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者

2012-08-15 00:51
福建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群艺馆郭先生文联

老 海

郭先生是个画家,很有才气的画家。他的画画得很好。

他是中央美院的高才生。中央美院名气多大呀,相当于理科的清华,文科的北大。是中国顶尖的一流大学。是每个学画者心向往之的艺术圣地。

大凡有才气的人,都有一个毛病,那就是:傲。尤其是画画的。

我最知道这个,因为我原来就是画画的。我是恢复高考后第二届大学生,上的是开封师院艺术系。连美院都算不上。自然没什么可傲的。何况咱又才气不足,更无可傲的资本。其实我上大学并不愉快,画画得不咋样,一说话冒土腔,常被城市学生耻笑。自卑得很。

我不知道现在学画画的在大学是什么情况,反正我们那时高中毕业还回乡“修理”了两年地球。天上降甘霖似的,突然地就可以上大学了。那是做梦都没想到的事儿,高兴极了。上大学不易,谁不珍惜呀?加上我们从小接受的教育,都是要有理想,要为革命干出一番事业的。所以我们那两届家中差不多都是兄弟姐妹三五个的“大”学生,事业心都是很强的。

顺便说一句儿,所谓独生子女,都是我们的儿子。准确地说都是我们的后代。也就是说国家是自我们这一代起才实行了“只生一个好”的基本国策的。算一下,我们的年龄有多大了吧?

大家普遍事业心强,就会出现一个现象,特别仰慕业务水平高的。也就是画画得好的。所以,那些画画得好的学生想不神气都不成。

在我们班那些画画得好的,有才的,城市来的(画画得好的大多是城市来的,条件使然),那就骄傲得不行。昂首挺胸走路,后面跟一群小弟兄(那时还没有“粉丝”这个词),颠颠颠地递茶倒水,掂(画)箱打扇,就差晚上给他倒夜壶了。像咱这种农村来的傻小子,想让给指导一下画画,他们居高临下地觑着你,鼻子里哼哼着,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

恨得要死,忌妒得要命。农村生比城市生低人一等(这是我的感觉)。城乡差别,这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因为这个去杀人吧。

郭先生是比我们更早的大学生,我没考大学前,还跟着他学过两天画。那时他就大学毕业在我们地区群艺馆工作了。稍加推算,就知道他是文革前的老大学生哪。那时的大学生事业心更强,业务拔尖,就会更傲。

郭先生还是李苦禅大师的得意门生呢。李苦禅名气多大呀!齐白石第一大弟子。在美术界,他的大名可是如雷贯耳呢。

我跟着郭先生学画时,还从他住室(那时还没条件有画室)的墙上看到挂过李苦禅的两幅画。一幅鹰松,一幅白菜。那可不是仿作,是李大师的亲赠。

想想看吧,那两幅画现在值多少钱。

再想想看,得到李大师青睐的学生,在学校里是不是很牛,有资本傲?

其实在我眼里郭先生一点也不傲,很温和的一个人。对我们晚辈指导非常尽心。甚至还手把手地教我们画画。

都是从农村出来的子弟,怎么会傲呢?李苦禅、齐白石,哪个国画大师不是从农村出来的?齐白石小时学过木匠,李苦禅小时拉过黄包车,都是吃过苦的人哪。

大师们不傲。作为大师的学生,郭先生也不傲。

可大家都说郭先生傲。

说郭先生傲的大多是官员们。还有那些喜欢拍官员马屁的小官员或还没当上小官员正跃跃欲试地准备当小官员的准官员们。

在他们眼里,郭先生不仅傲,简直是傲得离谱。不食人间烟火了。他的画画得好,大家想要是常情。郭先生也不是吝啬之人,同行求画给,甚至学生也有求必应。可偏偏,那些官员求画他不给。

比如,我们地区宣传部长求画他就不给。

当然不是宣传部长亲自求的。宣传部长多大的官啊,会亲自求下面一个画画的画吗?是下面的官员代他求的。

我说的这个地区宣传部长,实际上是副部长。部长空缺。

为什么部长空缺?不知道。我对官场事一窍不通。也不好打听。

这个副部长是常务副部长。宣传部的由他主管,可谓大权独揽。所以他这个副部长就跟部长一个样。

何况我们下面的官员早就有不叫“副”的习惯。叫者省事,少说一个字不说,还把拍马屁化于无形之中。听者高兴,潜在暗示又官升一级。比如王副局长见面就叫王局长,王局长,你吃饭了吗?李副部长自然也叫李部长,李部长,您吃饭了吗?

