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型美国佬》:美国民族身份认同的消解和建构

2012-08-15 00:42:11闫正坤
遵义师范学院学报 2012年2期
关键词:美国式拉尔夫典型

闫正坤

(安徽财经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蚌埠233030)

一、引言

《典型美国佬》是美国华裔作家任碧莲(Gish Jen)的第一部小说。自问世起,这部小说就受到了评论界的关注。这本小说的魅力不仅在于作者超越先前华裔小说的风格,即描述了第一代中国移民中知识分子家庭在美国的起起伏伏,“克服重重困难和挫折,接受美国文化和价值观念,成了‘典型的美国佬’的故事”[1],重塑了华人融入美国社会辛酸的移民历史,更在于作家任碧莲在书中对美国民族身份认同的消解和重新建构。

二、民族身份认同的历史渊源

作为一个国家或民族共通的文化心理认同,民族身份认同从出现的一刻起就被赋予了维护国家政治统一和保持其文化传承的使命,从而也成为了以移民为主体的美国社会二百多年来都无法回避的问题。什么是美国?谁是美国人?围绕着这些问题,美国早期的作家与评论家为刻意区别或反叛欧洲文化价值,“建立了以美国地域或美国式生活为起点人为建构的美国文学传统”[2]。然而人为建构的文学传统也不可避免带来一定的负面影响,即在民族身份问题上,这种文学传统沿用了欧洲的种族价值观,从而使得美国的民族认同具有了强烈的种族意识,而基于东方主义的民族身份认同则把肤色和对东方人的固有意识放在了第一位。于是,当东方移民(尤其是亚裔移民)来到美国并且愿意抛弃他们原来的文化传承,选择成为美国人的时候,肤色却阻止了他们完全融入美国社会,歧视与偏见使他们长期属于社会的边缘地位,无法获得应有的地位与身份。另一方面,对社会主流意识而言,尽管种族主义的民族身份认同可以通过强迫的方式加以建立并巩固融合,但是如果处于边缘地位的移民不同意或进行反抗,这种主导地位则是无法持久的。换言之,支配群体是通过诱惑而不是威逼的方式获取了移民的同意,即:“美国民族身份认同外化为一种强大的流行意识,主流文化将其伪装成为一种‘常识’,这样一来,无条件地融合就成为了可能。”[3]这一点对于理解该小说中对身份认同的抗争是至关重要的。正如任碧莲在小说中所表达的那样,拉尔夫张一家的悲剧就在于他们对美国人固有形象(stereotype American)的坚持。事实上,美国人固有形象也是美国华裔文学批评一直争论不休的问题。例如,著名华裔作家赵建秀在《唐老亚》中重述了中国铁路工人为太平洋铁路公司修筑铁路的那段被人遗忘的历史,而同时代的另一位知名作家汤婷婷(Kingston Hong)则从中国民间的古老传说或“讲故事”中汲取抗争的力量。从某种程度上说,他们的抗争是成功的,但其抗争的内在缺陷也同样明显——身份认同危机并没有从源头中得以解决。同样,问题根源即美国民族属性在这里被细化成了另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华裔美国人是什么?老一辈的华裔作家宣称他们“首先是美国人,然后才是华裔美国人”的观点并未得到承认,这使他们仍处于美国社会中的他者地位,而原先被边缘化的华裔美国人的弱势地位也并没有得到改善,依然受制于东方主义话语的支配。

三、美国人固有形象的消解

在处理典型美国人的形象方面,任碧莲并非如同她的前辈那样直接进行抗争,相反,她在小说中分析了固有形象的种种组成要件,证明这些要件不存在或不重要,从而完成了美国人固有形象的解构,并巧妙地从源头上消解了典型美国人的概念,把矛头指向了美国民族认同的本质。与此同时,她也重新建构了美国人的概念。她在一次访谈中曾描述了她对真正美国人的看法:

“当他们(美国人)选择读族裔作品的时候,他们想了解异国风情,就好像是他们在国外旅游……(他们)会对他们的身份认同感到好奇:他们会问他们自己,他们究竟是谁,他们将会变成什么样。”[4]

从中我们可以发现,在新的建构中,个体的存在和自由成了关键字眼,甚至身份认同的困惑也占有了一席之地,杂和的身份认同成为了建构的核心。从小说的一开始,任碧莲就开始了她的尝试。

