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冰波
(中共河南省委党校哲学部,河南郑州450002)
鲁迅一直以战士的形象给人打上深刻的烙印,外表披甲执锐,实则宅心仁厚,鲁迅非常重情:他孝敬母亲、呵护诸弟、娇惯海婴、钟爱许广平、全力维护朋友;他为文学青年改文章、作封面、跑印刷,费神劳力、呕心沥血。即便对论敌,除非是深仇大恨者,鲁迅也常怀宽厚之心,论战时幽默调侃多于投枪匕首。鲁迅诗歌里这种宽厚情怀尤为深刻,我们不妨管中窥豹。
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何妨赌肥头,抵当辩证法。
可怜织女星,化作马郎妇。乌鹊疑不来,迢迢牛奶路。
世界有文学,少女多丰臀。鸡汤代猪肉,北新遂掩门。
名人选小说,入线云有限。虽有望远镜,无奈近视眼。
——《教授杂咏四首》
《教授杂咏》是鲁迅的游戏笔墨,前两首作于1932年12月29日,后两首作于1933年北新书局因“小猪八戒”案关门后。一讽钱玄同,二嘘赵景深,三砭章衣萍,四戏谢六逸。这四人都与鲁迅相熟,甚至曾是好友,论战时,鲁迅只是信手拈来对方的三言两语,随意点染,漫画式地勾勒出形态,挑中要害即可。
钱玄同,浙江人,当过《新青年》杂志的编委,又当过北京大学教授。早在日本留学期间,他与鲁迅、许寿裳、周作人等同为章太炎的门下,听讲《说文解字》,他听课时闲不住,老爱爬来爬去,鲁迅常叫他“爬翁”;钱玄同则反讥鲁迅为“猫头鹰”,可能是鲁迅毛发蓬然,听课时常常凝然冷坐的缘故。两人互相戏谑,很是友善。“五四”时期,钱玄同反封建非常激进,随着《新青年》人马的离散,钱玄同也锋芒尽敛,远离新文化运动的实际,高卧于教授的安乐椅上,醉心于“文字学家”、“音韵学家”的赞美声中,与鲁迅也日见疏离。钱玄同爱说大话,为了反对复古,他竟极端到要废弃汉字;因厌憎封建遗老,他竟信口妄言“人过四十,就该枪毙”,在北大时还言之凿凿地说“头可断,辩证法不可开课”,鲁迅很是看不惯。1929年5月,鲁迅从上海回北京看望母亲,得知消息,许多学校都请鲁迅去演讲,北平师大的学生向国文系主任钱玄同询问鲁迅的地址,这位昔日的老友竟气血攻心地喊:“要是鲁迅到师大来讲演,我这个主任就不再当了。”大话没有兑现,却勾起鲁迅调侃他的念头。鲁迅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秦时商鞅说话算话作法自毙,你钱玄同说了“人过四十,就该枪毙”,现在已经四十有五,却仍悠闲自在地活着,恐怕你远不如你曾激烈反对过的古人;既然说过的可以不算,那就不妨拿你的肥头胖脑,再去和你的“头可断,辩证法不可开课”赌一把,肯定还是课照开人照活,几句话就使一个活脱脱的钱玄同跃然纸上。
赵景深,四川人,时为北新书局编辑和复旦大学教授。鲁迅和赵景深的关系其实不错,1930年春,赵景深结婚,鲁迅亲往祝贺。写诗嘲弄是因为两个人在翻译中的“信”与“顺”的方法上有歧见。如今“信、达、雅”早成共识,当时却争执不止。鲁迅在翻译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书籍时,主张首先是“信”,必须忠实于原著。一些教授颇有不满。梁实秋在《论鲁迅先生的“硬译”》一文里指责鲁迅的做法是“硬译”,这种译法“其文法之艰涩,句法之繁复,简直读起来比读天书还难”,真不如顺译,即便翻译错了,“读的时候究竟还落个爽快”。就在鲁迅撰文回击梁实秋时,赵景深出来替他说话了,“我觉得译得错不错是第二个问题,最要紧的是译得顺不顺。依我看严复的‘信’‘达’‘雅’应该变成‘达’‘信’‘雅’”[1]。他的主张被鲁迅归纳为“与其信而不顺,不如顺而不信”。不巧的是,就在赵景深扯旗高喊“顺译”时,他的翻译却闹了大笑话,竟然将古希腊神话里的半人半马怪译作“半人半牛怪”。也是祸不单行,他“牛”了一下之后,又发昏似地将大神宙斯太太的乳汁所喷成的“银河”(神奶路)误译为“牛奶路”。半马怪成了“半牛怪”,可怜呀,牛郎的“织女星”也只得“化为马郎妇”;“银河”瞬间成了“牛奶路”,那么乌鹊们要是起疑不来搭桥,牛郎织女一年一度的银河相会岂不成了泡影?鲁迅的调侃让赵景深招架不住。凭心而论,赵景深的胡乱出错,多由疏忽造成,与强不强调“顺译”关系不大,但鲁迅翻译忠实于原著的主张无疑是对的,倘若赵景深把“信”搁置第一,尴尬就不会出现。所以,在众人的嘘声中,鲁迅几篇短文就让“与其信而不顺,不如顺而不信”之说即刻哑然,而鲁迅也顺手把“遇马发昏,爱牛成性”[2]的帽子戴在了他的头上。
