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西部的植物立传——评沈苇的生态散文集《植物传奇》

2012-08-15 00:52郭茂全
扬子江评论 2012年5期
关键词:传奇作家植物

● 郭茂全

文学在一定意义上不仅是“人学”,还应当是“生态学”,不仅为人类的精神福祉存在,还应当为人类与自然万物的和谐共生而存在。从上世纪中叶到本世纪初,随着全球生态危机的日趋严重,具有自觉生态意识和深广生态关怀的作家,积极担当起了生态文明建设的文学使命,创作了一系列饱含生态情感与生态哲思的诗歌、小说、散文以及报告文学,为人类和谐家园的建设培植了一道道葱茏的防护林。

“生态文学是以生态整体主义为思想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的考察和表现自然与人之关系和探寻生态危机之社会根源的文学。”①生态文学创作旨在揭示生态危机的思想文化根源、反思人类中心的思想观念、倡导自然生态的有机整体观、追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如果深入地考察当前中国文学写作中生态意识的呈现的话,我们可以发现三个基本隐隐地引导着作家们对人与自然关系的书写,即尊重自然生态、建构生态自我和追寻生态境界。”②中国当代文学中在绿色思潮中涌现了许多具有鲜明生态意识的文学作品,这些作品以其鲜明的价值诉求和独特的思想品格成为中国当代文学中的绿色篇章。

中国西部是国内生态危机最为严重的地区,雪线的上移、草原的退化、物种的灭绝、植被的减少、干旱的频发、沙尘的肆虐等现象就是西部自然生态危机的各种表现。因此,展现西部的生物样态、表现西部的生态危机、重铸西部的生态理想就成为了西部作家从事生态文学创作的内在精神动力。就西部散文的创作实际来看,一些西部作家积极投身于生态文学创作,谱写出了西部文学的绿色乐章,代表性的散文集有阿来《大地的阶梯》、祁建青《玉树临风》、于坚《众神之河》、陈自仁《为禽兽喝彩》、牛正寰《动静之水》、古岳《谁为人类忏悔》、王族《兽部落》、陈漠《风吹城跑》、柯英《湿地》等等。

沈苇是当代著名的诗人,也是著名的散文家,有诗集《在瞬间逗留》、《高处的深渊》、《我的尘土 我的坦途》、《鄯善 鄯善》、《新疆诗章》,评论集《正午的诗神》、《柔巴依:塔楼上的晨光》,散文集《新疆词典》、《喀什噶尔》、《植物传奇》等,曾获鲁迅文学奖。无论沈苇的诗歌还是散文,都体现出鲜明自觉的生态意识和宽广深厚的生态情怀,生态散文集《植物传奇》就是其生态精神集中的诗性的呈现。③《植物传奇》共分十八章,除最后一章是荨麻等六种植物的“合传”外,其他各章分别详尽地描述“火洲翡翠”的葡萄、“红英动日华”的石榴、“绿色长城和森林圣殿”的云杉、“高处的绽放”的雪莲、“沙漠的挽歌与节日”里的胡杨、“香水之树”沙枣、“向着北方朝圣”的白桦、“绿洲上的银柱”白杨、“恋乡之果”的香梨等植物,一章叙写一物,整个散文集如同一部西部植物的“纪传体通史”。

与一般散文不同,生态散文将自然作为文学表现的重心,将植物、动物等生命形式以及人类与自然万物相依相生作为表现的主要对象。因此,一些动物、植物走到文学表现的前台,成为生态散文表现的主体。沈苇对所叙写的每一种西部植物都进行了实地的考察,细心地探寻各种植物的物种源流,深情地描述其生物形态,娓娓地叙述其生活习性,全面地阐发其生态价值,从而展现出一幅幅丰富多样的生态生命谱系。

沈苇生态意识的形成与其现实的生态体验密切关联。早年生活于浙江湖州的沈苇受到江南水乡生态文化的影响,移居新疆后的沈苇又饱受西域大漠生态文化的熏染。水乡生态和大漠生态成为沈苇现实的生态体验中的两种重要质素,干涸与滋润、明媚与雄浑、粗犷与柔美皆融通在沈苇的审美创造之中,也不断地强化着他的生态观念和生态理想。沈苇他在现实中与胡杨、红柳亲近,与梭梭、沙枣交谈,在文本的字里行间则充盈了浓厚的生态情思,其散文集《新疆词典》就写过诸多生长于大漠中的植物,其诗集《在瞬间逗留》、《高处的深渊》、《新疆诗章》等中都有“植物颂”。为了更好地表现西部植物,实现《植物传奇》的创作理念,沈苇几乎每月都要外出与植物“约会”,与各种植物进行心灵的对话,以此来发现西部植物的生命密码,增加地西部植物的综合认知。《植物传奇》就是沈苇自觉生态意识的表征。

