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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师范大学社会发展学院 河南 新乡 453007)
方志是一个地方的百科全书。每一部地方志都如同一部工笔绘画,它的细致入微的笔触,几乎触及了社会的各个方面。特别是反映乡土民情的地方志,描绘了下层民众的日常生活场景,展现了一幅幅鲜活的社会历史画卷,冯梦龙笔下的《寿宁待志》便是一个典型代表。
冯梦龙,明末苏州府长洲县人,与兄梦桂、弟梦熊被时人称为“吴下三冯”。“他既是博学卓识的通俗文学家、戏曲家,也是继罗贯中、熊大木之后的通俗小说家,更是颇具政治抱负和政治才干的贤明的地方官”。[1]冯梦龙在小说、戏剧、民间歌曲三方面都做出了杰出贡献,著作不仅数量众多,而且范围很广,几乎涉及通俗文学的各个方面。他集政治学家的志向、器识与文学家的气质、风度于一身,“他的朋友钱谦益曾用‘晋人风度汉循良’来概括他的才识与气度”。《苏州府志·人物志》称他“才情跌宕、诗文丽藻,尤明经学”。[2]
崇祯七年冯梦龙任福建寿宁知县,任职期间“政简刑清,首尚文学,遇民有恩,待士有礼”[3],并且著了《寿宁待志》。是书刊于明崇祯十年,系木刻板,竹纸印刷。原书国内已经亡佚,日本藏有传本。我们现在所看到的《寿宁待志》是陈煜奎以从日本摄回的《寿宁待志》为底本,以《建宁府志》、清康熙廿五的《寿宁县志》(赵廷玑修)及清乾隆四十年的《宁德县志》为参考进行校勘的。
《寿宁待志》不同于一般的地方志,它摆脱了以往地方志的官牍之气,揉“官修”与“私修”于一炉。[4]它既是标独特书名、采独特体制、饶有地方色彩的志书,又是冯梦龙直抒胸臆的自传性笔记。[5]编修这部县志,冯梦龙抱着什么谨慎的态度,他说“前于志者有讹焉,后于志者有缺焉,其贸然而成之,宁逊焉而待之”,为此他将此县志命名为《寿宁待志》,成为地方志中绝无仅有的以“待志”命名的县志,从中反映了其治学态度的谦逊和严谨。
乡村生活常常被看成是司空见惯,可正是其“司空见惯”中凸显了别样的一面。虽然城市与乡村过着一种无论是内容、方式还是节奏都相当不同的生活[6],但乡村生活也有属于自己的“日常与狂欢”,平日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节庆娱乐的狂欢,“这一静一动,一平常一非常”[7],便构成了乡镇生活的节奏。冯梦龙笔下的《寿宁待志》正反映了寿宁社会生活静与动、平常与非常的结合。
元旦佳节,“家设果榼于门,客至即献茶酒”,“大家则设于堂”[8]p57,而乡村小户“预储半月之粮,盖元夕以前,大家例不开仓,无从告籴也”。三日之内,人们都在家款洽,路绝人迹,纵使“有事”,也“不敢孤行”。适逢元旦,“惟正街有灯”,其他地方“珠灯绝无”,灯“皆色纸为之”,间有纱灯,也“自省郡来,亦下下品。”[8]p57
寿宁的四时,“惟端午、中秋二节最盛”。[8]p57端午常常“以四日为之”。寿宁端午的由来也不同于我们所说的祭拜屈原,而是“避闽王死忌”。据《寿宁待志》记载“相传国初,民与兵争市肉至相亲,自是,民间先一日作节,而旧志云:‘避闽王死忌’”。端午节也“不设竞渡”,因“溪水浅而溜,且多石”。[8]p57另外,寿宁的中秋节也独具魅力,因“县无鲜鱼”,每至中秋,“各村俱涸池取鱼,担荷至城”[8]p57,纵使是贫人,也“典衣亦必市鱼一块,为过节之需,晴雨无间”[8]p57。“鱼”在寿宁的中秋节成为必备品。如同中秋节每家每户必买“月饼”,这就是寿宁与众不同的地方。此外,“重阳在家庆节,不登高”也是寿宁的一个特点。
饮食中的美味佳肴,依旧是社会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道“风景线”,更是社会发展的追随者和服务者。吆喝声、叫卖声与熙熙攘攘的集市和人群,交相呼应,点缀了单调的乡镇生活。定期的集市,成为乡镇百姓的生活调剂品,也是城市与乡村交往的一种途径。福建寿宁的美味,可谓别具风味。
