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朋朋
论王维的边塞诗及其艺术创新
韩朋朋
王维的边塞诗历来为山水诗所掩盖。王维有着丰富的边塞生活经历,这让他后期的边塞诗内容更加充实,从而提高了作品的思想深度和广度;王维现存的33首边塞诗,大致可分为亲历边塞诗、送别边塞诗、虚拟边塞诗三类,且形式多样,内容丰富,特色独具。王维的边塞诗对时人与后人的影响是多方面的,尤其是对盛唐边塞诗派的形成与确立,起到了重要的作用。
王维;边塞诗;艺术创作
边塞诗,是以题材分类得出的文学史名词。胡大浚在《边塞诗之涵义与唐代边塞诗的繁荣》一文中指出:“我们以为举凡从军出塞,保土卫边,民族交往,塞上风情;或抒报国壮志,或发反战呼声,或借咏史以寄意,或记现世之事件;上自军事、政治、经济、文化,下及朋友之情,夫妇之爱,生离之痛,死别之悲;只要与边塞生活相关的,统统都可以归入边塞诗之列。”[1]按此标准考察王维的376首诗歌 (按中华书局1997年版陈铁民先生《王维集校注》中所统计数目,以下凡引用王维诗歌,亦引自该书),共计有33首边塞诗,约占全部诗歌的十分之一。这样的数量和比重,即使在盛唐,也是相当可观的。
王维一生曾两次出塞赴边,第一次是因遭受朝廷的打击而被贬凉州,第二次为奉命出使榆林郡,其时间均在唐玄宗开元年间。时间虽然只有1年左右,但其于王维的生活与创作而言,乃是甚为重要的。因为这两次的边塞之行,不仅使王维有机会对边塞生活进行了亲身体验,扩大了其认识社会的视野,而且也丰富了其诗歌的创作内容,升华了其诗歌的艺术境界。如果以此为视点,并结合文学写作学的角度进行考察,则王维现存的33首边塞诗,大致可以分为如下三种类型:
(一)亲历边塞诗。这类边塞诗又可称之为纪事边塞诗,或者写实边塞诗。这是唐代边塞诗的主流,即其皆为诗人们写于边塞前线,且其所写又皆为诗人们所见与所闻,因此,这类边塞诗既具真实性与即时性,又不乏新闻性与形象性,如岑参现存的边塞诗,几乎全部属于此类。王维集中的这类边塞诗,除了上面所言及的《榆林郡歌》、《新秦郡松树歌》、《出塞作》、《凉州郊外游望》、《凉州赛神》、《双黄鹄送别》诸诗外,还有《使至塞上》、《送崔三往密州觐省》、《灵云池送从弟》等作。从总的方面讲,王维的这类边塞诗,不仅题材广泛,内容丰富,而且写实性也很强,则其自然是属于典型的纪事写实之作。如《使至塞上》一诗:
单车欲问边,属国过居延。
征蓬出汉塞,归雁入胡天。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
萧关逢侯骑,都护在燕然。
这是王维集中最负盛名的一首边塞名作。全诗八句,句句都是对作者西至凉州时的纪行。首联与尾联,既问答并用,又互为呼应,极写“边”之浩瀚,以反衬出诗人初次西行时的心境。中间四句,重在写诗人“出汉塞”而“入胡天”之所见。“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这两句所写,场面壮阔,景象雄浑,意象飞动,扣人心弦,非亲历其地亲睹其景者,是难以作如此大手笔之描绘的。其他如《出塞作》之“护羌校尉朝乘障,破虏将军夜渡辽。玉靶角弓珠勒马,汉家将赐霍嫖姚”,《榆林郡歌》之“山头松柏林森森,山下泉声伤客心。千里万里春草色,黄河东流渡不息”等,或纪事,或写景,其事与景皆为诗人所亲历亲见,因此均能给人以真实亲切之审美感受。
(二)送别边塞诗。这类边塞诗与上述亲历边塞诗中的送人之作相比较,其最大的不同点在于,前者的送人之地为边塞,后者的送人之地则在长安或者他地。如在《送崔三往密州觐省》一诗中,王维所送之崔三其人,乃是由凉州“往密州觐省”的,故此诗的作地为边塞也就甚为清楚。而送别边塞诗则不然。以《送岐州源长史归》一诗为例,诗题中的源长史其人,尽管曾与王维同在河西崔希逸幕府供职一时,且王维于诗中又多言及边塞之事,但据诗意可知,这位源长史此行乃是由长安而归岐州的,所以王维以诗相送之地非为凉州甚明。正是因为这类边塞诗的作地不在边塞,所以作者于所送之人,大都是对其边塞之行的举措予以鼓励和赞赏,并积极支持其到边塞去建功立业。王维集中的这类边塞诗甚多,其代表作有《奉和圣制送不蒙都护兼鸿胪卿归安西应制》《送张判官赴河西》《送赵都督赴代州》《送刘司直赴安西》《送平淡然判官》《送宇文三赴河西充行军司马》《送陆员外》《赠裴将军》《送韦评事》《送元二使安西》等。如《送赵都督赴代州》诗:
天官勋将星,汉地柳条青。
万里鸣刁斗,三军出井陉。
忘身辞凤阙,报国取龙庭。
岂学书生辈,窗间老一经。
仍然是以鼓励、激赏的语言相赠送,特别是最后四句,以真挚的情感,对友人赵都督的出塞赴边、许身报国之壮举,进行了高度赞扬,并勉励其一定要建功边陲。而值得注意的是,王维在这一类边塞诗中对友朋因临别而所赠之言,其所体现与反映的,乃是他自己早年抱负的一个缩影。由于种种原因,诗人自知许身报国已是无望,因此只得寄希望于他人,特别是那些赴边出塞的友人,此即成为了王维送别边塞诗的内核之所在。所以,在王维的这类边塞诗中,既洋溢着诗人的爱国热情,又闪烁着一种时代的光辉,其思想性也自然藉此而得到了进一步升华。
(三)虚拟边塞诗。对于这类边塞诗,亦有称之为模拟边塞诗者。大体说来,这类边塞诗之所写,既非以诗人之亲历目睹为具体描写的依据 (就其纪实性与即时性而言),也不是对历史事件或事实作如实之描述,而是属于生活真实范畴的一种艺术虚构。正因此,对这类边塞诗进行写作年代的确定,就令人感到特别棘手,原因是无任何依据可藉之以对其进行编年。如王维集中的《少年行四首》《燕支行》《夷门行》《陇西行》《陇头吟》《老将行》《从军行》《李陵咏》《观猎》等诗,即皆是如此。不独如此,这些边塞诗所描写的内容,尽管极具典型性与代表性,但却又很难与某一具体历史事件或事实进行“对接”。请看《燕支行》一诗:
汉家天将才且雄,不时谒帝明光宫。
万乘亲推双阙下,千官出饯五陵东。
誓辞甲第金门里,身作长城玉寒中。
卫霍才堪一骑将,朝廷不数贰师功。
赵魏燕韩多劲卒,关西侠少何咆勃。
报雠只是闻尝胆,饮酒不曾妨刮骨。
画戟雕戈白日寒,连旗大旆黄尘没。
叠鼓遥翻瀚海波,鸣笳乱动天山月。
麒麟锦带佩吴钩,飒沓清骊跃紫骝。
拔剑已断天骄臂,归鞍共饮月支头。
汉兵大呼一当百,虏骑相看哭且愁。
教战须令赴汤火,终知上将先伐谋。
这首诗的题下有“时年二十一”之所谓“自注”,其实是靠不住的,因为王维并无“自注”的写诗习惯。[2]如果将王维生平与诗中所写内容综而观之,可知这首诗的作年当在王维两次赴边之后,但确切年份则无考。全诗以“汉家天将”的出征为描写对象,通过“万乘亲推”、“千官出饯”的盛大场面,用以突出“天将”的非凡气概,并对其率部深入“燕支”前线、剑断“天骄臂”而大获全胜的英雄事迹,进行了热情讴歌。然而诗人笔下所描述的这一切,都是属于建立在生活真实之上的艺术典型,即在正史新旧《唐书》中,并无可与其“对号入座”的具体人和具体事。
上述王维的三类边塞诗,既各自有别而又各具特点,因此,其无论是从思想性抑或艺术性乃至审美的角度言,都堪可称之为王维诗歌中的一束奇葩。这些边塞诗的存在,不仅丰富了王维诗歌的内容,扩大了其诗歌的题材表现领域,并且在所获成就方面,与其山水田园诗相比较也不逊色。而开元时期王维的思想与抱负,藉之亦可窥其大概。所以从总的方面讲,这些边塞诗所反映所代表的,乃是王维诗歌中的一种精神。
作为诗人,王维对于盛唐边塞诗的发展与繁荣所作出的努力,还重点表现在艺术的创新方面。相对于唐太宗、陈子昂及盛唐前期的边塞诗而言,王维边塞诗的艺术创新,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其一是以乐府诗题进行边塞诗的创作。这是王维边塞诗有别于唐太宗、陈子昂等人边塞诗的显著特点之一。王维集中属于具有这一特点的边塞诗,上举其虚拟类边塞诗中的《少年行四首》《燕支行》《夷门行》《陇西行》《陇头吟》《老将行》《从军行》等,即皆为其代表,其中,既有袭用乐府旧题者,如《少年行四首》《夷门行》《陇西行》《陇头吟》等,又有属于新题乐府者,如《老将行》《燕支行》等。这两类乐府边塞诗,虽然多属古体诗的范畴,但也不乏近体诗之作,如《少年行四首》等,仅此,即可见出其形式的丰富性与多样性之一斑。而据拙作《论王维的乐府诗》[3]一文的考察又可知,王维现存的乐府诗,无论是乐府旧题抑或新题乐府,也无论是古体乐府抑或近体乐府,全部都是可以配曲而唱的,则其乐府类边塞诗自然也不例外。这一特点的存在,对于王维边塞诗的传播与走向社会,显然是极为有利的。