章衣萍,安徽人,在北大听过鲁迅的课,与《语丝》有渊源,时为上海暨南大学教授,常给鲁迅十分关注的北新书局撰稿,同鲁迅关系一度密切。他盲目地崇拜外国文艺,还喜欢写色情作品,在《枕上随笔》里竟有“懒人的春天哪,我连女人的屁股都懒得去摸了”的肉麻句子,被耻笑为“摸屁股诗人”。他有点庸俗,一次他向北新书局领取了大笔稿酬,马上说:“钱多了可以不吃猪肉,大喝鸡汤。”虽是玩笑,鲁迅很看不惯,就用杂咏出他的洋相。“世界有文学”,讽刺他的崇洋,他认为外国才有“世界文学名著”;“少女多丰臀”,摹画他的色情;“鸡汤代猪肉”,鄙视他的庸俗;“北新遂掩门”另有别情。北新书局有过一次大的过失,他们出版了一本儿童读物《小猪八戒》,中有侮辱回族人之嫌,遂招来伊斯兰团体的抗议和请愿,当局乘机查封了北新书局。实际上《小猪八戒》的投稿人叫朱扬善,编辑者是林兰,与章衣萍没有直接关系[3]。但正如鲁迅致许寿裳信所说:北新请章衣萍这样的人写稿,不是色情就是庸俗,而编辑们又“悠悠忽忽,漫不经心,视一切如儿戏”,“内溃已久”,根本“无可救药”[4]。因此鲁迅认为这才是北新书局“掩门”的症结。
谢六逸,贵州人,复旦大学教授。与鲁迅本无恩怨,可鲁迅也写诗取笑他:名人选编小说就是不一般,竟把自己苛求的“入线”标准说成“有限”;他“虽有望远镜”可以了望,很无奈,谢教授是一个“近视眼”呵。之前,谢六逸编选了一本《模范小说选》,他自视很高,只择取了鲁迅、茅盾、叶绍钧、谢冰心和郁达夫等五人。他序言里写到:“翻开坊间出版的《中国作家辞典》一看,我国的作家快要凑足五百罗汉之数了。但我在这本书里只选了五个作家的作品,我早已硬起头皮,准备别的作家来打骂我,而且骂我的第一句话,我也猜着了。这句骂我的话不是别的,就是‘你是近视眼啊’,其实我的眼睛何尝近视,我也曾用过千里镜在这沙漠地带向各方了望了一下。国内的作家无论如何不只是这五个,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不过在我所做的是‘匠人’的工作,匠人选择材料时,必须顾到能不能上得自己的‘墨线’,所以我要‘唐突’他们的作品一下了。”谢六逸眼光独具,尤其是将鲁迅放到五个人之首,只是太过于挑剔,不利于扶植文学新人。鲁迅对文坛新人非常重视,不惜为他们出死力。打开鲁迅的一封封书信,一长串青年人的名字扑入眼帘:宫竹心,许钦文,张天翼,叶紫,萧军,萧红,“未名”、“莽原”、“沉钟”社的成员,青年木刻家们……鲁迅为他们修改了大量的文稿并推荐发表,还替他们出版刊物和选集,甚至连校对、封面设计等劳神费力的事情也亲自动手。所以,鲁迅并没有因谢六逸隆重推举自己而放弃原则,照旧不客气地讥嘲其苛刻的选材标准及狭窄的视野。
四位教授参差不齐,写《教授杂咏》并不是对其全面臧否,只是借用故友的“佳句”,勾勒出他们的几件趣闻或丑事,开几下玩笑,目的在于针砭文坛和某些文人的陋习。玩笑过了,有人知耻后勇,有人改弦更张。钱玄同虽然平庸过一阵,但在北京沦陷后,昔时的激烈之气又奔流心中,拒不出任伪职;赵景深也公开表示接受鲁迅的批评,鲁迅继续与之来往,1976年10月19日,赵景深还写了《鲁迅给我的指导,教育和帮助》一文[5],感激之情一直萦绕不散;谢六逸过后也还向鲁迅约稿,虽未如愿,但鲁迅对其编辑的《立报》副刊评价颇好[6]。
