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生
(浙江科技学院 语言文学学院,杭州310023)
《裸者与死者》是美国当代作家诺曼·梅勒在1948年创作的一部轰动美国文坛的战争小说。小说一反传统的美学概念,采用了粗暴的语言去鞭挞了极权主义者统治下的所谓“文明”与“民主”。在作者的笔下战场变成了荒原,精神化为空壳,生命如同粪土,孱弱的反抗被击垮,个体的自由完全被极权主义者所消解。小说在极权与自由的撞击中,完成了善与恶的交融,善中有恶,恶中有善,驱恶扬善正是对自由的渴望,自由主义思想已经成了贯穿小说始终的一个脉络,对其深入挖掘则展现出一幅人性斗争的壮丽图画,而这其中潜在的原因则是多方面的。
对于自由的认识,不同的语境、不同的时代都有着完全不同的内涵。古希腊人会不假思索地认为个人是为祖国而生,个体没有满足特殊需要的权力[1]471;到了法国大革命时期,自由、平等、人权及公民权原则开始出现,但是政府与人民仍是对立的[1]741;而源于英国的哈耶克式自由主义认为,人不仅要有个人追求,而且要遵守规则,主张对传统的价值、观念、信仰、习俗、惯例、制度持一种消极的无为的态度[2]。哈耶克的自由主义不再是法国的民主和人权,而是法治与宪政,人权与极权开始妥协。近代以来的自由主义思想则更加丰富,其中美国的自由主义思想最具代表性:言论自由、信仰宽容、个人自由、个人尊严、人民主权、国家民族自决、政府透明度、限制政府权力、自由市场经济和自由贸易等都是自由主义的范畴,政府无权干涉人的灵魂和思想,并逐渐凝聚成基本的美国精神——保障公民政治自由和个人权利不受政府和他人侵犯[3],极权被人权彻底征服。这种美国精神则是本文对梅勒自由主义思想的把握。
自由没有绝对的,在某一地方有自由,在另一地方就有限制,一个系统不可能保证所有人的自由,而且这种社会控制是在少数有经济权力的人手里,他们牺牲了多数人的自由[4]。在战争中,不管是极权主义者还是普通的士兵,都无法摆脱自由与极权的斗争,每个人都渴望自由,但每个人又都摆脱不了极权的迫害。梅勒在小说中描写的是军队,折射的则是美国社会,服从政府是一种道德义务;与此相对,一个在专制政府统治下的人是没有义务效忠政府的[5],这正是社会斗争的两个方面。现实中,极权主义者总是要千方百计地利用自己的权势将祸端留给士兵,而士兵则只能被他人所驱使。当士兵史坦利遇到侦察排的“当家”克洛夫特时,他真的不敢跟这个人别扭,论冷酷恐怕也得数他第一[6]21。这就是极权对自由的限制。小说把士兵与军官放在了两个对立的营垒里,体现了极权与自由的对立,但同时又对每个人都怀着一颗平常心,即便是对日本敌军,当他们置身于恶劣的环境,梅勒也给予了他们一种同情,这正是作者对自由的向往和对人权的最高尊重。
梅勒的《裸者与死者》以战争为题材是他追求自由,反抗压迫思想的体现。因为军队等级森严,权力被集中在少数人手中,上级的意志必须无条件地执行,个人必须服从于集体,梅勒通过对极权主义者的揭露和对战士的深切同情传达了自己的自由主义思想。极权主义者克洛夫特在与战士打牌不顺时说:这位兄弟,你还是少给我放屁吧。这牌我爱怎么打就怎么打了,你就是不乐意,又能怎么样呢[6]12。语言中充斥着极权主义者高高在上的气势,战友的情谊荡然无存,而统治阶级所宣扬的“仁爱”则更是无从说起。极权主义者统治下的士兵则对自由充满无奈,士兵马丁内兹中士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只要有人说话声音一高,口气一急,只要轮机的噗噗声调门一变,只要有人踢响了地上的枪支装备,他都会吓得一哆嗦。他只觉得自己的神经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躺在铺位上禁不住汗水直流[6]23。小说中的罗思是个懂一点文化的自由主义者,面对战争,他也只好把肩膀一耸:有什么好说的呢,军队就是要你来当炮灰嘛。连他这样有了儿女、体质又差的人,都要抽去当步兵[6]62。小说中的候恩和雷德被刻画成极权主义牺牲品的典型,而不是理性的化身,两人都没有可持续的信仰,人的本性使他们只能堕落成卑微的自由主义者,最后被野兽吃掉。作者笔下的将军并非是士兵利益的代表者,而是一个玩弄权术的高手,对于那些威胁不到自己权威的人,他可以尽力地表现出一种宽厚,而在其他军官面前则要处处去捍卫自己的尊严,当他对士兵说话时,就夹一两句粗话,声音也故意放含混些;跟军官在一起时,则总是一副威严而冷淡的神气,选词用句也自必一丝不苟[6]101。