其二是王维的边塞诗有许多是以写人见长的。在边塞诗中塑造与刻画人物艺术典型,王维称得上是开先河的一位诗人。一般来说,王维之前的初盛唐边塞诗,大都为抒情与记事之作,即使如高适、贾至著名的唱和诗《燕歌行》[4]也不例外。但王维的许多边塞诗,则是重在以人物活动为描写的中心,并且特别注重于人物的细节描写,从而首创了在边塞诗中对人物形象进行刻画的先例,如《少年行四首》中的“少年”、《老将行》中的“老将”、《燕支行》中的“汉家天将”,等等,即皆为其诗歌人物画廊中的艺术典型。这些边塞诗中的人物形象,不仅有血有肉,栩栩如生,而且性格各异,风采独具,如“少年”的血气方刚与以身许国,“老将”的无辜被弃而爱国热诚不减,“天将”的威风凛然与非凡的英雄气概等,即皆具特点。也就是说,作者对这些人物形象的刻画,既使之具有外貌特征的鲜明性,又不失对其内心世界予以展现,因而具有很高的审美价值。而尤值称道的是,王维还曾于一首诗中同时刻画出几个人物形象,且人物的精神面貌与思想情绪各自有别,如《陇头吟》即是这方面的代表。在这首诗中,既有“夜上戍楼看太白”的长安少年,又有“夜吹笛”于陇上的行人 (征人),更有“驻马听之泪双流”的关西老将,作者着力刻画的这三个人物形象,所分别代表的是长年生活于边塞前线的老、中、青三代征人的不同情怀,因而极具典型意义。
其三是扩大了边塞诗的艺术境界。从美感特征的角度进行审视,王维的边塞诗在诗境的营构方面,较之其前的边塞诗而言,大都能给人以雄浑壮阔的审美感受。诗人兼画家的王维对边塞景物有特殊敏感,充满奇情异彩的边塞景物与他胸中的诗情画意完美地结合起来,借助丰富的想象和高超的艺术才华,表现出独特鲜明的意象、阔大雄浑的境界、开阖奔放的气势、爽朗刚健的笔力。这其实是一种诗境的开拓。这种开拓所呈现出来的艺术特质,若借用沈德潜《唐诗别裁集》中的话来说,就是“雄浑胜”。[5]沈德潜的“雄浑胜”虽然是针对王维五律而言的,但王维的边塞诗亦具有这一特点,如上引《使至塞上》即为其例。此诗“以英特豪逸之气融贯于出色的景物描写之中”,[6]形成了雄浑壮阔的诗境,并以长河、落日、孤烟、归雁等意象相互作用,从而为读者勾勒出了一个背景壮阔、气象宏丽、意境深远的壮美境界。由王维所开拓出的这种阔大壮美的艺术境界,不仅给后来岑参的边塞诗以很大影响,而且还让岑参发挥到了极致。
王维边塞诗所表现出来的上述三个方面的艺术创新,对于激发当时与后来诗人们的创作热情,推动边塞诗的繁荣与发展,以及于盛唐边塞诗派的形成与确立,都具有不可低估的影响。总之,王维边塞诗的艺术成就与他的山水诗所取得的巨大的艺术成就是相互补充,相互辉映的。他的边塞诗是整个唐朝边塞诗的有机组成部分。
[1]胡大浚.边塞诗之涵义与唐代边塞诗的繁荣[A].唐代边塞诗论文选粹[C].兰州:甘肃教育出版社,1988.
[2]王辉斌.王维集校注若干问题举隅[J].广西师范大学学报,2007,(3).
[3]王辉斌.论李白的乐府诗[J].山西大学学报,2005(4).
[4]王辉斌.高适燕歌行新探[A].唐代诗人探赜[C].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5.
[5]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九)[M].北京:中华书局(影印本),1981.
[6]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2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韩朋朋,西华师范大学研究生院古代文学专业(邮政编码637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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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丛文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