龚斌教授《世说新语校释》述评——以《容止》篇为中心

2012-08-15 00:51
天中学刊 2012年4期
关键词:魏晋仪表美学

王 永

(中国传媒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24)

龚斌教授《世说新语校释》述评
——以《容止》篇为中心

王 永

(中国传媒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24)

龚斌的《世说新语校释》博采众家之长,简练而又公允,同时,作者以扎实的文献考辨功力和执著的理论追求,构建了自成一家的方法和体系,生成了具有闳阔文化视野的诸多新见解和新论断。以《容止》篇的校释为例,龚著既考辨了形、神关系,又析分了士人仪表美之“行步顾影”与“土木形骸”二派,又对一些核心概念和语词进行了准确的定义和解释,也对文中使用的文学手法进行了归纳和总结。

龚斌;《世说新语校释》;《容止》

当前学术界通行的《世说新语》注释、校笺之本,以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徐震堮《世说新语校笺》和杨勇《世说新语校笺》等影响较大。以《世说新语》的经典价值,不断有新的注解版本推出,是很自然的事情。但新著的超越价值何在,也必然是我们所关注的核心问题。华东师范大学龚斌教授积10年之功,成就93万字巨著《世说新语校释》[1](下文简称“龚著”)。作者所付出的心血已毋庸赘言,然其时代性和创新性的解读,则尤为值得关注。

就龚著的成就,胡晓明于该书序言《正解与通识如何可能》中已作了全面而精当的评述:“这正是我所一直期待的,回答《世说新语》的重大问题,总结自古迄今的丰硕成果,融集大成之美富,与识大体之新为一炉,确是有分量的大书。”胡晓明还从《世说新语》研究史的角度总结出龚著之学术路径:“正解与通识相结合,在中国文史研究中,应是具有普遍意义的学术方法”。龚著在穷尽史料的“正解”基础上,进行了高屋建瓴的“通识”,是一部体现了前沿性和创见性的力作。

龚著《前言》中认为:“《世说》真实地记录了道德型的人格美学向个性至上的人格美学的转变,这种转变是渐进的、复杂的。”这一观点已经可以见出作者沉潜其中的求索精神。本文拟从最表象的“形”美角度进行探究。

《世说新语》中大量关于男性仪表的相关记述,引起了当前学术界的注意。对于《容止》一篇,学者有云:“作者运用以形写神理论特设《容止》一门,着力描写人物的外貌神态、表情、行为举止,以外貌现神明、以表情现神明、以动作现神明,生动地再现魏晋名士的精神气韵,达到了以形传神、形神俱肖的效果,成为《世说》以形写神的一大特点。”[2]

龚著认为“《世说》真正是‘以人为本’——人物赏鉴是它的核心”,在这个基本立场上,作者提出:“它生动地记录了魏晋名士的言行,描写他们的形神之美:容止的漂亮、行为的纵放、风神的潇洒、精神的自由,历千数百年仍栩栩如生。上述人物品评范畴落实到士人仪表方面,则可以从《容止》篇中观其大概。”“容止”自然不是魏晋风度的内核和实质,但作为与“神”相为里表的“形”,毕竟是一个外在的、直观的审美阶段,龚著的表述是根植于魏晋人物美学的实际的。

“形”、“神”是《世说新语》品藻人物的重要概念,“形”既独立为高级范畴,又与“神”有密切的对应关系。汉代司马谈在《论六家要旨》中说:“凡人所生者,神也;所托者,形也。神大则用竭,形大则劳蔽,形神离则死,死者不有复生,离者不可复反,故圣人重之。由是观之,神者,生之本也;形者,生之具也。”对于魏晋士人的仪表美学而言,“形”的展现与形神关系的考察是一个基本的命题。

《容止》篇“一”有“魏武帝将见匈奴使,自以形陋,不足雄远国”之句。“雄”字《太平广记》卷一六九引殷芸《小说》作“怀”字。在这两个文字的校释上,龚著以“汉人人物审美以高大魁伟为美”为指针,认为“雄”字胜,并列举历代史料记载,说明汉人称许人物之“雄”,常辅以“身长”为辞。匈奴使者看出了在崔季珪身边假扮侍从的曹操有英雄之气,“魏武闻之,追杀此使”。对这个记载,余嘉锡注云:“此事近于儿戏,颇类委巷之言,不可尽信。”龚著藉此申论:“此条虽不可尽信,然临川将‘魏武捉刀’传闻置于容止之首,颇有指示意义,即汉末鉴赏人物虽仍重人物资貌,但已萌重神胜于重形之审美意味。由形胜渐至神胜,魏晋美学始现新风貌。”此一概括,既回应了读者对曹操形陋又何以能制权的疑问,又点出了由形至神这一人物品藻美学观念变迁的关捩,可谓小中见大。身材魁伟,是汉末人物资质中很重要的一项要求,然而到了魏晋时代,内在的“神旺”则受到更强烈的关注。如《赏誉》“三三”云:“司马太傅府中多名士,一时俊异。庾文康云:‘见子嵩在其中,常自神王。’”龚著注云:“神王,同神旺,指精神旺盛。”《赏誉》篇中讲人物风神之美尤多,然仍是自外而内的观察,“神”离不开“形”的外化。

