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明林 钱琼慧
在古典诗歌中梅花是一个典型的意象,但它真正大量进入诗坛却是在唐宋时期,这一时期梅花因其特有的“梅格”而成为诗人们钟爱并争相描摹吟咏的对象。宋代文坛的“多面手”苏轼就有大量描梅摹梅咏梅叹梅的作品。
苏轼“夯实了文化修养的功底,磨练了独运文字的匠心”,曾以书文歌赋和旷达胸襟为后世所景仰。但苏轼一生屡遭贬谪,仕途坎坷,正如他在《自题金山画像》中说的那样:“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这是苏轼病逝前两个月对自己后半生所作的客观总结,遇赦北返的心情固然可喜,但世事的沧桑巨变和岁月无多的感慨萦绕胸中,此时看到金山寺里自己的画像,百感交集、悲从中来,于是题就了这首小诗。苏轼的伟大并不在于让后人怜悯他的“屡遭贬谪,仕途坎坷”,而是在于能够领略他面对打击后表现出的独特的心理特征和旷达的人格魄力。
苏轼不仅唱大江东去,也在吟咏着“梅”一样的心绪,“梅”一样的情怀,于是“梅”便成了苏轼笔下不可或缺的景物。从苏轼对梅花的描摹中,可以看到苏轼不断成熟的思想心理和逐渐旷达的高大人格。
第一、身处逆境的惆怅心情,贬谪生涯的种种遗恨
苏轼笔下的梅花有寄托遗恨、表达惆怅的一面。在他塑造的女主人公的口中,那种渴望被理解的心愿欲说还休,那些身处逆境和未能施展抱负的惆怅与遗恨曲折委婉。如《阮郎归》:
暗香浮动月黄昏,堂前一树春。
东风何事入西邻,儿家常闭门。
雪肌冷,玉容真,香腮粉未匀。
折花欲寄岭头人,江南日暮云。
此词上片首句直接典用林和靖诗句来描写梅花的美妙和幽香;次句有“白玉堂前一树梅”的影子,间接点破首句的幽香来自梅花;“东风”即“春风”,此句的“西邻”和下句的“儿家”相对,意指西邻春风得意,而自己却门扉紧掩,暗含春风撩动春愁之意。
下片开头三句既是写梅更是写人,到此人梅一体、物我不分,尤其以“香腮粉未匀”来凸显思妇盼郎不归而不事梳妆、无心打扮的落寞心情。“折梅寄相思”古已有之,但词中思妇却因“日暮云重”而无从遥寄。
此词的高妙之处不在以梅花喻闺中少妇,而在又以闺中少妇的处境、思绪来反映了作者身处逆境的惆怅心情和抱负难施的种种遗恨,同时也寄托了渴望被理解的心愿。又如《梅花二首(其一)》:
春来幽谷水潺潺,的皪梅花草棘间。
一夜东风吹石裂,半随飞雪渡关山。
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
幸有清溪三百曲,不辞相送到黄州。
诗中的梅花开在“草棘间”,伴随风雪“渡关山”,并具有“开落两堪愁”等特点,均可看出此时的梅花是诗人自比。神宗元丰三年二月,因“乌台诗案”贬谪黄州,死里逃生之后虽有虚授之职,但实际上如同流放。
“的皪”的梅花尽管天生丽质但开在草棘间而无人欣赏,又被东风吹落殆尽,无论是开是落都无人问津,这是怎样的哀怨凄凉之感。这里梅花的遭遇就是诗人的人生写照,身处逆境的飘零之感,怀才不遇的沮丧情绪,无人宽慰渴望理解的孤独心寒,熔铸成了挥之不去的惆怅和道不明了的遗恨。再如《西江月》: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
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常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
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此词开篇用“玉骨”和“冰姿”来赞誉梅花的坚贞和仙姿丽质,接下来以极富神话色彩的“海仙遣探”来表达对梅花的艳羡。“素面”和“洗妆”两句则表现了梅花的自然之美,“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的风姿跃然纸上。末句说明拥有高洁情怀的梅花已随“晓云”飞逝,与同样洁白的梨花绝难同梦。
