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学剑
元杂剧剧作赏析之二
——《窦娥冤》:悲愤千古,摇撼苍穹
于学剑
《窦娥冤》是关汉卿剧作中位居魁首的剧作。剧以现实生活为本,又借鉴前代有关“东海孝妇”等民间故事创作而成。本剧的关目情节、人物形象、思想内涵是对现实社会生活的概括与提炼。其深刻的社会性、鲜明的人物形象、精致的艺术性,是以往诸类屈冤故事所不能比拟的。本剧影响很大,以其深刻的社会性和精湛的艺术性为人们所称道。其批判封建黑暗现实的强力度和塑造窦娥形象的典型性,具有震撼人心的力量。窦娥在黑暗势力迫害下,至死不屈的斗争精神与她善良美好的人性,闪耀着千古不息的光辉。在艺术创作上,写实写意,兼而用之。关目情节,安排精当严谨,每个人物都刻画得真实深刻。语言文词,畅晓本色,“神情悲吊”。全剧风格,既朴实细腻又悲壮感人。
窦娥冤;感天动地;悲愤
《窦娥冤》写秀才窦天章为获资去京赶考,卖女儿端云于蔡婆。后端云改名窦娥嫁蔡子,不久守寡。蔡婆索债,险被害,张驴儿父子仗救她之功,赖至蔡家。欲下毒害蔡婆,霸占窦娥,不意张驴父食毒致死。张驴嫁祸窦娥,见官,为免婆婆受难,窦娥屈招,至刑场,窦娥仰天呼冤,顿时六月飞雪,继而楚州大旱。窦天章中第得官随处查访,夜览文卷,倦睡,窦娥魂至,诉冤,天章为之昭雪。
窦娥是封建社会中命运极为悲惨的悲剧形象,又是封建社会中敢于斗争,心地善良,具有民族传统女性特点的美好的形象。
窦娥的命运极其不幸。3岁丧母,7岁卖与蔡家,17岁(或19岁,剧中有矛盾)丧夫,20岁便遇到歹徒无赖的迫害和昏官乱判而冤死。一个年轻无辜而美好的女性没有一天舒展,正值芳龄便含冤屈死,真是令人痛断心肠的人生。如果说丧母、丧夫尚属意外之不测,那么少女时,被变卖抵债与父分离做人家童养媳,20岁时被无赖陷害含冤屈死,则纯是社会给她造成的人生悲剧。
窦娥的不幸仅是窦娥形象的底色,她的光彩却表现在她在不幸中表现出的独立不屈的反抗,以及她用生命极力保护蔡婆的善良而崇高行为之中。
窦娥首先遇到邪恶势力迫害的就是张驴儿父子。张驴儿父子以救命有功自居,强行胁迫蔡婆与窦娥为婚。窦娥则表现出坚决的抵抗。她一方面劝阻软弱的婆婆不能答应此事,不能做任人弯曲的“笋条”,一方面正色冷语,态度极为鲜明地声明道:“婆婆你要招你自招,我并然不要女婿。”当张驴儿无赖地向她拜礼时,窦娥“做不礼科”,并怒斥道:“兀那厮,靠后!”凛然不可侵犯。当张驴儿动手扯她作拜礼时,窦娥决然地将他推倒。窦娥在张驴儿父子面前不退半步。她誓不屈从的态度,使张驴儿父子卑鄙目的不能得逞,也阻止了婆婆软弱态度的进一步发展。事态被暂且阻隔,由此激怒了张驴儿,张驴儿变本加利要毒死蔡婆以期霸占孤零无依的窦娥。当张驴儿之父误喝毒汤身亡,张驴儿嫁祸窦娥时,窦娥心明口利,一针见血地指出,“自药死亲爷待要唬吓谁?”——窦娥对张驴儿父子针锋相对毫不妥协,可以说窦娥对张驴儿父子的斗争在这一段窦娥是胜利者,张驴儿父子是失败者,他们的目的没有达到。
在黑暗的社会里,邪恶势力总是与官府串通一气,地痞流氓以官府作后台,官府以地痞流氓做爪牙。剧中反映的正是如此。面对窦娥的强硬不从,张驴儿抬出官府,高嚣:“窦娥,你药杀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你要官休呵,拖你到官司,把你三推六问,你这等瘦弱身子,当不过拷打,怕你不招认药死我老子罪犯!”张驴儿的话,直透出官府是他之后台的自信和确认。当时的窦娥对官府还缺少认识,还抱着能明断是非的幻想。于是理直气壮地说:“我又不曾药死你老子,情愿和你见官去来。”