我的所爱在豪家;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鲁迅常讲痛打落水狗,实际上论战中嘲讽多于攻击,对故友、对论敌都是这样。《我的失恋》一共四首,发表在1924年12月8日出版的《语丝》周刊第4期上,是模仿东汉著名科学家张衡的《四愁诗》的形式而作。张衡的《四愁诗》是古体,共分四段,写的诙谐风趣,现摘录一段:“我所思兮在泰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鲁迅所作不管平仄,幽默俏皮。
——《我的失恋·拟古的新打油诗第四首》
这首诗的发表颇费一番周折,最初只写了前三首寄给《晨报副刊》,没被采用,据《晨报副刊》的编辑孙伏园回忆:当时“稿已经发排,在见报的头天晚上,我到报馆看大样时,鲁迅先生的诗被代理总编辑刘勉己抽掉了。抽去这稿,我已经按捺不住火气,再加上刘勉己又跑来说那首诗实在要不得,但吞吞吐吐地又说不出何以‘要不得’的理由来,于是我气极了,就顺手打了他一个嘴巴,还追着大骂他一顿”[7]。刘勉己为什么非撤掉鲁迅这首戏谑味道浓郁的“失恋”诗呢?
“五四”新文化运动以后,在反封建浪潮下,受西方人文主义的影响,知识分子和青年学生以从未有过的狂热,痛斥封建的包办婚姻,张扬恋爱至上:未婚的可以在花前月下尽情享受初恋的甜蜜,已婚的也可以在酒吧暧昧的灯光里恣意品尝情夫情妇的热吻。文学作品中尽是鸳鸯蝴蝶、卿卿我我、肥臀丰乳、人欲横流。由于是盲目地“乱爱”,是寂寞无聊试图从恋爱中寻找出路,多数是在做白日梦,所以,恋爱风刮过,失恋的浪潮就呼啸而来,失恋者轻的哭鼻子抹泪痛不欲生,重的神经失常或者干脆一死了之,一时间,文坛上的“失恋诗”又成为了流行歌曲。鲁迅十分不屑,痛感中国的诗人未免过于浅薄无聊,不由地就作了《我的失恋》,说“是看见当时‘阿呀阿唷,我要死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故意‘来’开开玩笑的”。
《我的失恋》第四首是专门针对徐志摩的。因《我的失恋》未能在《晨报副刊》上发表,孙伏园怒打刘勉己而被迫辞职,鲁迅就邀集人创办了《语丝》周刊,解决了孙伏园的饭碗问题。不料,徐志摩立即投了一篇译诗《死尸》,登载《语丝》第三期上。鲁迅十分恼火,徐志摩属于现代评论派,与刘勉己是朋友。现代评论派1924年由胡适与陈西滢、徐志摩等创办,成员多是欧美留学归国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他们以《现代评论》为主要阵地,在女师大学潮中支持北洋军阀当局,诬蔑群众革命运动。由此,鲁迅马上写了《我的失恋》的第四首,连同前三首一并在《语丝》上发表。
诗歌针对徐志摩与林徽音、陆小曼两位美女的故事展开。林徽音是北洋政府司法总长林长民的女儿,是典型的豪门千金,而且娇艳如花。徐志摩1921年在英国与林徽音结识,倾倒之极,遂展开浪漫的追逐,1923年6月作的《情死》一诗就是献给林徽音的:“玫瑰,压倒群芳的红玫瑰,……玫瑰!我爱你!……”但徐志摩没有获取芳心,只好掉头去追蜚声京华的陆小曼。“我的所爱在豪家;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林徽音这样的政要家的小姐,要去寻她没有汽车哪成?西方人以玫瑰象征爱情,林徽音毕业于美国耶鲁大学戏剧专业,“爱人赠我玫瑰花”,既符合林徽音身份,又紧扣徐志摩情诗所言。“赤练蛇”鲁迅喜爱,鲁迅属蛇,在北京砖塔胡同住时,邻居俞芳姐妹几个开玩笑叫他“野蛇”,鲁迅欣然受之,但柔弱斯文的徐志摩可受不了,更何况作为爱之信物回赠给所爱之人,于是“从此翻脸不理我”。“不知何故兮——由她去罢”,嘲弄徐志摩这个情种,稀里糊涂地和“爱人”分手,“摇头无法泪如麻”一阵后,又怡怡然爱上了陆小曼。
尽管诗的第四首指向徐志摩,不过全诗确是泛指当时的社会现象。许寿裳在《鲁迅的游戏文章》一文里说:“这诗挖苦当时那些‘阿唷!我活不了罗,失了主宰了’之类的失恋诗盛行……”[8]许寿裳到底是鲁迅的挚友,评点十分到位。
煮豆燃豆萁,萁在釜下泣
——我烬你熟了,正好办教席!