《西江月》作为一首咏物词,风姿绚丽,梅格高雅,形神兼备,韵味深长,是咏梅作品中难得的佳作。但只要联系词人贬谪惠州的经历,就知道此词还是一道悼亡词。宋代惠洪的《冷斋夜话》也说:“(东坡)又作梅花词曰:‘玉骨那愁瘴雾’者,其寓意为朝云作也。”朝云姓王,杭州人,东坡侍妾。朝云随他天涯海角、风雨同舟,患难与共,深情挚爱。东坡远谪岭南时,曾劝朝云离去,她执意不从,三十四岁便死于惠州,葬于梅树下。由此可知词中的“梨花”应是词人自指,说明从此以后与朝云不能同梦。与痛失至爱相较,东坡的贬谪生活并不算什么,只是朝云那有如“玉骨”“仙风”的姿态还历历在目,那万里投荒的坚贞情感还清晰可见,怎不教人肝肠寸断。
此节三首,总体反映了苏轼从“抱负难施”至“贬谪黄州”再到“痛失至爱”的愁苦历程,其中一首比一首更为痛心,一首比一首更为抒怀。
第二、关注价值的艺术个性和热情开朗的精神气韵
然而,苏轼就是苏轼,他没有就咏梅而咏梅;也没有因遗恨而遗恨,他在痛定思痛之外,也反映了对精神生活和生命价值的重视。这无论如何是一种坚毅和韧性人格支配下的巨大进步。
这类作品表现他关注生命价值的艺术个性和热情开朗的精神气韵。在这里梅花的意蕴就不仅仅是上一节中的遗恨和痛苦,更多的是对生命的礼赞、对价值的关注。如《红梅三首(选一)》:
雪里花开却是迟,何如独占上春时。
也知造物含深意,故与施朱发妙姿。
细雨裛残千颗泪,轻寒瘦损一分肌。
不应便杂夭桃杏,半点微酸已著枝。
首联以“雪里花开”的腊梅与“独占上春”的红梅作对比,突出红梅的风格神韵,用“独占”二字,强调红梅压倒群芳,得春之先,连傲雪而开的腊梅也有开“迟”之嫌了。颔联接着说连上天(造物)都着意为她施朱添红,使其锦上添花,妙不可言。“妙姿”出自唐·欧阳詹《寓兴》诗:“桃李有奇质,樗栎无妙姿”,在此表明红梅的卓尔不群。颈联为全诗转折,前两联描绘了尽得风流的红梅,而此联则诉说了红梅的遭遇,细雨淋残、空余珠泪,轻寒来袭使之消瘦。尾联是本诗的“入格”之笔,红梅处在这样的环境,遭受了如此的打击仍不减其标格,思路仍承“独占”和“妙姿”的品格气韵。红梅宁肯谢去芳华,也不随便与桃杏为伍,终于结出自己的果实——生命的果实。
诗中的红梅,从春雨损肌,到梅子著枝,终于走完了生命的全过程,同时也实现了自己的价值,这就开拓了关注生命价值的艺术个性。当时,诗人虽不合时宜但也绝不与“桃杏”为伍,一生看重精神追求,这就体现了他热情开朗的精神气韵。
无独有偶,苏轼用梅花表现了对生命价值和精神气韵的关注还反映在《南乡子》中:
寒雀满疏篱,争抢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厄。
痛饮又能诗,坐客无毡醉不知。花谢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著枝。
此词的明显特点是没有花太多笔墨去描写梅的品格,倒是有梅花飘零、落英缤纷的幽静之美。词人置身于这种“梅境”之中饮酒赏梅,好不惬意!不知不觉中已是“花谢酒阑”的春季,那枝头的梅子已清晰可见。应该说词人所要表达的是对梅花生命价值的讴歌,无论你在不在意、关不关注,梅花都要走完生命的全过程,实现自己“一点微酸”的价值。这表现词人恬然自安、乐观开朗的精神气韵,也表现了词人那种只要正视生命就一定会实现人生价值的坚定信念。诗人在 《和董传留别》中也以“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来表达了这种气韵和信念。
此节共收录一诗一词,其中都通过梅花表达了作者对生命价值的关注与重视,对热情开朗的精神生活的无限追求。
第三、形神兼美的梅格神韵,自我完善的思想心理
苏轼笔下的梅花不仅是“形体之美”客观描摹,更透露了他对“精神之美”的不懈追求以及由此生发的自我完善的思想心理。如苏轼在《和秦太虚梅花》中就表达了对“精神之美”的追求。《和秦太虚梅花》如下:
西湖处士骨应槁,只有此诗君压倒。
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被花恼。
多情立马待黄昏,残雪消迟月出早。
江头千树春欲闇,竹外一枝斜更好。
孤山山下醉眠处,点缀裙腰纷不扫。
万里春随逐客来,十年花送佳人老。
去年花开我已病,今年对花还草草。
不知风雨卷春归,收拾余香还畀昊。
从标题就可以得知这是与秦观《浮香亭梅花》的和诗。