小说始于拉尔夫张(张意峰)即将离开中国去美国留学的前夕。这里,任碧莲特意在开篇的第一句话就强调了“这是一个美国故事……”[5]P2主角杂和的文化身份——出生并成长于中国的主人公不是中国人,却是一个美国人。而“美国故事”也赋予了张意峰以反叛为特征的美国式传统。尽管少时的张意峰能够听见,却故意无视父母的教诲——“听不见”[5]P6,以此来反叛他在中国式父权家庭中的角色:“他父亲的儿子”[5]P14。他的这种反叛父亲权威和追求自由的渴望也成为了他赴美留学的主要动因。在海上旅行结束的时候,这种自由的感觉也使得他将金门大桥看成了通往希望和自由的象征,也从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张的性格形成。如果我们回顾美国文化就不难发现,美国民族认同中一个重要的社会文化内核便是自由精神。从这一点出发,我们可以发现,拉尔夫张与美国的第一批移民之间具有了相似之处,因为后者便是决定离开他们的母国来到新世界,希冀远离暴政、追求自由。这样以来,拉尔夫张的文化身份就进一步被模糊了。他是一个潜在的美国人,但是他又受到了中国传统的儒家文化影响。比如,在海上,拉尔夫张就给自己定下了两个目标,“一是要成为班上的第一名,二是不拿到博士学位不回家”[5]P15。而拿到了博士学位之后,拉尔夫激动地叫着“父亲”、“母亲”。甚至在博士毕业典礼上,他对学校校长说的就是,“我只是希望我的父母能到场”[5]P119。中国人渴求功名,衣锦还乡,光耀门楣的思想依旧主导着他的行为。

另一方面,在中国传统文化的映衬下,源于主流文化的美国民族认同在小说的前半逐渐凸现出来。在张家一次打趣式的交谈中,叙述者勾勒了“典型美国佬”的特征:“一无是处”、“没有教养”的典型美国佬“不懂与人相处之道”,“只想成为关注的焦点”并且喜欢“使用暴力”,尽管他们想“放松放松”但却“没有节制”[5]P68。叙述者以颠覆的口吻一下子表述了典型美国人的特征,但事实上小说中没有哪个美国白人真正符合所有的这些特征,因此“典型美国人”的身份认同也就被证明并没有在美国得到广泛接受和认可。

然而,当所有的这些张家所知道的美国式罪恶最终体现在了一个华裔美国人丁苟弗身上的时候,作者对民族认同的抗争才真正显现出来。丁苟弗和“汽车”——美国式的男性、物质财富和反叛标志——展现在了拉尔夫张的面前。这里,丁成为了汽车的化身,不但一路狂飙完全改变了拉尔夫张对自由和美国的认识,同样的,丁苟弗用“典型美国人”吃的食物——冰激凌苏打、牛排、洋葱圈、土豆沙拉——腐蚀了拉尔夫张。除了食物以外,他们也沉溺于“典型美国式”的行为之中:超速行驶、与服务生调情甚至滥交。尽管拉尔夫张认识到了美国式的罪恶,但他完全不是丁苟弗的对手,轻易地被后者天上掉馅饼式的态度所迷惑,放弃大学的教职,经营炸鸡店,最终也是因为丁苟弗的欺诈而倾家荡产。作为小说中唯一的反面角色,丁苟弗有着中国人的面孔,本应是美国社会中的“他者”,但他却体现了所有典型美国人具有的罪恶,而另一方面,在小说中所出现的真正美国人却不具备以上特征的任何一点。这里,任碧莲在两个层面上颠覆了“典型性”:第一,行为上,丁苟弗不是一个中国人,而肤色上,他又不是一个美国人;第二,丁的确具备“典型美国人”的特点,而且这位“典型的美国人”却是一个狡猾的人物,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总能轻易地躲避张家的追逐。这种狡猾的特质就暗合了作者有意否认固有美国民族认同的意图,即符合民族认同特质的典型美国人既不是正统的美国白人,也不存在于移民社会之中,因而无法为移民所效仿。Besty Huang指出,任碧莲并没有在谁是美国人和谁是中国人之间画出明显的界限,把故事的角色按照标准放置在各自的一列,她“只是通过一系列的戏仿,重新设置了固有的形象”。[6]