——《替豆萁申冤》
钱玄同、赵景深、章衣萍和谢六逸诸人曾是鲁迅朋友,徐志摩虽属现代评论派却并未有伤害过鲁迅,鲁迅宽厚顺理成章;对与现代评论派联手、诬蔑学生运动的杨荫榆,鲁迅诗歌仍主要是讥刺调侃。曹植有一首七步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鲁迅借用曹植七步诗是反其意而用之,是来为“女师大风潮”中的学生鸣不平的。诗写于1925年6月5日。
女师大全称叫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当时云集了不少知识女性的佼佼者,如许广平、刘和珍等,历史上很多重大的事件都与该校有关,学校名气很大,充满了活力。但自从1924年秋杨荫榆接替许寿裳当校长后,形势急转直下。杨荫榆是一个留日兼留美的知识女性,她不欢迎白话文和轰轰烈烈的革命运动。她气量偏狭,使许多素有声望的老师纷纷辞职;她实行家长制,对桀骜不驯的学生多方惩治,激起了学生的公愤,学生们展开了驱“羊”(杨)运动。有两件事尤其不能容忍,一是1925年3月孙中山在北京逝世,女师大学生要求参加公祭,杨荫榆居然当面对学生会代表说“孙中山是实行共产共妻的,你们学了他没有好处”[9]而坚决反对;二是同年的5月7日,是日本军国主义强迫中国政府签定“二十一条”的国耻纪念日,早被学生们呈请废免的杨荫榆硬要以校长名义担任大会主席,被学生们逐出会场而脸面丢尽,于是马上报复,5月9日就宣布将刘和珍、许广平等六名学生自治会代表开除学籍。她在《晨报》上发表《对于暴烈学生之感言》一文,把自己当作婆婆,把双方的斗争视为婆媳吵架。
对“女师大风潮”鲁迅站在了学生一边,亲自起草了7位教师署名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和《“碰壁”之后》等一系列杂文,揭露杨荫榆迫害学生的事实,对其有悖于“五四”新文化精神目的是为掩盖事实真相的“学校犹家庭”、“妇姑勃谿”(婆媳吵架)的谬论给予批驳。杨荫榆并不善罢甘休,她两次分别在西安饭店和太平湖饭店请客,邀集一些亲近的教员,密谋策划,准备反击。女师大哲学系代主任汪懋祖6月2日在《晨报》上发表了《致全国教育界》,以“兄弟相煎”之说来为杨荫榆辩白,他把学生当作“豆萁”,把杨荫榆视为在锅中独自饮泣的“豆”正忍受着锅下燃烧着的豆萁的煎熬。对汪懋祖明显偏袒的言语,鲁迅立即写了《咬文嚼字(三)》,并附《替豆萁申冤》诗一首,以正视听。
曹植的七步诗是以豆自喻,把燃萁(豆梗)煮豆比做兄弟相煎;鲁迅将“釜下泣”的豆萁比作遭受迫害的学生,把“豆”喻为杨荫榆及其朋党,学生如同豆萁般化为灰烬,豆子却被豆萁烹成了美味。“教席”字面指教育,由古时候教师和学生皆席地而坐进行教学得来。“正好办教席”一句,既暗指杨氏等人为惩治学生而两次宴请之事,又讥刺他们以牺牲学生来奠定自己学阀的地位。
这年8月,杨荫榆与教育总长章士钊联手,派武装警察开进女师大,又下令停办女师大,还雇用流氓闯入学生宿舍殴打、驱逐反抗的学生,许多女学生流离失所。在危难关头,鲁迅联络一些同情学生的进步教员在偏僻的宗帽胡同租赁了房屋,义务为女师大学生继续授课。
在“女师大风潮”中,鲁迅与章士钊以及现代评论派的陈西滢等人增添或新构下了怨隙。章士钊虽然在辛亥革命中是一个勇士,最终是一个爱国主义者,但此时却是守旧势力的代表,与鲁迅曾经有过几次笔战。借“女师大风潮”,章士钊乘机撤了鲁迅教育部佥事的职务。现代评论派的陈西滢也公开为杨荫榆开脱,含沙射影攻击鲁迅。后来,与陈西滢交好的徐志摩、李四光等人也卷了进来,鲁迅与现代评论派的怨隙就愈来愈大。
鲁迅对杨荫榆的批评讽刺意义鲜明深刻,声援了进步学生,打击了封建思潮,这首诗连同其后写就的杂文《寡妇主义》,为女师大恢复旧观发挥了一定的作用。
不过我们不能因此影响到对杨荫榆一生的评价。据杨荫榆的侄女、著名学者杨绛先生回忆说:抗战时杨荫榆住在苏州,日寇的种种令人发指的暴行震撼了她麻木了的心灵,她面对日寇,怒斥其罪恶,毫无惧色。1938年元旦这天,杨荫榆正在苏州河畔的一座桥上行走,突然受到日军的袭击,她身中数枪,一头跌落桥下[10]。如果说在“女师大风潮”中杨荫榆充当了绊脚石角色的话,那么,她因与日寇抗争而丧生的壮举,却为她的一生涂上了鲜艳的一笔。