前四句高度赞扬秦观的《浮香亭梅花》压过了西湖处士(林逋)的梅花诗《山园小梅》。《山园小梅》中的“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被誉为是描梅的千古名句,无人能及,而苏轼却说林逋作古已久,他的梅花诗今天终于被秦观超过,当然这是诗人的过誉之词。接着说我虽心灰意冷,但因喜爱你的《浮香亭梅花》而被梅花撩拨起无尽的思绪,这是赏梅的缘由。
五至八句紧接前四句,思绪既起,诗人便情不自禁地要去看梅赏梅了,而他看到的梅花又以“竹外一枝斜更好”最为动人,这“竹外一枝”应是诗人自况,至此梅花不但有了“形体之美”,更有了“精神之美”。
九至十二句,着意描写当年林逋隐居的孤山醉眠处,梅花飘谢,落英缤纷;因为它始终追随作为朝廷逐臣的我,不离不弃,所以我不愿清扫它的落蕊,这是对“梅格神韵”的肯定。
最后四句通过“去岁”和“今年”的对比,颇有“花同样美好,人一般无奈”的感慨,但梅花的“梅格神韵”还在于要把“余香”留在天地之间的胸怀。
此诗中的梅花是诗人自己含蓄蕴藉的生命之花。作者明确地认为,人生的价值应如梅花的“余香”一样长留天地,因而尽管诸多失意,诗人始终没有放弃对“精神之美”的追求;这是诗人自我完善的思想心理的真实写照,他始终没有让自己的人格在失意中孤独终老。又如《再和杨公济梅花十绝(其七)》:
洗尽铅华见雪肌,要将真色斗生枝。
檀心已作龙涎吐,玉颊何劳獭髓医。
本诗中“洗尽铅华”的“真色”是梅花的“形体之美”,“斗”字则表明梅花的不甘示弱。“檀心”一词则是“形神兼美”有机结合,既指“浅红的花心”,又指乐于奉献、不断吐露芳香的内在梅格。末句则以“玉颊”不用“獭髓”医护来说明梅花的无需慰藉和真率无私。当然诗人写梅花,同时就是写自我。这种声情并茂的赞颂和讴歌,正表现出诗人逐渐调适、不断完善的思想心理。
此节主要是作者通过写“形神兼美”的梅格神韵来表达自己思想心理的日趋成熟和自我完善。
第四、艺术上的至高境界,人格上的旷达胸襟。
最后,苏轼笔下的“梅花”中,真正反映了他思想成熟、胸襟旷达和人格完善,以及艺术境界达到至境的是《定风波》和《红梅》:
定风波
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余孤瘦雪霜姿。
休把闲心随物态,何事,酒生微晕沁瑶肌?诗老不知梅格在,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
红 梅
怕愁贪睡独开迟,自恐冰容不入时。
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姿。
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
诗老不知梅格在,更看绿叶与青枝。
这两篇作品虽体裁不同,但内容和思想却如出一辙、形同孪生。两篇作品都点明“开迟”是梅的花期特征,“不入时”暗含了作者与世俗的格格不入;“作桃杏色”只是梅花的外在形式,“雪霜姿”才是梅花的内在风格;“随物态”是梅花所摒弃的,“酒晕玉肌”是梅花所追求的。以上这些“摄红梅之魂”的艺术描摹,都是为了有力地突出了红梅的高尚品格和高雅神韵——梅格。这同时也是苏轼艺术上达到至境的佐证。
苏轼吟诗作画,反对只求“形似”,遗神取貌。“诗老”句典出石曼卿笔下的《红梅》,意指“认桃无绿叶,辨杏有青枝”的石曼卿只是在梅的形色上作文章,因此苏轼说他“不知梅格”。
这是发自内心的追求艺术上至高境界的精神,同时也是作者的高尚人格和旷达胸襟的写照,正如清人刘熙载《诗概》所云:“诗品出于人品。”
综观苏轼笔下的梅花,从“贬谪生涯的种种遗恨”到 “热情开朗的精神气韵”再到 “自我完善的思想心理”,最终达到在“艺术上和人格上的双重飞跃”,实在是难能可贵。
这个心路历程为后人树立了光辉的典范;这个伟大的诗人曾在历经挫败中,完好地保持了不屈的人格魅力。他在最艰难的时候弹奏了时代的最强音。因此他怎能不名垂青史,受人景仰?
虽然苏轼的成就和影响远在“梅花”之外,但他笔下的梅花却同样有着不可替代的价值,它同样贯穿了苏轼伟大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