《植物传奇》展示了西部诸多植物的形态美,蕴含着作者对其形态美的赞颂、对其生命力的敬仰以及对其生态善的感恩。从生态美学的角度来说,自然是全美的,自然的美是自性的、自发的,自然造化以其神奇的进化演绎着各种生命形态的精彩传奇。在沈苇的笔下,每一种植物是自然的精灵,诠释着生命的美轮美奂。即使某一植株的死亡,也是诗性而唯美的。作品中有葡萄的繁茂、旺盛、晶莹之美:“葡萄园就像卡在峡谷里的一块翡翠,又像涌动在村庄四周的绿色波澜。峡谷中的葡萄园是一种珍藏,如同日月的‘后宫’,流淌着绿色的真、绿色的善,也流淌着肉欲的欢愉和感伤”;有云杉的浓郁、浩瀚、挺拔之美:“它浓绿滴翠,浓翠侵肌。庄严的绿,是天山的理想尺度,也是天山的大面积抒情”;有胡杨林辉煌、热烈、绚烂之美:“秋天的胡杨林,它的热烈、壮阔和辉煌可以和荷马史诗、瓦格纳歌剧和贝多芬交响乐媲美。它的狂爱精神向死而生,是对时光的祭献,是一次金色的凯旋。——伟大的胡杨歌剧院:轰响的金色在颠覆沙漠和天空”;有沙枣的柔韧、温馨、馥郁之美:“沙枣树是中亚大地上的焚香和熏香。每年五六月份,它把中亚大地变成了一只巨大的香炉。沙枣花香浓郁而热烈,令人陶醉而晕眩,有一种摄魂夺魄的魔力”。此外,“树中的伟丈夫男子汉”白杨、“把忍耐精神发挥到极致,把诅咒变成静静的成长和生命的赞礼”的梭梭、“喜欢生长在山谷、荒野和灌木丛中”的荨麻、“眉毛的恋人”奥斯曼草等植物的美形与善德都尽显其中。《植物传奇》因此奔涌着作家关爱万物、慈悲生命的情感溪流。每一种植物是大地的儿女,都浸润在自然母亲慈爱的恩泽中,也笼罩在沈苇温暖的情愫中。

《植物传奇》中既有作家对植物在审美学上的诗性表现,又有作家对植物在生物学上的客观介绍,从而体现出将科学的描绘说明与诗意的抒情想象结合的语体特色。《植物传奇》中的“植物小志”就给读者详细介绍和说明植物的中英文名称、种属、原产地、别名、生长地、种植面积、花期、果实、功用、分布等,这些植物学书写中的篇章,与作家散文化、诗意化的文学话语组织互补互生、相映相衬,让读者多方面地感知到了西部植物的多元价值。如果说沈苇的散文与诗歌中对植物的表述是心灵化的“植物志”,那么这些摘录于文集中的“植物小志”则是通俗化的植物学“教科书”。

人类与自然万物要和谐相处。沈苇不仅书写了植物本身的生命形态之美,还思索着植物与人类之间密切的生态关联。在沈苇的笔下,每一种植物是人类的亲人、恩人、友人与邻人。“事实上,人与自然是一个共同体,如果把树看作是我们的亲人,那么一棵树的死亡也是我们身上的某一部分在死去”。“胡杨”一章中,作家与胡杨心有灵犀一点通,将胡杨当作自己的亲人,表现出亲近自然,敬畏生命、感恩自然的生态情感。“在我身边,现在每一棵胡杨都是我的亲人:柳叶胡杨像一群孩子,枫叶胡杨是成熟的男子,银杏胡杨有一种高贵的女性气质,而长须胡杨呢,则是胡杨家族中的智者——美髯飘飘的大毛拉。”人类不仅要懂得如何敞亮自身生命的本真,还要懂得如何倾听大自然的语言。“在夏布都鲁克,只要你认真倾听,就会听到12棵沙枣树的低语、倾诉”。人类要常有童年纯真之心,要学会感恩自然,懂得感恩植物的奉献与恩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希腊罗马文明是以地中海的三种植物为基础的,即小麦、橄榄树和葡萄。”“人取自一棵杏树的,其实是一棵杏树的慷慨和恩赐。”“无花果”一章中,作家详尽地叙述阿图什小男孩对无花果的迷恋。“他用一个孩子的方式,在表达对果实的赞美,对生活的心满意足”。自然智慧给人类的生存以无限的启悟。“滋泥泉子人坚信白杨树是有眼睛的,能看到人的心里去。由于站得高,白杨树大概要比我们人类看得远。”此外,有些段落直接表达自己的遵循自然规律,人与自然皆为“共同体”等生态观念。“大自然就是这样,一棵树的生长服从了最高天命,而一片树叶的飘落,都执行了宇宙的一条伟大规律。”作家在作品中自然平和地叙述植物的生长与死亡、静美与绚烂。的确,人类要从自然万物中领悟到生存的智慧,尊重生命伦理,遵循自然法则,而不能僭越自然、践踏自然,否则将会带来更大的生态灾难。

