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有个家

张全仁 李禄胜

我想有个家

张全仁 李禄胜

2011年10月的一天，我们去宁夏西吉调研，途中正好和一位甘肃来宁夏打工的青年男子坐到了一块儿，千里的路程，我们谈了许多。作为新生代农民工，他在外面摸爬拼打多年，有理想、有追求，学技术、吃苦挣钱。“我想有个家”是他最朴素、最基本、最现实的生活需求，也成了他深受煎熬的现实难题。怎么解？是他个人要寻求的，也是我们每个人要寻求的。

访评论人：宁夏社会科学院农村经济研究所副所长、副研究员 李禄胜

访谈人：你好，你哪里人？

受访人：甘肃静宁。

访谈人：去哪里啊？

受访人：宁夏石嘴山。

访谈人：哦，我们也去那里，正好一路同行啊！你去走亲戚吗？

受访人：不，去上班。

访谈人：在哪个单位？

受访人：在一家铸造公司。

访谈人：哪一年去的？

受访人：2006年。

访谈人：5年多了，都成老工人了。是招工去的吗？

受访人：有招工进去的，但大部分是当地人。我是打工进去的。

访谈人：你是甘肃静宁人，怎么到宁夏石嘴山去打工？

受访人：那儿是个工业城市，工厂多，打工的地方多。不来石嘴山，我是无论如何也进不了工厂的。

访谈人：静宁没有工厂吗？

受访人：静宁以农业为主，有工厂，但比较少，大都不景气。

访谈人：你所在的铸造公司效益怎么样？

受访人：还可以，在当地是比较好的。一般人都进不去。

访谈人：哦，是吗？

受访人：嗯！我是正赶上春节放假，厂里许多工人都回家过年去了，缺人，经朋友介绍我就进去了，因为我表现好，经理就把我留下了。

访谈人：你们的工资按月发，还是按季度发？

受访人：按月发。

访谈人：有没有克扣工资的现象？

受访人：只要不违反厂里的制度，一般是不克扣工资的。

访谈人：你们厂里都有哪些制度？

受访人：很多。如：《考勤制度》《安全生产制度》《操作规程》等。

访谈人：哦，这些制度都是非常重要的，确实应该严格遵守，特别是《安全生产制度》和《操作规程》。有人违反吗？

受访人：有，但很少，只是个别人。

访谈人：对违反制度的，除了扣工资，还有别的惩罚措施吗？

受访人：有。扣工资只是对一般违反制度的人。比如：迟到一次，扣5元。不按操作规程操作的，处罚就重一点，10-100元。一旦出了安全事故，伤及别人的，除了承担医疗费，严重的会被开除。

访谈人：有被开除的吗？

受访人：有。去年就有一个，就因为没按操作规程操作，结果把一位正在工作的工人腿伤了，是骨折，花了好几万元。最后厂里决定将造成这次安全事故的责任人开除了。

访谈人：对这事你怎么看？

受访人：我认为厂里做的是对的。挣钱多少是小事，千万不能出事。

访谈人：你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受访人：刚进去2000元左右，现在每个月能拿3000多元，有时加上奖金能拿4000元。