面对赃官,窦娥陈述案情,由衷地请求道:“只望大人高抬明镜,替小妇人做主。”她一再表达了对太守桃杌的信任:“大人你明如镜,清如水,照妾身肝胆虚实。”然而她如何知道,她要依靠的官,正是送她上断头台的戴着官帽的刽子手。昏官桃杌颠倒黑白,对无辜的她施以酷刑。
呀!是谁人唱叫扬疾(打手的吆喝声),不由我不魄散魂飞。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感皇恩〕
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则我这小妇人毒药来从何处也?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辉!〔采茶歌〕
窦娥在这种残酷的拷打下,三次昏厥,然而她依然坚持事实,申辩道:“委的不是小妇人下毒药来。”——窦娥的意志何等坚强!昏官的大棍打破了她对官府的信任。“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辉”的冤问,标志着她对官府信任的崩溃。
当刽子手押着她绑赴刑场时,她的满腔悲愤,伴随着朦胧的觉醒,如长江大河般地倾泄出来,迸发出动地惊天的冤屈泪,摇撼千古的愤怨声——
没来由犯王法,不堤(提)防遭刑宪,叫声屈动地惊天,顷刻间游魂先赴森罗殿,怎不将天地也生埋怨。〔正宫端正好〕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着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原)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滚绣球〕
窦娥从自己的生命毁灭中直感到自己生存的世界是一个清浊不分,善恶颠倒,没有正义可言的世界,她叱天骂地的血泪控诉,其中包含着对现实世界的不理解,但她却切切实实地用生命感受到了现实的黑暗。对官府衙门,她原来认作是“明如镜清如水”,能断是非主正义,而现在她彻底认清了“这的是衙门从古向南开,就中无个不冤哉!”为此,她对天地的怒问、怒责,实质是对现实世界的否定。这其中,有她的觉醒,如对官衙前后不同的认识,也有她的不理解:天地应该有正义、分善恶,好人应该长寿,坏人应该受到惩罚,可是为什么恰恰相反?一切都颠倒着?她带着愤怒叱天骂地。——但是她不可能明确地将“天”比作以天子自居的皇帝来斥骂(作者也不会有这样的意识),剧中第四折,窦娥有“从今后把金牌势剑从头摆,将滥官污吏都杀坏,与天分忧,万民除害”的唱词可以为证。这与当时人民起义只反贪官不反皇帝的政治思想水平是一致的(这是那个时代最有革命性的政治认识),窦娥(作者)的认识不可能超越时代,窦娥骂的“天”、“地”,是指没有公平的世道,故此说她的觉醒是朦胧的(也只能是朦胧的),但不管窦娥对现实社会的黑暗认识到什么程度,有两点是确定无疑的:其一,她的心灵已经感觉到现实社会是善恶颠倒的。其二,她的怒斥,以其激愤的情感和生命的呐喊表现着她不向邪恶低头的斗争精神和誓死坚守正义的品格。
窦娥的冤诉,是千百年来冤魂屈鬼向天地间高悬的冤状;是被压迫者向不平的人间投出的标枪。
剧中以三桩誓愿与死后鬼魂,对窦娥的斗争精神不屈性格作了更充分的张扬。
窦娥不甘于屈死,三桩大愿表达了她的人生信念:天地间应该有正义,好人受冤,坏人得逞,天就枉为天,地也不为地,天地一切就要为之混乱。三桩大愿即是天地失常的形象表现。
