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诗歌如何成为可能?——由古马想及昌耀

2012-08-15 00:52李章斌
扬子江评论 2012年5期
关键词:昌耀浪漫主义诗人

● 李章斌

翻开古马的诗集《红灯照墨》和《落日谣》,我们立即有一种似曾相似的感觉:“众神”、“荆冠”、“吐蕃特人”……这让我们想起了当代新诗史上一位大诗人——昌耀。虽然笔者此前对古马的生平并无太多了解,但是直觉告诉我他的写作必定和昌耀有关系,果不其然,当我重新翻阅燎原的《昌耀评传》时,看到了这样一段话:

是的,这首诗[《哈拉库图人与钢铁》]勾起我兴趣的,正是它浓郁的民俗学图象。而关于这一点,兰州的新锐诗人古马,在一个被酒精烧灼得兴奋难耐的深夜,从酒场上专门给我打来电话。他先是长长地‘嘿——”了一声,继而感叹道:昌耀在1959年的那个时候,就能把这首诗写得那样美;把青海的乡村(风物),写得那么地道,实在是太……①

一个人在酒精烧灼依然念念不忘的诗人,必定对他有着不同凡响的影响。是的,古马诗歌对西部民俗景观的雕琢与迷恋、对复活古典语词与意象的语言实验的兴趣、对历史感的探索和挖掘、对天人之间的感应的体悟和表达、对于自然的原初力量和化外生民的景仰,等等,时时让我们想到昌耀这位最伟大的当代西部诗人在这些方面所进行过的犁耕和开垦。

在古马诗中,我们看到了类似昌耀诗中的那种语言创造的持久努力和塑形写生的功力,比如《罗布林卡的落叶》:

罗布林卡只有一个僧人:秋风

罗布林卡只我一个俗人:秋风

用落叶交谈

一只觅食的灰鼠

像突然的楔子打进谈话之间

寂静,没有空隙

虽然这里写的不过是秋日树林中的寂静景象而已,但古马以出位之思和语言的拷打把静景写得栩栩如生:静寂无声的秋日里落叶仿佛在互相交谈,而一只灰鼠的闯入像楔子一样“打”进了这片寂静的“谈话”中,何其生动!正所谓“蝉噪林逾静,鸟鸣山更幽”。这样令人耳目一新的构思在古马诗歌中还有不少。在我看来这正是西部诗歌写作中一种可贵的动向。西部诗歌不应该仅仅是“写西部”的诗歌,更应该是当代汉语诗歌中较有水准的诗歌——我们不能抱着“少数民族优先”这样的标准来看待和创作诗歌。显然,西部诗歌仅仅依靠西部民俗和风物的炫示和展览是不够的,它必须具备现代杰出诗歌所必备的基本条件:语言创造的能力。

面对西部辽远的旷野和粗犷豪放的风土人情,不少西部诗人(包括古马)天然地具有一种浪漫主义的质素。关于汉语中的“浪漫主义”一词,过去曾有不少误解,它被普遍认为是(感情上的)浪漫、天真乃至缺乏节制的代名词,近几年这种观点被学者重估和纠正,它与现代主义之间的复杂关系也得到了进一步的认识。②西欧的浪漫主义往往与泛神论或者从自我见证神性这些理念有关,因而也往往有着一套宏大的诗学构想,尤其是诗人作为“立法者”的身份的主张和以诗歌改造世界的雄心,但是这套宏伟构想与现代城市中拥挤的都市空间和烦琐的市民生活是格格不入的。所以在都市中我们往往遭遇了另一种文学:现代主义文学。③现代主义诗歌中典型的抒情者形象不是“立法者”也不是“解放者”或“革命者”。它那种典型的自我怀疑、自我嘲讽、自我贬抑的抒情主人公与城市生活的逼仄和压迫性相得益彰。明乎此,我们不难明白当代汉语诗歌中几个有明显的浪漫主义倾向的重要诗人(如昌耀、海子、骆一禾)都把旷野和乡村作为他们抒情和想象的主要场所。他们有着与西方浪漫主义诗人的泛神论类似的天人感应理念,把自我设定为“王者”并相信诗歌可以改造世界,“为天地立心”,为世界“立法”,这一套宏伟想象很难在他们在其中充其量只能是小市民的城市中展开,因此旷野与乡村成了他们理想的诗歌王国,西部作为旷野中的旷野,更是浪漫主义王国中的宫殿(这也是为什么海子、骆一禾、杨炼等东部诗人在80年代屡屡到西部浪游的根本原因)。这样,我们就可以较为充分地理解西部在诗歌的地缘政治的重要地位了。

古马的诗歌也体现出与昌耀、海子类似的宏伟构想,如《生命》:

雪山围拢着牛羊

水围拢着火

一朵燃烧的饿白色的花

一只溺水的女人的手

在黑暗的旋涡中

世界,我要为你生育

不过,与昌耀这样的西部诗歌大师相比,古马的诗显得较为平静和淡然,因而在气势和格局上有所不及。昌耀诗歌那种常人所难及之处,在于那种猛烈地撞击命运的力量,那种杜甫、辛弃疾式的壮怀激烈。这可能不仅是诗人的胸襟和修养的问题,也是西部诗人写作的处境和自我的定义问题。不妨以古马的《在俄博》为例:

八月九月

梳羊毛打酥油的是吐蕃特人

贩卖羊皮和石头眼镜的是三个穆斯林

在肮脏小镇的十字路口

一个匆匆的过客是我

另一个,是折身飞往草海深处的蜜蜂

山峦起伏的草海

寂静多么辽阔呀

那蜜蜂嗡嗡的声音

为她,一位到青海 边陲放蜂的南方少女

抽走了一根斤羊毛——从空气中

并非从我身体里

而我却不能带走俄博的一丝儿风

——那夹着方言和神示的一丝儿风

瞬间把我吹远

吹回狭窄的生活

这是一首典型的西部诗歌,然而我们却从这首诗歌中看到了当代西部诗歌写作的困境,它可以看作是诗人与西部之间的关系的一个寓言。这里诗人虽然对西部的辽阔与淳朴无比的景仰,但是从他的描述中(尤其是下半部分),我们却感到他与自然景观和边地民俗之间的一种隔离感,西部是西部,“我”是“我”,西部属于辽阔,“我”属于“狭窄的生活”,对于西部而言,“我”只是“一个匆匆的过客”,“不能带走俄博的一丝儿风”。这就是古马以至于大部分当下的西部诗人的诗学境地的一个写照:当他们作为一个旁观者来书写西部的生活与景观时,他们无法像昌耀那样与西部的人和天地发生血肉相连的关联,也无法像后者那样自然而又先天地具备合法性地振臂高呼:“你 [我]是风雨雷电合乎逻辑的选择”(《慈航》)!西部的民俗与景观对于昌耀而言并不仅仅是一道赏心悦目的风景,更是一种困厄中的精神支柱乃至信仰:

于是,他听到了。

听到了土伯特人沉默的彼岸

大经轮在大慈大悲中转动叶片。

他听到破裂的木筏划出最后一声

长泣。

……

彼方醒着的这一片良知

是他唯一的生之涯岸。

——《慈航》

这种在西部边民中寻找精神寄托的心态也是昌耀在西部边陲流放20余年的生活的结果,因为确实是西部的藏民把他从政治风暴和死亡的威胁中解救了出来。然而当下的西部诗人却很难拥有昌耀这样的特殊经历——而且这样的经历给大部分人带来的也往往不是诗歌,而是死亡,精神或者肉体的死亡——当诗人作为一种城市中的旁观者来写西部时,我们还能进入西部的“内部”吗?我们还能在西部诗歌中像昌耀那样“感受生存的全部壮烈”吗?实际上,早在九十年代初期西部诗热兴起的时候,昌耀就对这个问题有所意识了:

艺术家们在其作品中“对于西北大自然的那种特殊的发现和表现,却并非机遇所致,而完全是一种感情的结晶”。我以为,这就是为什么一批旅游诗人以猎奇心理创作出的“西部式”作品不能感人心魄的关键所在。一为全身心的投入,乃至全部身心的代价。一为全身心的投入,乃至全部身心的代价。一为过客的攫取。④

西部诗人如何摆脱“过客的攫取”和“猎奇心理”并在西部诗歌的写作中付出“全部青春的代价”?这是昌耀的写作给西部诗歌(甚至整个西部文学)提出的问题,也是给西部作家提出的一个挑战:在昌耀之后,杰出的西部诗歌如何成为可能?

【注释】

①燎原:《昌耀评传》,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45页。

②王敖:《怎样给奔跑中的诗人们对表:关于诗歌史的问题与主义》,《新诗评论》2008年第二辑,王敖一文发表后引起了学界的讨论,最近西渡、李怡、段从学、姚丹等学者均撰文讨论新诗中的“浪漫主义”问题,文章收于《新诗与浪漫主义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北京,2011年10月22日。另外,王璞深入分析了穆旦诗歌中的“浪漫派的反讽”(王璞:《抒情的和反讽的:从穆旦说到“浪漫派的反讽”》,《新诗评论》2010年第2辑),颇有见地。

③关于城市与现代主义诗歌的关系,参Monroe K.Spears,Dionysus and City:Modernism in Twentieth-Century Poetr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70.

④昌耀:《昌耀诗文总集》,青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59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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