《植物传奇》将自然生态与文化生态的和谐共存作为人类诗意栖居的写照。沈苇在表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存中将生态环境的栖居者、呵护者进行了深情的礼赞。“葡萄”一章中,葡萄园包围着村庄,“这些建筑,保持了土地的原色,温暖,朴素,亲切,有一种世袭的家园感,好像是从大地深处随意生长出来的”。“在过去的龟兹、现在的库车乡村,几乎找不到一家没有一棵杏树的农户。这不仅仅是对园艺的热爱和对生态的珍视”。“云杉”一章中,赞扬库尔德宁世外桃源般的生态美景和忠于职守的维吾尔族护林员涅斯别克与艾尔肯。植物不仅与人们的日常生活密切关联,葡萄、石榴、玫瑰等以艺术的形式进入了人们的生活。例如葡萄纹样图案常常用来装饰古代墓葬、佛教洞窟与民众房屋。作品中其他有关植物的笔墨,均能表现出人类栖居与植物生长之间的亲和之感与眷恋之情,西部底层民众内心的生态情感尽现其中,作品启示人们要从西部的民居文化中汲取生态文明建设的精神元素。

美国著名的生态哲学家霍尔姆斯·罗尔斯顿在《哲学走向荒野》中就指出了自然具有的经济价值、生命支撑价值、消遣价值、科学价值、审美价值、生命价值、多样性与统一性价值、稳定性与自发性价值、辩证的价值、宗教象征的价值等。④沈苇在《植物传奇》不仅详述各种植物的生态价值,还阐发了各种植物在人类的历史、文化、宗教等方面的价值意蕴,从而建构了一个融合了生态哲学、植物生态学、宗教生态学、文化生态学、生态美学、生态文学、民间活态文学等学科精髓的知识谱系。丝绸之路是沟通中西文化的重要通道,丝绸之路上的植物的传播史、种植史也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多元文化生态的共生共荣。此外,《植物传奇》还放射着基督教、伊斯兰教、佛教及儒家文化中生态思想的光芒,作品不断引述的《圣经》、《古兰经》、《埃及亡灵书》、《吉尔伽美什》等经典著述对无花果、葡萄、石榴、玫瑰、杏树等植物的叙述就蕴藏着朴素而深刻的生态哲学观与宗教生态精神。佛家的慈悲净心、基督教的博爱平等、伊斯兰教的顺从忍耐等宗教观念,这些宗教观念如清水入沙砾般地沉潜于沈苇的叙述话语与抒情话语之中,成为人们反观人类的过度欲望的明镜之台,成为人们反思人类的科技中心主义的醍醐之浆。可以说,沈苇对西部植物所蕴含的宗教生态精神的发掘一定程度上就是对人类精神生态的呵护与持守。

生态文学的创作需要跨学科的广博知识与跨文体的表达技巧。《植物传奇》中对世界文学经典中植物表述的引用使得作品具有了更加宽广的文学视界,拓展和深化了作品的生态意蕴,恰恰在这一点上,许多正在从事“生态文学”创作的中国作家尤其匮乏,因而,沈苇的生态散文《植物传奇》的创作具有某种示范意义。《植物传奇》中,中国古代的一些诗歌、博物志中有关植物的记述成为了沈苇精神营养的重要来源,先秦的《诗经》、张华《博物志》、潘安《安石榴赋》、段成式《酉阳杂俎》、法显《佛国记》、玄奘《大唐西域记》、边塞诗词、耶律楚材《西游录》、纪晓岚《阅微草堂笔记》、林则徐《林则徐日记》、洪亮吉《伊犁日记》和《天山客话》、萧雄《西疆杂述诗》等都给予作家诸多的情感启悟,《史记》、《汉书》、《北齐书》、《魏书》、《旧唐书》等历史文献中的植物记载也给予作家较多的历史感悟。沈苇以纵横捭阖的创作姿态评述着西部植物的多元文化价值,体现出作家丰厚的中国传统文化素养。