那么,单就“形”的展现而言,是否也有细致的美学区分呢?龚著给了我们明确的答案。《容止》篇“五”刘孝标注中有“康七尺八寸,伟容色,土木形骸,不加饰厉,而龙章凤姿,天质自然,正而在群形之中,便自知非常之器”。龚著于此校释云:“魏晋名士容止显然有二派:一派行步顾影,如何平叔者;一派土木形骸,如嵇康、刘伶者。行步顾影,未免做作;土木形骸,则尚自然。”此段可以看作是对魏晋士人仪表问题的总评,即分为“做作派”和“自然派”。做作派以形驭神,终落下风;自然派以神驭形,方为高致。

我们先来看“自然派”。《容止》篇“一三”云:“刘伶身长六尺,形甚丑顇,而悠悠忽忽,土木形骸。”龚著云:“《容止》所载人物多美男子,唯刘伶貌甚丑顇,土木形骸。然伶悠焉独畅,自得一时,不丧天真,近于庄子笔下‘畸人’一类人物……自丧自忘自得,精神超越,达于天真,此种人格精神遂支配魏晋诸多名士。”《庄子》一书中描写到的“畸人”形象共有11个,其中刻画较多的有五六个,此类人物多“才全而形不德”,龚著于此不忘点明这种“脱略形骸”的道家人格美学与“土木形骸”的魏晋人物美学之间的承传关系。“自然派”中,又有“粗服乱头”一说,龚著释谓不加修饰,并按云:“裴楷与嵇康同,不加修饰,而具天然之美。此为容止之至美,后亦成艺术之至美。”王国维即以此语评李后主词风,流播甚广。

本质上而言,形为神之表,而神又是一种文化思潮的产物。《孝经》云“容止可观,进退可度”,《左传· 襄公三十一年》载“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内外、大小、皆有威仪也”,这是一种来自儒家思想的仪表观念,展现的是儒家的秩序化要求,是礼的外化。随着士族的崛起和玄学的兴盛,魏晋时期带有道家思想底色的仪表观念开始形成,原有的容止美学评价体系被打破。与老庄要求保持虚静的内心修养功夫相表里,这是一种减损式的外在修炼功夫。

再来看“做作派”。《容止》篇“二”刘孝标注中有引《魏略》云:“晏性自喜,动静粉帛不去手,行步顾影。”王先谦及徐震堮旁考《魏志》及《资治通鉴》,都认为“粉帛”当为“粉白”。龚著认为:“‘帛’通‘白’”,不必拘于孰是”,并进而提出:“男子傅粉之风,自汉至六朝不绝。”之后,又附以沈自南《艺林汇考·服饰篇》四引《野客丛书》曰:“《世说》载何晏洁白,魏帝疑其傅粉,以汤饼试之,其拭愈白,知其非傅粉也。仆考《魏略》:‘晏自喜,动静粉白不去手。’则知晏尝傅粉矣。前汉《佞幸传》:‘籍孺、闳孺傅脂粉以婉媚幸上,此不足道也。’东汉《李固传》有曰:‘大行在殡,路人掩涕,固独胡粉饰貌,搔头弄姿,盘旋偃仰,从容冶步,无惨怛之心。’《颜氏家训》谓梁朝子弟无不熏衣剃面,傅粉施朱。以此知古者男子多傅粉。”作者在这里辑录了历史上男子傅粉风习的描述,可为研究者资取。

“做作派”虽落下风,然《世说新语》中的记述却更丰富。《容止》篇“七”记潘岳事云:“潘岳妙有姿容,好神情。少时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左太冲绝丑,亦复效岳游遨,于是群妪齐共乱唾之,委顿而返。”清人卢文弨《钟山札记》卷三云:“此盖岳小年时,妇人爱其秀异,萦手赠果。今人亦何尝无此风?妇人亦不定是少艾,在大道上,亦断不起他念。”对此,余嘉锡认为将挟弹赠果之事定在少年,“卢氏之辨甚确”,但是,“惜其未考《世说》注,不知掷果者之本是老妪也。”对掷果者为“老妪”之说,徐震堮认为:“妇女老少皆可称妪。《南史》邓郁传:‘从少妪三十,年皆可十七八许。’群妪当与上文妇人同义。”龚著认为:“卢文弨、余笺谓此事在潘岳少年时,说当可信。然为掷果者乃老年妇人,其说胶滞,不如徐笺。”