中国人有着漫长的饿肚子历史,所以见面好问吃饭。问吃饭是最常见最普遍的问候。透露着亲切和关怀。民以食为天,谁也不能不吃饭哪!

我听说一个在外企上班的同胞,第一天见老外同事,问,你吃饭了吗?对方说没有。他只好顺嘴说,我请你吃吧?没想到对方一点没谦虚,说好啊。害得他忍痛请老外吃了一顿大餐。吓得他以后见老外再不敢问,你吃饭了吗?

不过这样问中国人没问题。中国人爱面子,即使饿着肚子也会说,我吃过了。再者差不多所有的中国人都懂得“问人是一礼,锅里没下你的米”之道理。

这就是中国特色啊。这也算得上是中国最大的问候文化吧。

我说的这个我们地区宣传部副部长叫李大春。

一个地区的宣传部副部长,即便是部长,算多大的官呢?现在即便中央领导人也敢直呼其名,说三道四。可那时觉得地区宣传部长官就大得不得了。很吓人的。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地区文联。那时地区文联刚恢复不久,借住在地区文化局的院子里。其实地区文联就是从文化局分解出来的,文联负责人(因没开会,还没主席,只是临时负责人)就是原文化局的文艺科长。

因为我们文化局院子在远离地委大院的另一条街上,从没进过在我看来威严到了神秘的地委大院。所以我没见过这个李大春部长。

我是学画画的,分配到了地区创联部做美协兼带书协工作。我们创联部负责人是高我一级的政教系学兄。他比我早来一年,因此知道很多事情。他见过李大春。他说李部长特威严,脸上很有杀神。下面的人都怕他。

那时候我们那里当官的讲究脸上有杀神。有杀神就能镇住人。让下面的人感到害怕。见到他就毕恭毕敬,甚至战战兢兢。下面人不怕的还能叫当官的吗?起码在那时人的意识里是个不成功的当官的。没杀神,面窝窝,反而让下面人看不起。

我们创联部主任——也就是我的学兄,说我们的文联副主席一听李大春的名字,就吓得两腿直筛糠。

当然我们主任说得有些夸张。但不夸张的是确实下面官儿们都怕他。文化局长,群艺馆长,文联主席们,无一不怕。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怕他。更低一级的科长们想怕还够不着呢。

可有人就不怕。郭先生就不怕。

他的顶头上司——群艺馆长找到他说,老郭,李部长新搬了房子,墙上缺张好画。你给画一张吧?画美气点儿。

这事要搁旁人,上级领导赏识,巴不得呢,肯定会拿出浑身解数画一张,甚至还会掏腰包亲自装裱好送到领导府上。多好的机会,平时想巴结这么大的官儿还够不着呢。

可郭先生偏偏不买账。他说,我为什么要给他画画?

话说回来,要买账就不是郭先生了。

群艺馆长一愣,他没想到郭先生会拒绝。好半天才又说,他不是咱领导嘛。

郭先生更是冷若冰霜,说,他是你们的领导,不是我的领导。

群艺馆长脸上早不好看了。想拿局长压他,说,老郭,是咱局长答应叫你画呢。

谁知郭先生更来气了,局长答应让局长画好了。

群艺馆长本来脸就黑,这会儿就更黑了。黑中透青,青中泛白。好啊老郭,你到底给画不画?

郭先生说,不画。

群艺馆长见没门儿,盯着郭先生的脸瞧了一刻钟,黑青着脸走了。

郭先生真是块硬骨头。一下子就得罪了三个顶头上司。

有郭先生的好果子吃么?可想而知。

不久郭先生的工资被停发了。

总得有理由吧?总不能说郭先生不给部长画画就停人家工资吧?没理由。要理由还不现成,不称职,不好好工作。都是理由。

中国自宋朝就有了“莫须有”,现在自然还有“莫须有”。你没犯错吗?你难道真的没犯错吗?