血溅丈二白练:昭示着窦娥不屈的血性;
六月漫天飞雪:是苍天为窦娥撒下的纸钱;
三年楚州大旱:是正义对邪恶社会的报复;
三桩大愿,以象征的方式表现了窦娥至死不屈,秉正不移;三桩大愿,借天地之灵为窦娥屈冤举行了特异形式的祭奠;三桩大愿,是对迫害善良的黑暗势力的抨击与否定,是对现实世界的颠覆。
剧中写出窦娥之冤、之恨、之反抗、之斗争,但如果仅限于此,这个形象也不会像现在这样丰满动人。剧中尤以温婉而闪亮的笔触写了窦娥的爱和她的善良。
窦娥以柔弱的身躯承受着大棍的拷打,当昏官下令“既然不是你,与我打那婆子”时,窦娥骤然间改了口承担了罪责,窦娥以丧送自己的生命承受不白之冤,保护了年老体衰的婆婆。如窦娥所说:“婆婆也,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本剧之剧名:“感天动地窦娥冤”,其“感天动地”者,即是指窦娥用其屈冤用其年轻美丽的生命,保护拯救了婆婆的牺牲精神。窦娥之冤,蕴含着巨大的人性美质。
窦娥在赴向刑场时,依然体贴着婆婆,乞告刽子手行个方便不要走前街,怕婆婆见她披枷戴锁赴法场而伤心而气愤,——窦娥善良美好的心地何等感人。
当窦娥冤最后昭雪之时,窦娥还不忘婆婆以后的生计,嘱告爹爹:“我可忘了一件,爹爹,俺婆婆年纪高大,无人侍养,你可收恤家中,替你孩儿尽养生送死之礼,我便九泉之下,可也瞑目。”窦娥保护、体贴、关心婆婆,体现出美好的人道主义,也体现着对老者尽以敬孝之礼的传统美德。
值得注意的是剧中不仅写出窦娥对婆婆的一片关爱之情,敬孝之义,同时,也写出窦娥对婆婆其软弱的抵制。自张驴儿父子救下蔡婆婆欲逼成亲到张驴儿其父死,蔡婆一直表现得软弱可欺,而窦娥却始终表现了对婆婆的不满与抵制,这与窦娥用生命保护婆婆,体贴关心婆婆形成鲜明对照。表现出窦娥明辨是非,爱其所爱,恨其所恨的正义感。
分析窦娥形象不能回避她的贞节意识。无论劝阻婆婆易嫁,还是抗拒张驴儿非礼,她的语言道理都是以封建伦理的贞节意识为说词的。怎样看窦娥的贞节意识?
首先应该承认,作为一个封建社会的妇女,窦娥她不可能不接受封建伦理的贞节意识。她的几番说词——诸如:“婆婆也,怕没的贞心自守,到今日招着个村老子,领着个半死囚”,“我一马难将两鞍鞴,想男儿在日曾两年匹配,却教我改嫁别人,其实做不得”。这些贞节伦理,反复出自一个20岁的寡妇之口,说明了封建伦理,作为社会意识已经渗透在窦娥的思想中,这是无须否认的。但不能以此认为作者在着力塑造一个贞妇烈女的形象。明·赵琦美脉望馆藏本《古名家杂剧》中,该剧题目正名,即有“守志烈女意自坚”之语。另,明·孟称舜《酹江集·窦娥冤》评点,对二折〔贺新郎〕赞道:“妙妙!逼真烈孝女口气。”显然两者均将窦娥看作贞妇烈女形象。不对了。剧中窦娥虽有封建贞节意识表现,但其形象的主要方面是写她保护自我的斗争性。我们要透过这层封建伦理的说词,看到其中包含的积极意义。
当窦娥说出这些封建伦理的道理时,她是用来抵御张驴儿父子的逼勒强行。张驴儿父子的逼勒,远远超出他们应得的报酬,纯是一厢情愿的霸道性质的无赖行径。窦娥据理以争,以防,用全社会公认的道德法条:封建伦理之理进行抵抗,这是窦娥必然采取的只能如此的斗争方式,窦娥以封建伦理为挡箭牌,其实质维护的是正义,斗争性是其主要方面。