寿宁的三糍,是有名的美食,深受人们的喜爱。三糍即糯米糍、粳米糍和马铃薯糍。寿宁的糯米品种繁多,《寿宁待志·物产》中也有记载:“糯米有红糯、白糯、肥糯、真珠糯”。将糯米、粳米、马铃薯经过一些工序之后,就“诞生”了美味的三糍。
寿宁饮食的第二大特产——板栗,深受当时八闽地区人们的喜欢。《寿宁待志·物产》载“栗出斜溪,不能多”[8]p45,虽然少,然而却色泽鲜艳,味道甘美、肉质细腻而名扬八闽。另外,地瓜扣也堪称寿宁地方物产的一绝,它是以地方特有的优质地瓜鲜薯刨成米后,经过过滤、沉淀、采浆、分类、晾晒成淀粉,再蒸熟、刨制成丝晾干而成。冯梦龙在《寿宁待志》中对地瓜也有记载:“薯有红、白二色,白者较胜”。[8]p44地瓜在寿宁堪称其一大美味佳肴。地方宴席首上菜“福寿全”就是地瓜粉扣,既是婚丧嫁娶,乔迁贺寿迎宾的一道佳肴,又是地方小吃的一道风味小点心。
另外,寿宁的榛油也很有名气。《寿宁待志》云:“棕出三都葛藤岭,茶出七都,茶油、出九都钱塘,桐油出五都二图西塘,俱不甚广。”康熙二十五年赵廷机修的《寿宁县志》中也载道:“茶油、榛油、桐油、菜油、红糖……”[3]p126。别具风味的寿宁美食,是寿宁社会生活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寿宁的着装独具特色,首先体现在遍戴兜肚、成冠脱帽上。“兜肚”是福建寿宁人的典型标志,冯梦龙在《寿宁待志》中记述云:“男子无长幼,无凉襖,必以布兜其胃。”为何如此呢?冯梦龙解释云:“男子无长幼,无凉襖,必以布兜其胃,恐触寒气。”此外,因特殊的地理和气候环境,寿宁男子成年后不喜戴帽,“寿俗,小儿才数岁即为蓄发。其冠者,居恒脱帽,甚则不裹帻,以此为适。”故冯梦龙戏言曰:“寿人甚易识,比他处人,不过多一个肚兜,少一顶帽子耳!”[8]其次是寿宁男子婚前穿绔,寒则添裙,衣料用棉而非绵。《寿宁待志》载“男子多穿绔,而既嫁则否,寒则添裙”。衣料“皆用棉花”[8]而无丝绵,所以“男未冠女未嫁,虽盛寒无衣绵者”。[8]寿宁独具其地方色彩的着装,以及小儿数岁便蓄发、成冠脱帽的与众不同的习俗,是寿宁社会生活中的另一大特色。
福建寿宁的婚礼和丧礼,一方面有其地区的色彩,另一方面也带有明末的一些时代特色。
与古代婚姻讲究的等级对等、门当户对相比,寿宁的婚礼“不甚择门户”,带有其地区特色。按《寿宁待志》:“礼帖名乾坤书,乾书书启,坤书书礼,形如裱帖,而加绣绫。”有些小户人家,“红纸才一二摺,亦有用白古柬者”。“聘单开自女家,盒担如干,聘礼如干,男家从之”,就成婚礼,最贵不超过五两银子。女家的妆奁,《寿宁待志》中也云:“女家奁盛者盛笼二十担,牛十头”,有的家境贫寒,那么男家就“预扣奁资若干”。[8]p51非常有意思的是,寿宁县婚礼的聘礼尤其看重饼,据冯梦龙的记载,“其聘以饼为重,如江南之用茶枣,粤中之用槟榔也”。女方一旦许配,那么女家所制婚衣,“俱不给价”,等到女子出阁,男家若不是赤贫,“必有挂账之礼”,专门犒劳衣匠,“多至十余金,少至一二金”[8]p51听凭随意自犒。
然而,明代寿宁的婚姻也不免带有一些时代的印记。“帮老”和“典妻”现象在寿宁也广泛存在。“明清时期古代的贞节观念已经深入人心,这一时期虽然士大夫家庭妇女再嫁的事例是凤毛麟角,普通妇女改嫁的事例也比前代大为减少,但是妇女改嫁仍是普遍存在”。[9]冯梦龙在《寿宁待志》中也有具体的记载:“或有急需,典卖其妻,不以为讳。或赁与他人生子,岁仅以金,三周而满,满则迎归。典夫乞宽限,更劵酬直如初。亦有久假不归,遂书买劵者。孀夫迫于贫,丧中即嫁。甚有双鬓然,然觅老翁为伴”,当地称之为“帮老”。“典卖之风,寿宁历代传承,成为一种风俗,民间习以为常”。[10]冯梦龙还尖锐地指出了典卖之风形成的社会原因,主要有两个:“其一为大造黄册”之累。每十年一度的大造黄册,每造黄册,须重新登记丁口、田粮、事繁费大;加以寿宁甲长识字不多,雇人承办,承办者借此敲诈往往致使“穷民”典卖其妻,犹不能偿。“其一为迎新送旧”之烦。[8]p60每次新旧官员去任上任,其肩舆费、修衙门费,备家伙费、全部摊给乡民。承担此事者又往往以少报多,使得乡民因此倾家荡产,变卖其妻。明末寿宁社会矛盾的尖锐、人民生活的困苦不堪,使典妻成为一种习俗,至清代依旧广为流行。