事实上,直至小说的结尾,作者也没有对美国民族身份认同的本质给予一个明确的定义,但模糊化的身份认同和反讽的人物形象使得“典型”失去了原有的意义。没有人是典型的,来到美国的每一个人都或多或少继承了母国的一些文化,正是这些文化的附着使得移民的形象不再是东方主义笔下的平面式人物,他们的诉求和境遇也因此带有个体的特征。

四、家庭观念的衍变

美国人固有形象的消解带来的并非是身份认同的自由与解放。在多元文化的语境下,移民模糊的身份认识带来的更多是对身份的困惑和危机,而身份的衍变最直接地反映在作为社会最小的组成单位家庭观念的变化上。

如果以物质的美国梦作为融入到美国社会和获得民族身份的标志,那么在小说的后半部分,当拉尔夫张的一家搬到郊区的错层公寓生活的时候,张家就完成了象征意义上的同化,可是这种同化并没有带来文化身份上的超越。对作为家庭的物质化体现,房宅原本象征了同化和文化上的适应,可是他们的邻居依然对他们抱有戒心,随时监视。并且从这一刻起,真正身份的衍变才开始。拉尔夫张的新家也成为了腐蚀拉尔夫张和海伦的象征,从而完成了主流意识获得社会个体接受承认的标志:“三个卧室,一个半洗浴间,地下室可以走到后院……厨房旁边有块小角落,一个砖砌的花盆,一个大后院。”[5]P152在地下室里,“格言”被刻到了墙上:“所有有钱人都始于一个想法。你能想到多少就能获得多少。不要等船,要自己游到船上去。”[5]P198并且,他们做起了美国人做的事情:割草、打桥牌、遛狗,甚至连他们自己都非常惊讶养狗的事情。作者的反讽再一次使得主题突出:什么是典型的美国人。早期居住在一间破旧不堪,无人维修的公寓时,拉尔夫张一家总是称其他人为“典型美国佬”;而有了自己的错层公寓,他们自己却成为了其他人眼中的“典型美国佬”。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在“典型美国人”概念的影响下,原先和睦的团队似的家庭却一下子不见了。家庭却开始分崩离析,动荡和扭曲充斥了张家的生活。

而至于文中理想的美国家庭形象——“张家佬”(Chang-kees),作者却戏剧性地将其放在了小说的前半部分。拉尔夫张全家看过扬基棒球队的比赛后,以拼字游戏的方式把“Yankees”替换成了“Changkees”。而那个时候,他们全家也一致认为他们已经融入了美国生活,并觉得“新大陆和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任何界限”。[5]P123尽管拉尔夫张曾不断地提醒自己,“家庭成员绝不能分离……我们是一家人,我们要团结在一起”[5]P113,然而此时,言语的戏仿却标志了美国式团队的概念取代中国式家庭的概念。团队是一个有机的整体,队员为了追求同一个目标而聚集到一起的,队员之间是平等的,任何一个队员的缺失都会导致整个球队的失败,因此每一个队员是同等重要的。这一点恰恰暗合了美国人的家庭观,即:“美国人在家庭中有极强的权利和平等意识,在家庭中,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每个人的权利和意愿都是值得尊重的”。[7]

正是在他们的错层公寓中,拉尔夫张却渐渐迷失了自我,变成一个梦想家(imaginer),自我意识充斥在他整个心中的时候,他想变成一切的焦点,恢复家中绝对的权威,成为发号施令的人。本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无害的以自我为中心却在自由意志美国的语境下成为了有害的利己主义,使应该融为一体的团队式家庭走上了家长制的极端。这里,任碧莲把拉尔夫张的美国化和中国父权的家长制等同起来。拉尔夫张在文中多次提到,他是“一家之长”,但词语的意义却从父权家长制中父亲对家人的责任感演变成了美国式自由的体验——他是“一家之长”,所以他“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情”。[5]P214