要说清的是,窦娥用封建伦理为武器向邪恶斗争,并非是自觉性的。窦娥还不具备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即以封建统治阶级的道德标准去回击封建阶级的帮凶歹徒的思想觉悟和谋略。窦娥用封建伦理自卫、反抗,是她长期来受封建伦理训教而遇到具体情况的一种不自觉的却又意识到应该能起抵御作用的举动,——在这里窦娥举起封建伦理武器的不自觉性与她要明确维护自身的自觉性,奇妙地混合在一起。这才是真实的窦娥。
把窦娥在张驴儿父子面前说了一些封建伦理的道理,简单地予以斥责,或是将其视为是烈女之举,或是过高评价她有运用封建伦理作武器自卫的意识,都是失偏的。
综合上述,窦娥是这样一个形象——她身世不幸,但她至死不屈,敢于向邪恶进行反抗斗争,她又心地美好善良,为恤老怜弱,她勇于献出生命,并百般地予以呵护关照。她是封建社会的被压者、屈冤者,更是人民群众为维护正义敢于斗争的典型代表。从艺术表现来说,作者以写实主义为主兼用浪漫主义,带着极大的同情与激情,塑造了一个寓伟大于平凡中的封建社会的妇女形象。
《窦娥冤》成功地塑造了窦娥形象,同时成功地塑造了蔡婆形象。
蔡婆是一个复杂的形象,她既是一个有着剥削身份的放高利贷者,同时又是一个被人同情的受害者,而且以后者为主要形象侧面。
蔡婆颇有钱物,是小具规格的殷富之家。这笔财产或许是夫主在时,经商所得。夫主死后,她一面坐吃遗产,一面放高利贷,过着安乐平静的生活。她放贷生意,从剧中看有两宗。一是放债给窦天章,一是放债给赛卢医。20两银子,一年翻成40两,成倍利息。为此窦天章还她不起,蔡婆便作价娶媳,并将窦天章之女窦云改名为窦娥。放高利贷,并强差人意变相买下儿媳,可见蔡婆有一般放高利贷者剥削自安的特点,又有趁人之危、挟持行私的不义之举。从这方面看,蔡婆形象是令人反感的,但该剧并非着意刻画一个放高利贷者所常有的惟利是图的贪婪。相反,该剧写了她放高利贷及买儿媳的盘剥人、逼使人的一面,更写了她的不幸遭遇以及她遇事求安,性格软弱,心地不坏,存有善良的一面,而且随着她不幸的加深,她的善良逐步变为主体,从而使这一形象丰满真实,并令人抱以同情。
下面于具体中看蔡婆形象——
蔡婆贷款给窦天章、赛卢医,几次索取未成。窦天章是因一贫如洗无力偿还,赛卢医则是有意拖欠,伺机赖掉。蔡婆若是刁蛮之人,或许会雇用泼皮无赖相助索取,但她未这样做,几次未成,几次罢手。由此可看出她求稳求安的思想状态。她的生活理想就是一家几口平平安安地过着衣食不愁的小康日子。为此她以和为贵,不愿把事闹大。这里面也包含了她性格的软弱与平和。她的软弱,在受到张驴儿父子欺逼的时候,表现得尤为突出。她本想平安享乐,但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厄运会随时降临。她先被赛卢医骗到无人处逼勒性命,继被张驴儿父子挟持逼婚,对张驴儿父子无理的要求,她没有胆量与之做坚决的斗争,而是唯唯诺诺,且退且随,以致使张驴儿父子赖在她家并企图将她毒死,结果被逼打官司。蔡放高利贷虽属不义,但她遭到恶人陷害的程度已然超出了作为放高利贷者所应受的惩处,因此蔡婆能够唤起同情。
重要的是,她对窦娥的态度,她对窦娥虽是买过来的,但她并没有虐待窦娥。无论儿子在时,还是儿子死去,她与窦娥都是相依为命,尤为难得的是儿子死后,她依然如故在精神上与窦娥相怜相恤。这从窦娥“撇得俺婆妇每(们)都把空房守,端的个有谁问,有谁瞅?”台词中可以推知。当窦娥公堂上受刑以及法场就刑时,蔡婆对儿媳的情感已然化为同难人的怜悯和感激。蔡婆见窦娥屈招于罪刑,哭道:“明日市曹中杀窦娥孩儿,兀的不痛杀我也!”蔡婆并大胆地赶到法场,泪送窦娥,几次呼天抢地“痛杀我也”。蔡婆善良的人性,在这里得到充分的体现。窦娥死后,可以设想,因冤案所累,蔡婆已然基本破产,过着孤清的日子,因此最后窦天章下断时才有“蔡婆婆我家收养”之语。