国外的生物学、生态学、植物学方面的著作影响了沈苇的散文创作,如植物学家让-玛丽·佩尔特与人合著的《植物之美——生命源流的重新审视》、朱尔·勒纳尔《博物志》、奥尔多·利奥波德《沙乡年鉴》、马斯格雷夫《改变世界的植物》、迈克尔·波伦《植物的欲望》、普里什文《大地的眼睛》等。外国文学作品中的生态哲思同样影响着沈苇的创作。欧玛尔·海亚姆《柔巴依集》、埃利蒂斯《疯狂的石榴树》、瓦雷里《石榴》、艾略特《四个四重奏》及叶赛宁、里尔克、博尔赫斯的作品片断频频引述在散文中,米德莱·凯伯《戈壁沙漠》、勒·柯布西耶《东方游记》、斯文·赫定《罗布泊探秘》、爱德华·谢弗《唐代的外来文明》等西方游记、探险记中对中国西部植物的记载亦揽于笔下。正如作家在《后记》中说:“我想做到的是,以多学科、跨文体的综合方法,去观察、理解和描写植物,呈现植物的立体感以及它的各个传奇侧面。”一定意义上,《植物传奇》思想内容的跨学科性与话语形式的跨文体性体现了作家对多样性、包容性、互生性的自然生态理念与文化生态精神的坚守。

生态散文创作不仅需要生态精神的引导,还需要艺术表现力的支撑。《植物传奇》中的生态情怀是通过作家诗性的语言呈现出来的。创作主体与审美对象之间不是一种功利性的关系,而是诗意的情感关联。作家在描述中随处可见表达上的隐喻与象征。在作品中,诗的灵动与思的深邃相渗透,诗的跳跃与散文的流动相交织。每一种植物都是一个传奇,各种植物在作家笔下展示着她的前世与今生,浪漫与素朴,绚烂与平淡。从文学话语的审美特征来说,诗歌文本与散文文本互文性的融合是《植物传奇》的话语组织的特征之一。沈苇用诗文结合的方式完成了他对西部植物的形象塑造与精神阐发,其诗歌《葡萄晾房》、《植物颂》、《雪莲》等使其散文文本呈现出诗情画意的美感。《植物传奇》不仅具有语言上的诗意化的特征,还具有结构上的空间化特征。《植物传奇》中,二十多种西部植物组成的植物“传记”在结构上就是一种生态系统中的空间分布,而散文中对不同植物生长与繁衍地域的介绍同样是空间化、地域化的,不同植物的生态位各得其所。作者一方面从各种文献引证、阐释每一种植物的文化意蕴,另一方面在作品中有意插配了各种植物的图谱。既有作家亲自拍摄的植物照,有植物学上的图谱以及各种图像叙事中的植物形象,有古代中外有关植物的墓葬壁画、宗教画、风俗画以及著名油画家的经典作品等,共同组成一幅立体化、多维度的西部植物图谱。

自然大地如诗,万物生命如诗,它们的形态、神韵无不是诗一般的“语言”。法布尔以其《昆虫记》建立了“昆虫诗学”,奥尔多·利奥波德以其《沙乡年鉴》建立了“大地诗学”,约翰·缪尔以其《山间夏日》营构着“荒野诗学”,共同组成现代生态诗学的绿色篇章。沈苇在《植物传奇·后记》中说:“每一种植物都是一个传奇,是身世与起源、形态与特性、隐喻与象征的综合体。”沈苇以跨文体的实践、文体诗性美的话语、空间美的结构、流水般的韵律、充盈的生态精神实践着他的创作理想,引领读者完成了一次中国西部的植物生态景观的诗性旅行。沈苇是丝绸之路上“植物雕像”的塑造者,也是中国西部“植物诗学”的建构者。21世纪是生态文明的世纪。与苇岸、张炜、徐刚、李存葆、郭雪波、姜戎等作家的生态文学创作一样,沈苇的《植物传奇》也是中国当代生态诗学建构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意义与价值不容忽视。

【注释】

①王诺:《欧美生态文学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1页。

②汪树东:《生态意识与中国当代文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30页。

③沈苇:《植物传奇》,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文中未注明引文均出自本散文集)。

④[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哲学走向荒野》,刘耳、叶平译,吉林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19-15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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