寿宁的丧葬,也体现了融时代性与地方性于一体的特点。“佛教的盛行使火葬在城市和民间甚为流行。佛教的礼仪已入传统的丧礼中,并且在民间广泛习用”。[11]然而,寿宁火葬的流行,“非惑于西方之教”,而是受其当地自然条件的影响。《寿宁待志》中云:“土之稍平者屋之,稍浮者亩之,地几何而堪宅鬼?”另外,寿宁还有其独特的“金瓶位”葬,“金瓶位”葬实际上是火葬的特殊形式。据冯梦龙记载:其葬法“别为虚棺,内设木板,凿数孔,以置骨瓶。”为了美其名,故称“金瓶位”。金瓶位由家族各房共同享用,将族内所停棺柩火化,拾取尸骨,依次以厝。金瓶位有多余,可以转让,但需收取费用,外族人也可付酬以取得金瓶位。不过,这种转让是有一定条件的,“不尽亲族,而先授他人,则讼”。[8]p55寿宁的丧葬有其浓厚的地方色彩。
祭祀始终贯穿着民间人们的生活,“与神共舞”的热闹场面使乡镇生活有了不同于“日常”的“狂欢”,其名为“悦神”,实为“悦人”。明朝中期,福建寿宁庙宇众多,每月的初一和十五,寿宁人拜谒庙宇,“首文庙,次城隍庙,次马仙庙,次关庙,各行四拜礼,土地祠行二拜礼”[8]p12。寿宁的庙宇中马仙庙最具特色,“不问男女,咸虔事焉”[8]p12。《寿宁待志》对马仙庙的由来进行了详细地记载:“马仙者,建安将相里人,俗名马五娘。适人一年而夫亡,誓不嫁。家贫姑老,纺绩以养,出入常跣足。一日,欲渡溪,值暴涨,乃仰伞水面,乘之以济,见者异焉。每谓人曰:我非世人,俟姑天年,即当去矣。”虽属迷信,但久而久之,在寿宁人的心目中马仙已由人而神,寿宁人每当遇到天旱时,就去马仙庙“舆迎、祈雨”,祈求保佑寿宁风调雨顺。而每到马五娘的诞辰,寿宁人便举行隆重的祭拜仪式。《寿宁待志》载:“六月十六日为马仙诞辰,县官设祭。里中岁聚敛为迎仙社月,置一人为‘仙首’。自十二日迎之出宫,一日两斋,午斋则轮家供养,晚宅则架台于街次,鼓吹彻夜。如此三日,城中已遍,则往乡,又二日乃还宫。哥乡亦有社首,或于八月收成形之。其部下名‘元帅’者,虽有牲醴。”如此隆重的祭祀场面,一方面透露出马五娘在明末寿宁人信仰中占据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另一方面在祭祀马五娘的同时,也举行戏剧表演,祭祀与娱乐相结合,悦神与悦人相统一。《寿宁待志》载:“演戏缠头俱出客席,主人但具餐而已。演一二出不佳,就更换别本”。通过这样的集会,人们增加相互了解,得到了娱乐,祭祀名为悦神,实则悦人。
总之,通过冯梦龙别具一格的《寿宁待志》,我们看到了独具魅力的明末福建寿宁丰富多彩的社会生活:其与众不同的节日风俗、别有风味的美食让我们领略了寿宁山区的风俗和饮食;其地方性与时代性交织的婚姻和丧葬特色、独具特色的着装,让我们领略了明代社会风气及本地环境对寿宁社会生活的深刻影响。冯梦龙栩栩如生的描绘,让我们有身临其境之感。透过《寿宁待志》,我们能够窥见明末福建寿宁社会生活的剪影,真实而又形象地再现了明末福建寿宁的生活场景,为我们了解明末寿宁的社会生活提供了一份珍贵的资料。
[1][5]寿宁待志——一部标独特书名、采独特体制的方志[J].
[2]于洪峰.20部必读的谋略经典[M].
[3][清]赵廷机修,柳上芝,纂.寿宁县志[M].清康熙二十五年刊本.
[4]熊寒江.试论冯梦龙《寿宁待志》的特色[J].福建省龙岩地区地方志总编室.
[6]赵世瑜.腐朽与神奇—清代城市生活长卷[M].生活﹒读书﹒新知.北京:三联书店,2002,4.
[7]赵世瑜.狂欢与日常—明清以来的庙会与民间社会[M].生活﹒读书﹒新知.北京:三联书店,2002,4.
[8][明]冯梦龙,著.陈煜奎,校点.寿宁待志[M].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6.
[9]常建华.走进古代婚姻女性的世界[M].2006.
[10]《寿宁待志》与明代典妻[J].
[11]陈宝良.飘摇的传统—明代城市生活长卷[M].湖南热人民出版社,2006,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