蔡婆由一个高利贷发放者历经一桩冤案最后成为孤寡的老婆婆,这是蔡婆生活历程的变化。仅从生活历程说,她也是一个令人同情的人物。从她对窦娥逐渐改变态度,以至身心相关,可以看出她的资质终是善良的。既是在她对张驴儿父子软弱忍辱中也含有善良的成分(她总觉得应该报恩)。她善良的潜质是在她的遭遇中,尤其在窦娥用生命保护她的过程中,一步步地增长起来。是窦娥的生命与血,震颤了蔡婆的灵魂,促使了她的资质的变化。
蔡婆这一形象在情节的变化中,使人对她由开始的憎恶而逐步产生好感与同情。
蔡婆这一形象在剧中有着多方面的意义。
蔡婆形象是窦娥形象的基点。窦娥之死直接起因是为了蔡婆,假若蔡婆形象不值得同情,没有善良的一面,窦娥对蔡婆的同情、关照、惦念就要减值,仅剩下怜老惜弱式的较低层的人道主义的成分。在这桩案件中,蔡婆同是处于被迫害的一面,而且这是一个有着许多善良资质的老婆婆。因此窦娥的死,有了更大的价值,窦娥的死不仅是对老人的怜恤,更是对正义、对善良的捍卫,对人间正道的维护。
蔡婆形象也是对窦娥形象的补充,对主题的补充。《窦娥冤》通过窦娥之死揭露了元代社会的黑暗:无辜者被屈死,邪恶者逍遥法外,贪官污吏反而升迁,在这样一个混乱黑暗的社会里不仅窦娥这样贫穷柔弱的女子不能免于被社会吞噬,就是蔡婆这样在当时社会尚有一定经济地位的小康之家,也免不了社会邪恶势力的骚扰与欺凌。这从另一面进一步反映出当时社会的现实。
蔡婆形象还是该剧结构的扭结点。窦天章因还不起她的利息,而将女儿变卖给她家;她因向赛卢医索债而被陷害;引出张驴儿父子救她逼嫁;张驴儿企图毒死她霸占窦娥,而生出官司;公堂上,窦娥怕她经不起皮肉之苦而屈招,这便有了窦娥之死。由此可以看出,蔡婆这一人物在人物关系中处于扭结的中心。她这一在结构中扭结点的位置,是基于她放债人这一身份的,由此也可以推想,关汉卿设计蔡婆是放债人这一身份的良苦用心。放债人的身份有助于结构的集中,但也带来麻烦,即如上述,掌握不好将影响窦娥形象。关汉卿却非常巧妙地解决了这一难题,塑造了蔡婆这样既复杂又真实可信的人物,不亏为大手笔。
蔡婆被张驴儿父子救后,张驴儿父子要逼她与窦娥嫁给他们。蔡婆不从,张驴儿持绳索命相逼,说道:“你寻思些什么?你随我老子,我便要你媳妇儿。”蔡婆背身言道:“你不依他,他又勒杀我。罢罢罢。”继而转身对张驴儿说道:“你爷儿俩随我到家中去来。”请注意,这段对话,蔡婆并没有明确答应张驴儿的要求,只是含混地说,让他们随到家中,自然这其中已有了活动的余地。但还在两可之间,更多的是借此搪塞。但是回到家中时,她却明确地告诉窦娥说:“……若不随顺他,依旧要勒死我,那时节我就慌张了,莫说自己许了他,连你也许了他。儿也,这也是出于无奈。”而且反复地表示没有法了。
先前,对张驴并没有说明同意嫁给他们,可是为什么对窦娥又说自己已许了人家,这不是前后矛盾吗?这是矛盾的,但这个矛盾不是作者的忽视,而是有意这样写的,只有这样写,才能准确地刻画出蔡婆的心理、性格,才能合乎这一人物。
蔡婆没有明确答应张驴儿父子,这是因为她知道张驴儿父子的要求太过分了,事情非同小可,还牵连窦娥,因此,要回去与窦娥商量怎么办,所以表面来了个含糊其词,以应眼下之急。回家见窦娥又说得那么明白,似乎告诉窦娥:我万般无奈,已经许了人家,你就将就了吧。这是她面对邪恶不敢斗争,性格软弱的必然表现。其实这中间仍留有余地:假若窦娥执意不允,那么她也可以再回敬张驴儿。但是,这一点余地在她来说留得太小了,她软弱的性格决定她还是要尽量说服窦娥,因此,才来了个说谎,说自己已经许了人家,并再三相劝窦娥。