个人主义思想在美国人心中根深蒂固。早期来到北美的清教徒们相信:自由、民主、平等是上帝的旨意,他们需要完成这一神圣的使命。清教徒的宗教使命感,与美国人的这种反对专制压迫、反抗宗教迫害及追求民主自由的观念相结合,就构成了美国人“民主改造世界”的梦想。1776年,当《独立宣言》首次在独立广场上向费城人民宣读时,庄严宏亮的自由钟声,向全世界人民宣告了一个民主自由的国家的诞生。1787年,一批美国精英们签署了《独立宣言》,从此自由民主的理想永远指引着合众国的人民,并成为永远雕刻在美国民族内心的价值观。自由之子潘恩说:“哪里没有自由,哪里就是我的故乡[7]。”早期的自由斗士们为祖国而献身的精神永远感染着后来的美国人。
20世纪初,美国经济迅速崛起,自由主义思想已经演变成了对他人自由的操控和对他国政治的干涉,并为美国人以自身价值观念来不断寻求对外扩张找到了重要的理论依据,积极“干预”世界事务被转化为政治家们乐此不疲的追求。他们总是打着维护世界和平、为人类的自由与尊严而战斗的旗号,给自己捞取政治资本,而贪图既得利益的上层资本家则推波助澜。然而在美国普通民众眼里,除了独立战争,美国的历次战争都是与他们的个人幸福丝毫无关的,人民和士兵只是战争的牺牲品。战争结束后,人民并没有得到统治阶级宣扬的民主与和平,无休止的政治斗争和不断加剧的极权统治,让人感到窒息。用卡明思将军的话说,战争是历史能量的一个转化过程,过去百年的历史进程,总起来不外乎一条,就是权力愈来愈集中[6]410。这种霸权主义意识与梅勒的民主自由意识发生了强烈的碰撞,并深深地刺痛了梅勒,梅勒向世人大声地发出了警告:谁都看得出今后这个世纪就是反动派的天下,说不定从此千年万载[6]170。
诺曼·梅勒1923年出生于新泽西州的一个犹太家庭,他的犹太出身决定了他崇尚自由、反对压迫的基本立场。犹太人祖居的巴勒斯坦地区位于亚、非、欧三洲和地中海与红海交汇之地,战略地位举足轻重,因此自古以来就一直是周边大国争夺的对象[8]。历史上从摩西带领希伯来人走出埃及,据说在荒原中度过了40年[9],并逐步建立了他们自己的家园,之后这个民族就被卷入了无休止的家园争夺之中,不断被排挤,饱受屈辱,最后流散到世界各地。到了德国纳粹时期反犹情绪更加与日俱增,希特勒开始大规模地屠杀犹太人,大批犹太人流亡到美国,他们渴望得到新生活,但是现实是即便他们取得了很高的经济地位,仍难以融入美国的主流社会。专制主义的残酷压迫剥夺了一切人的政治活动权力[10]。犹太人对人间的迫害与战争的敏感不仅因为他们始终作为被敌视的一方而存在,而且因为这个民族在逆境中已经培养了一种发现和挖掘人性本质问题的能力,犹太裔作家在文化心理深处都存留着强烈的犹太意识,自觉不自觉地将其与自己的作品相联结,诺曼·梅勒正是其中的典型代表之一。
1927年,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人海德格尔令人耳目一新的《存在与时间》的出版标志着存在主义思想的创立;1943年法国人萨特出版了他的《存在与虚无》,该书成为存在主义文学奠基之作,其主要思想是标榜个人的生活自由,把存在放在第一位,并在资本主义社会被奉若神明。
存在主义者认为: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质并且使人的本质成为可能[11]。这意味着人的自由是绝对的,自由与存在都是人与生俱来的,而且人生的意义就在于自由。萨特还在他的存在主义里提到了他人的概念,他认为他人对一个人的自由具有着双重意义:既是限制又是否定,既是否定又是否定之否定,即更高层次的否定。在剧本《禁闭》里萨特指出,如果我们同他人的关系被扭曲了,变了质,那么他人只能是地狱[12]。
二战结束后,美国政治与经济的发展加剧了思想文化领域的动荡,其现代文学艺术呈现出多元化特点,涌现了浪漫主义、现实主义、现代主义和后现代主义等多种文学形式,然而对梅勒影响最大的还是存在主义思想的传入。梅勒与萨特几乎处于同一时代,两人都上过战场,都有过精神的压抑,因此揭露社会问题,追求个体自由不约而同地成了两人的共同目标。梅勒笔下的战争,完全没有那种奋勇杀敌的场面,有的都是战士精神的惶恐:当时他已筋疲力尽,而日军的炮火还打个不停,他吓得只能钻在水里默默呜咽[6]29。小说没有提倡为国捐躯,体现了作者对人性的深刻理解和对压迫的反抗,这也同时是存在主义的追求。
梅勒的思想性格是十分复杂的,很难用一种思想加以概括,他一生都在不断探索与创新中写作,不断地否定自我,追求个性发展,用一支叛逆的笔去揭露现实,歌颂自由。梅勒之所以能够这样战斗一生,不仅仅因为他是美国人,同时,他也是犹太人,一个将“自由”凝固在骨髓里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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