访谈人：哦，那真还可以。你们长工资，按工龄年限，还是有别的什么条件？

受访人：不管工龄年限，按技术。你有技术，就按技术工给工资，工资就高。没技术，就是普工，工资就低。

访谈人：你是技术工吗？学的是什么技术？

受访人：电焊。

访谈人：你是自学的？还是培训的？

受访人：开始厂里培训了三个月，后来主要是在工作中自己摸索。

访谈人：你们厂里哪些人工资高？

受访人：当然是当官的了。年薪都在十万元以上。其次是正式工。我是合同工。

访谈人：签合同了吗？

受访人：签了5年。

访谈人：交“三险”了吗？

受访人：交着呢。

访谈人：是单位交，还是你个人交？

受访人：单位交一部分，个人也交一部分。具体怎么交不太清楚。

访谈人：哪“三险”你知道吗？

受访人：听说就是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失业保险吧。

访谈人：你对自己在厂里的状况是否满意？

受访人：满意。但我也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访谈人：你有什么打算呢？

受访人：第一，我想把自己的户口转到这里，那样我就可以长期在这里干下去；第二，我要好好干，争取看能转成正式工嘛；第三，最好能当个车间主任什么的，工资就能成倍增长。

访谈人：人生在世就应该有理想，有追求，特别你们年轻人。能告诉我们你叫什么名字吗？

受访人：我叫马东升。

访谈人：这名字好。生活蒸蒸日上，事业也会像朝阳一样，从东方冉冉升起，相信你的理想一定能实现的。

受访人：谁知道呢。你们是文人，说的真好，理想归理想，可眼前的日子还是不好熬啊！

访谈人：是吗？你们单位效益好，你本人又有技术，领导又器重你，你还有啥不如意的呢？

受访人：听起来钱是挣了不少，可到头来还是没钱花。

访谈人：为啥？

受访人：物价太贵，钱太不经花，千儿八百元，啥都干不了。我这次回老家，就是为了钱。

访谈人：是吗？

受访人：是。去贷款。

访谈人：贷款干什么？

受访人：买楼房，我想有个家。

访谈人：你不是刚回老家吗？

受访人：我想有个自己的家。

访谈人：哦，明白了，你是想在石嘴山建立自己新的家庭，对吗？

受访人：对！

访谈人：你正在谈恋爱吗？

受访人：对！无妻不成家。

访谈人：女方是哪里人？

受访人：宁夏永宁人。她叫吴玉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到石嘴山这里来了。

访谈人：原来谈过恋爱吗？

受访人：谈过，但都吹了。

访谈人：为什么？

受访人：有的嫌我个子小，有的嫌我文化低，有的嫌我额上没头发，像个“小老头”，有的谈着没感觉。

访谈人：你是什么文化程度呢？

受访人：初中毕业。

访谈人：为什么没上高中呢？

受访人：我上初中时，我父亲遭了车祸，去世了。家里只剩我、母亲和一个年幼的弟弟。母亲又身体不好，为了生活，我老早就不上学了。

访谈人：你中途辍学，初中怎么又毕业了呢？

受访人：我的学籍学校一直保留着，打工之余，我坚持自学。毕业考试时，学校通知我参加了，考的不太好，但勉强毕业了。

访谈人：你在校时学习成绩怎么样？

受访人：还可以吧。每次考试成绩都是班里前几名。老师说我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可谁知命运却给了我这样的安排。让我早早流入了社会。

访谈人：你个子小，影响你干活吗？

受访人：怎么说呢。干体力活儿，当然不如别人，但干技术活儿影响不大。我父母都是大个子，我也应该能长大的。可能是从小干重活的缘故吧，我个子总是长不高。

访谈人：难怪人家叫你“小老头”，你额上头发怎么脱得那么严重？

受访人：生活的折磨，加上操心吧。

访谈人：你今年多大了？

受访人：整30岁。

访谈人：那早到结婚的年龄了，不能再耽误了。你为啥才谈恋爱？

受访人：唉！一言难尽。

访谈人：能说说吗？

受访人：父亲去世后，母亲多病，家里的重担全落在我身上。我既要操持家务，又要挣钱，还要供给弟弟上学。当时我没有上成大学，再苦再累，我也要让弟弟上大学。弟弟读小学，读初中时花费并不大，可自从上了高中，供给起来非常吃力，那时我本来就挣不了几个钱，还要维持一家人的生活。哪里还有心思谈恋爱呢。

访谈人：你弟弟大学考上了吗？

受访人：他很争气，考上了，还是一本，当时我和母亲非常高兴。可高兴归高兴，弟弟上大学，一年学费加生活费就得8000多元，我娘儿俩为供给弟弟上大学，真是疲于奔命。

访谈人：你弟弟哪年上的大学？

受访人：2002年。已经毕业几年了。

访谈人：哦，真不容易啊！你松了一口气吧？就业了吗？

受访人：是的。就了业。可家庭情况刚有好转，不幸的事又发生了。

访谈人：又发生了什么事呢？

受访人：我母亲病倒了。

访谈人：什么病？

受访人：刚开始不知道什么病，母亲只是腰痛，腿痛。经医生诊断说是腰肌劳损。治了半年，没有好转。医生又说是腰椎间盘突出。反正我不懂，医生说是什么病，就按什么病治疗。又治了半年，病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越来越重。特别后来腰部靠下还出现了脓包，真把人吓坏了。母亲已经绝望了，躺在床上给她自己缝老衣，准备后事。我和弟弟凑了些钱，将她送到静宁县医院，经确诊是骨结核。