鲁迅既犀利孤傲,又宽容善良,两者相融构成了鲁迅多样化的性格特征。
第一,鲁迅个性形成来自于故乡文化的熏陶。人的个性、气质与他们所在地域或民族的文化背景有直接深刻的联系。恩格斯在《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里批评歌德的“谨小慎微,事事知足,胸襟狭隘”,就归因于他的故乡——莱茵河畔的商业中心法兰克福小市民的庸人气息的影响。鲁迅的思想性格、文化个性,也植根于故乡吴越文化的“越人卧薪尝胆”的土壤之中。
第二,特殊的人生遭际,使其对摧残人性的封建礼教强烈反叛,对弱小对大众充满了同情与宽容。鲁迅祖辈本是绍兴府的一门望族,书香门第。祖父周介孚出身翰林在京为官,因受一场科举贿赂案之累,被判死缓,周家一下“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母亲带领年幼的鲁迅哥几个回外祖父家避难,遭受了亲戚们的白眼和讥讽。社会的冷酷让鲁迅对被吞噬了的弱小满怀同情与痛惜。看见两只小兔被猫叼走了,他一想起这两条小生命的可怜就不由得凄凉;同乡范爱农穷困潦倒,在绍兴投水而死,他死前曾对人讲“也许明天就收到一个电报,拆开来一看,是鲁迅来叫我的”,鲁迅听到后悲痛异常,竟以为范爱农之死与自己有关,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呵。
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鲁迅一生都在为孩子为女人为小人物的不幸呐喊,这种同情关怀之心也必然折射到对论敌态度上。对变节的姚篷子没有一棒打杀,为其没有出卖朋友辩诬;对高长虹、顾颉刚只在《故事新编》里戏耍;对反对文艺大众化的“第三种人”,原意当做“同路人”,还写了《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批评了左联的谩骂之风;创造社对鲁迅的戕害最为深重,硝烟散尽后,鲁迅不计前嫌,他在《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里说:“我和茅盾、郭沫若两位,或相识,或未尝一面,或未冲突,或曾用笔墨相讥,但大战斗却都为着同一的目标,决不日夜记着个人的恩怨。”郭沫若后来读了这篇文章由衷地敬佩,才明白鲁迅“实在是一位宽怀大量的人”[11]。
鲁迅外表披甲执锐,实则宅心仁厚,宽厚情怀不仅充盈于亲情和友情里,更体现在对论敌的调侃中。欣赏过鲁迅诗歌,对这种宽厚情怀会有明晰的了解。
[1] 赵景深.论翻译[J].读书月刊,1931,(3).
[2] 鲁迅全集(第4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3] 倪墨炎.关于鲁迅旧诗的几件史实[J].中山大学学报(哲社),1978,(6).
[4] 鲁迅全集(第1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5] 鲁迅回忆录(第2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
[6] 鲁迅全集(第13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7] 鲁迅回忆录(第1集)[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8.
[8] 许寿裳.我所认识的鲁迅[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
[9] 许广平.欣慰的纪念[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0] 叶诚生.鲁迅的诗歌艺术[M].济南:山东大学出版社,1997.
[11] 彭定安,马蹄疾.鲁迅和他的同时代人(下卷)[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