在这种前后矛盾中,她一方面搪塞着张驴儿父子,留着小余地,一方面又着实地做着成全张驴儿父子要求的努力。她这样做,既表现无奈的心理,活现出她的软弱性格,同时也表现出一个久历人事者的圆通。可以说这一前后矛盾起到一石三鸟多面刻画的作用。
在戏剧中,好的语言往往不在于语言本身,也往往不在于语言直接所含的意味,而在于语言的前后关系中。从前后语言的矛盾中,表现人物复杂的心理、性格、资历,这当是戏剧语言艺术之一。
人是复杂的,正如某些好人在特定场合下也做过坏事一样,恶人在特定场合下也会行善或产生善的念头,作为文艺作品该怎样把握恶人之善的刻画,《窦娥冤》中赛卢医、张驴儿父子的形象给我们一些启示。
赛卢医——
他是一个连“二把刀”都不够的行医混子。“死的医不活,活的医死了”这便是他的写照。他又是一个心术不正心肠歹毒的无赖。他欠下的蔡婆的债,为了勾销这笔债,他起下歹心把蔡婆骗到僻静处行凶杀人,未遂,逃走。在这之前,赛卢医“也不知道医死多少人”是有人命在身的,他屡屡把人命当儿戏,这便才有了他明目张胆地用绳勒索蔡婆犯罪之举。与医死人有差别的是,这次是有意谋害,而且强行动手,虽未能成行,可是,首次亲自杀人,却给他以震撼,正如他的内心独白:“虽然一夜无事,终觉失精落魂,方知人命关天关地,如何看做壁上灰尘。”这种心灵的震惊仿佛使他对以前医死人命也有了一点认识,于是他善念涌起,“从今改过行业,要得灭罪修因,将以前医死的性命,一个个都与他一卷超度的经文。”这个恶人似乎要痛改前非了,行医不做了(怕再医死人),“另做营生”(从后面得知他从事卖老鼠药),而且以经文超度医死的亡灵。
如果说先前他“念佛吃斋”(从第四折中我们从他的口供中得知他平日尚有念佛吃斋之举),仅是给人做个样子以便利于行医(因行医与慈悲是相联系的),或是还有意在保佑自己发财,而对神佛稍有敬意,因而也随之萌发一点朦胧的慈善之心的话,那么这次的忏悔则不应看作敷衍、伪装或一般的随口而谈。应该承认这是美的人性在他心里闪现。这是一次触及灵魂的忏悔,是真实的虔诚的悔过。这点真诚的忏悔源于人性之善的火种在他心底尚没有灭尽。也是因为他是一个虽敢妄为但胆子较小的歹徒。
他的胆子小从三方面可以印证。一是当他将勒索蔡婆时,见有人来便吓得慌忙逃走。如果是个亡命徒的话,是要拼一死的。二是他“一生最怕的是见官”,当张驴儿要买毒药,他不肯,要拖他见官告他勒索人命时,他怕得连忙把毒药卖给他。三是卖出毒药怕出事,再加上杀人的余惊,致使他躲到别处去卖老鼠药了。由此三点可以看出他是一个胆小的人。胆小,再加上尚存一星求善之心,因此才有了勒索人命而不成所受的心灵震惊。可以推测,假若张驴儿不找他买毒药,赛卢医的善性会持续一个时期。但是他的劣性之根毕竟扎得太深。一旦时机成熟,他便还会为非作歹。
有讽刺意味的是,在他刚刚虔诚地悔过之后,张驴儿便找上了他,直呼要买毒药。起始,他还抵制了一下,这抵制也不应仅看作是装腔作势,这其中有遮掩大面的意思,也有忏悔之心尚未泯灭的原因,但是在张驴儿道出前科拉他见官时,他脆弱的防线立即坍塌……但从他到别处卖老鼠药这件事来看,他毕竟暂且做了一定程度的收敛,——这是赛卢医这个恶人的善性闪念的情况。
再看张驴儿父子——
张驴儿父子,一个是混账老子,一个是泼皮无赖。只因救了蔡婆,便无理奢求,强逼蔡婆、窦娥嫁给他们父子,真是无耻之徒。而且张驴儿还要企图毒死蔡婆。对这样两个恶徒,作者却一开始写了他们救人的善举。
应该怎样理解他们救蔡婆这件事呢?