访谈人：结核病国家是免费治疗的，你母亲是怎么看病的？

受访人：起初是自己看，后来才知道有免费治疗这档事，就到县疾病预防控制中心开了免费药。经过一年多的治疗才算是慢慢好了。

访谈人：那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所以，你才可以脱身出来打工了，是吗？

受访人：打工我出来的早，但一直不能安心，来来回回地经常跑，几个钱都缠了车滚子。现在可以安心地打工了。当然，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我弟弟可以照顾家里了。他在我们乡里当老师。

访谈人：你弟弟结婚了吗？

受访人：没有。他说等我成家后他才成家。我们那里有个风俗，老大不结婚，老二一般不提前结婚。

访谈人：哦，是吗？

受访人：是。他对象已经谈好了，是他大学的同学。

访谈人：哦，那你可得抓紧啊。你成不了家，也影响你弟弟的幸福。你和吴玉琴谈得怎么样了？

受访人：还可以吧。她和我是一个厂里的，对我的情况比较了解。

访谈人：吴玉琴多大啊？

受访人：27岁。

访谈人：哦，年龄也大了。她为什么早没谈恋爱呢？

受访人：谈过，起初眼头太高了呗。后来就成了“剩女”。见我这人虽然个子小点，文化低，但人还算聪明，也实在，有一定技术，所以没有嫌弃吧。

访谈人：吴玉琴为什么不嫌你是个“小老头”呢？

受访人：人和人就是不一样，同样的事，不同的人看法不同。在她看来，我额头过早脱了头发，不是什么缺点，而是优点，说明我为人比较忠诚。她还说额头高的人聪明。所以，“小老头”便成了她对我的爱称。

访谈人：你们真有意思。吴玉琴能这样看待你的问题，说明她的确是个不错的女孩儿。她答应嫁给你了吗？

受访人：吴玉琴早就同意了，可人家父母不同意。

访谈人：为什么？

受访人：我在石嘴山没有楼房。她父母说了，等我买上了楼房，才同意我们结婚。

访谈人：这是唯一的条件吗？

受访人：对！

访谈人：款贷上了吗？

受访人：没有。

访谈人：为啥？

受访人：其一，我贷款的数额较大；其二，找不到担保人。

访谈人：不是还有你弟弟吗？

受访人：我弟弟给我当不了保人。

访谈人：为什么？

受访人：一来我弟弟是自家人，二来他名下本身有贷款。

访谈人：你弟弟贷款干什么？

受访人：给家里盖了几间房，再就是给我母亲看病。

访谈人：难道找不到替你担保的其他人吗？

受访人：找不到。人家一听我贷款的数额那么大，谁敢担保。

访谈人：你准备贷多少？

受访人：20万元。可银行最多只贷5万元。

访谈人：5万元的担保也找不到吗？

受访人：5万元有人担保。

访谈人：那你为什么没贷呢？

受访人：我最少也得贷10万元。

访谈人：石嘴山楼价也很高的。

受访人：市内最少也得30万元。

访谈人：贷不上款，就意味着你买楼的愿望无法实现；买不上楼，你就无法达到女方父母提出的条件，你就结不了婚。那你这个家还怎么建立啊？

受访人：我现在心里很乱。

访谈人：你和吴玉琴年龄都不小了，买上房才结婚，那要等到何年何月啊？

受访人：眼下只能等啊。

访谈人：据你估计吴玉琴会一直等你吗？

受访人：不知道。

访谈人：对吴玉琴父母要求你买楼房这件事，你怎么看？

受访人：他们不向我要彩礼，要套楼房我认为合情合理。现在都兴这个，安居才能乐业，都是为我们好。

访谈人：吴玉琴什么态度？

受访人：她更看重我们的感情。她说只要和我在一起，住砖瓦窑她也乐意。当然，她也不会背叛自己的父母。

访谈人：你们厂里有房吗？

受访人：有，但都是集体宿舍。

访谈人：你们在外面先租房，结婚后再慢慢买楼房，不行吗？

受访人：吴玉琴问过了，她父母不同意。

访谈人：当地政府不是有廉租房吗？还有经济适用房呢？

受访人：没想过。一则我户口不在这里，二则吴玉琴父母估计还是不会同意。

车站到了，直到下车，我们也没有给马东升想出什么更好的办法。离别时告诉了我们的联系方式，希望能得到他的好消息，并衷心祝愿他早日有个自己的家。访谈中我们更深刻地理解了马东升心里家的含义，有建筑的，更有人与人的结合，是那么的现实，而又是那么遥不可及。

栏目主持：胡宏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