1006−5261(2012)04−0044−07

2012-03-24

罗朝慧(1974―),女,四川泸州人,副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 叶厚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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