丁苟弗又再次作为美国文化中“房宅的化身”,出现了在张的新房之中。在向海伦求爱的同时,丁苟弗便以廉价的浪漫换得了海伦的不忠。所有这一系列的美国式影响都发生象征着安全和社区关怀的房宅之中,从而进一步破坏了张家已经貌合神离的家庭关系。最终由于拉尔夫张炸鸡店生意上的失败,别墅也没有保住。当“拉尔夫鸡殿”被迫关闭,丁苟弗的伎俩被揭穿的时候,丁苟弗以及他所带来的“典型美国式”影响最终使得拉尔夫张众叛亲离。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刻在地下室墙上的励志格言被擦去,而不断回响在拉尔夫张脑海之中的却是中国的谚语——百炼成钢,死灰复燃,东山再起。

挫折之后,拉尔夫张不得不回归文化传承,希望从自己原有的文化中得到一丝安慰。在海伦的要求下,特蕾莎复归,整个家庭才恢复原有的“张家佬”的和谐。然而,拉尔夫张却无法接受自己在家中权威的丧失。他对自己身份的改变表示怀疑,将花瓶扔出起居室并把海伦从卧室的窗户中扔了出去,从而真正意义上使得整个的家庭支离破碎。换句话说,特蕾莎的复归只是解决了张家经济上的问题,而全家的身份认同危机却无法得到解决。只有当拉尔夫张和海伦从人性的角度去审视自己犯下道德上的罪行时,面对他们的身份危机,他们才能反思导致这一悲剧的原由所在。

五、结语

就族裔文学传统而言,文化传承与融合之争素来难有定论。在多元主义的语境之中,美国社会为移民提供了自由、物质至上主义以及个人的快乐,但“没有灵魂,缺乏准则的约束使得人们感觉不到生活的意义”[8]。丁苟弗自私自利,挥霍无度,不仅把破产的危机转嫁到不知情的拉尔夫张身上,还诱奸了海伦,这也显然超出了身份认同的范畴;同样的,因为过度追逐自由而不惜复归中国文化中家长制,一心想成为“一家之长”的拉尔夫张自然也不是美国民族认同所希望看到的结果。相反,移民文化传承在某些方面要比美国的物质至上主义要高出一等。它们在带来了庞大且经常等级森严的家庭的同时,也提供了强有力的家庭支持。在任碧莲的美国民族身份的建构中,对家庭的责任感使得拉尔夫张完成了学业,也使得特蕾莎最终复归拯救张家于水火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失去了家庭庇护的拉尔夫张才会被作为汽车化身的丁苟弗所诱惑,但当身边再次充满家人关怀的时候,他又恢复了对家庭的责任感。

从中国人到美国人,从美国人到如今残缺的身份认同,拉尔夫张最终的独白并非是一个中国人或美国人梦想破灭的喃喃之语,而是一个人受困于美国社会复杂语境不能自拔的内心写照:“听不见,看不见。他不能总是在看,总是在听。他不是那个只要下定决心就能变成的人。人就是他局限性的总和;自由也只能让他看到那么多。”[5]P296

虽然这种个体与家庭“和谐—对立—和谐”的辩证过程随着拉尔夫张迷茫的独白而告终,但是家庭团聚的事实却反映了任碧莲身份认同建构的特点。在多元主义成为时代主题的今天,美国民族认同的固有形象在逐渐淡化,而移民生活在新的语境下出现新的困惑与疑虑。正是在这个时候,建构了这种以家庭为基点,回归家庭的新的民族认同无疑具有了积极的意义。

[1] 张子清.与亚裔美国文学共生共荣的华裔美国文学[J].外国文学评论,2000,(1):93-103.

[2] 周郁蓓.亚裔美国文学批评中的美国民族主义思想[J].文史哲,2006,(3):102-108.

[3] Melchior,Bonnie.“A Marginal‘I’:The Autobiographical Self Deconstructed in Maxine Hong Kingston's The Woman Warrior”[J].Biography,1994(17.3):281-295.

[4] Matsukawa,Yuko.“Jen,Gish-Interviews”[J].Mules,1994(4):111-121.

[5] Jen,Gish.Typical American[M].Boston:Houghton Mifflin/Seymour Lawrence,1991.

[6] Huang,Besty.“The Redefinition of the‘Typical Chinese’in Gish Jen’s Typical American”[J].Hitting Critical Mass 4,1997(summer,no.2):61-77.

[7] 朱永涛.美国价值观——一个中国学者的探讨[M].北京: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2.

[8] Hume,Kathryn.American Dream,American Nightmare---Fiction since 1960[M].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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