救人于危难之中,这是大善大德,张驴儿父子这两个恶棍是不可能有这种思想意识与道德修养的。他们救人之举是偶然之举,即是偶然之举也不是出于救人危难的意图。细细分析,他们的救人是与他们平日的撒野逞强的习性相关,并与当时具体情况相联系。赛卢医在僻静处欲勒死蔡婆,可以设想当时蔡婆必有自卫的呼救反抗。张驴儿父子路过此处必定是在距离较远的路口(远距离,赛卢医才能闻声逃走)。张驴儿因此听到呼救声能够绕过路口远远看见歹徒行凶,他们之所以听到呼救声能够绕过路口循声望去,一是因距离远没有立即危及自身的可能性。二是因为他们平日里横行霸道成习性,不管青红皂白,总愿逞强过问一番。由此也可以设想,张驴儿定是个体魄浑壮的善于闹事的家伙,基于前两点再加上本能意识,这便才有了他父子听到呼救声能顾望一下的行动。
当他们父子远处见到行凶情景时,更增添了胆量,于是道:“浪荡乾坤,怎敢行凶撒泼,擅自勒死平民!”为什么他们父子胆量陡增而没有怯退呢?这是因为行凶者只是一人。可以设想赛卢医必定是个身架瘦小之辈,假若行凶者是群伙,张驴儿父子未必敢靠前;假若行凶者是个比他看上去还壮的壮汉,他们也未必敢管此事。行凶者是一个比自己体弱的人,而他们又是两个人,这自然壮了他们的胆。再加上赛卢医见有人来,慌忙丢绳逃跑,这更添了张驴儿父子的胆,顺势推舟,自然成就了救人之举,这就是张驴儿父子为什么能够有救人的善行。
从以上赛卢医、张驴儿父子,这样的恶人尚有善念或善行这一点来看,对我们创作有什么启示呢?
其一,现实是复杂的,刻画人物也不能清一色,恶人之善也可以写,写好了更增添人物的真实感。关键是看怎样写。
其二,恶人之善毕竟不是恶人本质,其善念、善行,仅是微乎其微的闪现。从人物整体说,这点善念、善行,须能够变为刻画人物之恶性的动力:或加强讽剌(如赛卢医),或做契机引发他们的邪恶,向纵深发展(如张驴儿父子)。
其三,恶人之善必须与人物具体的性格相联系。如赛卢医、张驴儿、一个胆小,一个刁顽,他们的善,都与各自的性格有着内在的联系。
其四,恶人之善要与具体环境情节具体人物关系相和谐,要使人相信在那种特定情景下,这个恶人有可能产生善念或善行。
总之,我们在文艺作品中描写恶人之善,本身不是目的,其目的在于更真实地反映出一个有血有肉真实的人物,从而加强对恶人的批判,加深对恶人的认识,另外,艺术的终极目的主要还是在于引导人们多一点真善美。准确真实地写出恶人之善,也会告之人们,善的人性充满在人世间,即使恶人也会受到善的影响从而闪现出善的人性之光。
(责任编辑 丛文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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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学剑,山东省艺术研究所研究员(邮政编码 2501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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