综上可以看出,龚著对《容止》篇的校释蕴含着一种魏晋士人仪表美学的体系建构意识。当然,除了基本的概念诠释外,从文学的角度考察人物美的表述方式也是龚著的一个特色。《容止》篇“三五”誉简文帝司马昱云:“轩轩如朝霞举。”龚著按云:“晋人品藻人物,常用审美想象。‘轩轩如朝霞举’即光彩照人之意。本篇‘一二’时人谓裴令公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照数人。’本篇‘一七’王大将军称‘太尉处众人中,似珠玉在瓦石间’皆用比喻性想象。”《容止》篇“四”中有“李安国‘颓唐如玉山之将崩’”之句,龚著云:“玉山,喻仪容俊美。本篇五:‘其(嵇康)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晋书》三五《裴楷传》载:‘见裴叔则如近玉山,映照人也。’”此为男子仪容整体形象性描述习语考辨之一则,同时也可见出《世说新语》评价人物之美的习惯手法。

《世说新语》在描写人物风度气质的时候,喜欢用一个细节性的标志动作来点染,疏忽对这些词语的考辨往往会影响对整个人物的印象。龚著《容止》篇校释中有二例可为代表:

挺动:当从徐笺及王氏所解,义为振动。……杨笺谓属下句,乃状“体中故小恶”为不安貌;词典则谓“精神困顿迟滞”,疑非是。体中仅小恶,无碍精神焕发。双目既然闪闪,何来不安与精神困顿?

燃鼻:捏鼻。或云谢公好“洛生咏”亦不近情理。谢玄之语,乃描摹谢公肆游山泽之仪态,即不大呼小叫,但端坐捏鼻顾盼,如此,自有静处山泽之意味。

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即是《世说新语》作者的传神之笔,龚著以人物风神的整体建构为追求,自然不会放过对这些细节的诠释,给我们最为信服的解答。

《世说新语》评人仪表,常用叠字,龚著对此类词汇也非常留意,《容止》篇相关注释有:岩岩:高大、高耸;烂烂:光明貌;轩轩:仪态轩昂貌;卓卓:特立貌;黯黯:此指眼穴望之深黑;稜稜:威严貌;濯濯:光洁貌。到了唐宋时期,在散文和小说领域,《世说新语》中很多词语也成为传记或传奇类作品描写人物外貌时的常用语汇。宋代李清照《金石录后序》中描写赵明诚:“葛衣岸巾,精神如虎,目光烂烂射人。”明徐渭《赠沉母序》:“伯子又知书,能操笔,而比于分隶,行卓卓,为乡人表。”龚著为我们提供了不少这类叠字的出处材料和解释。

史载王粲因貌丑而不受刘表礼遇,愤而作《登楼赋》,以貌取人之风可见端倪。《三国志》中也保存了很多以仪表推知才能、人品乃至命运的说法。由于仪表美在魏晋时代所受的重视,《世说新语》等书也沾染上夸饰容止之风。但是,一些传奇式表述背后的真相却容易被掩盖。《容止》篇云:“庾风姿神貌,陶一见便改观,谈宴竟日,爱重顿至。”对此,龚著释云:“侃原欲诛亮,后竟爱重之。究其原因,一是亮推侃为盟主;二是亮引咎自责,放下身段;三是噉薤留白之细事,与侃勤于政事之个性相合;四是陶侃之大度。非仅庾亮风姿神貌之魅力,使侃一见即改观也。”这些看法,体现出独到的眼光。

从对《世说新语》的诸篇校释中可以看出,龚著尤其注意对以“形”、“神”为核心的“品题”概念进行提炼和总结,《前言》云:“其中重要的、可以成为审美范畴的诸如:清、远、识、简、真、神、韵、朗、达、通、雅等。这些关键字又可以同其他字的搭配,组成许多片语。”所以,龚著在涉及人物仪表、风度、胸怀、抱负等方面的具体训解时,超越了前人或沉溺于史料、或满足于训诂的局限,而有了对魏晋人物审美范型进行建构的追求,并从这个角度旁搜远绍,探赜发微。

龚斌信守陈寅恪“独立之思想、自由之精神”的学术追求,治学既以兴趣为动力,不愿受体制上的过多约束;又肯下扎实功夫,以校释成一家之言,的确难能可贵。

龚斌在多年的校释工作中得出了客观的看法,《前言》云:“一定要指出‘清’、‘远’、‘神’、‘朗’之类品藻用语的确切含义,看似科学,其实反而远离真实。这样说,不是‘不求甚解’,而是要以微观的研究为基础,再将这些审美范畴放在中国美学史的历史进程中加以审视,探索其形成原因,从而显示它们的深刻内涵的具体性和丰富性。”如果读者也能够从更加开阔和闳深的视角去认真研读龚著,一定可以发掘出更多时代性和创新性的价值,获得更多的启发和教益。

[1] 龚斌.《世说新语校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 倪美玲.《世说新语》描容止以现神明论[J].青海社会科学,2003(3).

I206

A

1006−5261(2012)04−0016−03

2012-05-14

王永(1976―),男,吉林长春人,副教授,博士。

〔责任编辑 刘小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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