郭先生找群艺馆长说理,群艺馆长说是局长让停的,你去找局长。郭先生找到文化局长,文化局长说是宣传部李部长让停的,你去找李部长。

郭先生没去找李大春。估计他去找秘书也不会让他进门。他认倒楣了。就这样郭先生犯了莫名其妙的错误,成了群艺馆不拿工资的画家。全凭老婆从农村拿些米面和朋友的接济艰难度日。

这样的日子郭先生一过就是十几年。

这件事说大不大,与他人没关系。说小不小,影响了郭先生十几年得勒紧裤带过日子。在文化局院子里倒成了人们一件饭后茶余的谈资,人们说,大锤砸老锅,一锤把锅砸漏了。

我们那里人有背后给人起外号的传统。取其谐音,形象幽默。

只是看不出他们这样说,是出于对郭先生的同情还是对李大春的谴责。

这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的事情。

郭先生的工资是新部长上台后给恢复的。

那是改革开放五年后,首次干部制度改革。选拔干部要“四化”——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因此各级领导班子大换班。新上任的地委书记任命了原地区教育局教研室主任——北师大毕业的高材生,语言学家杨先生做了宣传部长。李大春“革命化”没说的,可其他“三化”就不够了。做了多年宣传部副部长的李大春终究没上去,还是副部长。

知识分子的新部长上任自然重视知识和人才。听说了“大锤砸老锅”的事,找李大春去问。李大春说老郭光自己画画,不干工作,是他们局里报停工资,他只是同意罢了云云。

新部长听了觉得理由实在勉强。在他上任之初,早已有人向他汇报说李大春是文革干部,作风霸道,好摆治人事儿。知道李大春是借故摆治郭先生罢了。新部长向地委书记汇报了这事。地委书记沉吟片刻,说他也听说过李大春手腕硬,有文革整人的遗风,这次干部调整虽李大春也明里暗里做了许多“工作”,仍没有让他升任部长,就是这个原因。文革干部绝对不能重用。可李大春在宣传部毕竟经营多年,关系盘根错节。这个事低调处理算了,给李大春个面子,仍保留他副部长职务。郭先生工资立即恢复,并且停发那些年的一起补齐。

工资说停就停,说发又发。感觉上面对下面人挺随意的。说到底,郭先生只是个画家,小人物,也就省了“平反昭雪”之类的那些道道了。

郭先生也不计较这个。计较又能怎样呢?

恢复工资后的郭先生主动给新部长画了一幅画。荷花翠鸟图。不愧是李苦禅的高足,若不看题款,说是李苦禅的画绝对不会有人怀疑,完全可以乱真。

群艺馆长这时已升成文化局副局长了。他说,老郭,你不是不给部长画画嘛。

郭先生说,此部长非彼部长。李大春好摆治人事儿,我不愿给他画。新部长爱护知识分子,我高兴画。

群艺馆长脸也不黑了,笑吟吟地说,是啊,今非昔比了呀。

我后来见到李大春是在宣传部长去宣布我们地区文联领导班子任命的会上。其实我前面说的我们的文联副主席和创联部主任,都是这次才任命的。那时都还是临时负责人。领导是临时负责,感觉文联也是临时的。很不正规。

新部长和李大春一起到了我们地区文联的简易小楼里。新部长能亲自到下属单位传达地委任命文件,显得特别亲民,礼贤下士。这在以往不是不可能,而是没有过。宣传部电话打来后,文联一片忙乱,急忙抹桌烹茶,打扫卫生。夹道欢迎。还专门派人去买了两把塑料花摆会议桌上。

我毕业分配时在地区教育局见过新部长,还打过招呼。倒是大名鼎鼎的李大春第一次见。

李大春和我想象中的一点不一样,小个子,白白胖胖的。背头梳得一丝不乱。只是已经花白的头发没几根了,有点儿遮掩不住的样子。

李大春主持会议,新部长宣布任命。负责了多年的文联负责人任命了个文联副主席。按道理挺出意外,但这时已不意外。早些时候全文联人都知道了,新主席是我们地区一个崭露头角的业余作家,上过《小说选刊》。那时的《小说选刊》影响多大啊,老牛了。在文学爱好者的眼中,谁要上了《小说选刊》,无疑已是全国知名甚至著名作家了。

除了主席,还有一个从外单位调任的党组书记。我们那个从组建到负责文联工作了多年的负责人——原文化局文艺科长,最后才任命了个“三把手”,感觉挺亏的。

官场就是这样,永远都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并不是有苦劳就有收获。不过就凭他一听李大春名字就两腿筛糠的水平,当个“三把手”也不算太亏吧?

两位部长去宣布任命时,新文联主席和党组书记都已提前到任了。新部长亲自来正式宣布任命,一是表明他对文联工作的重视,二是意在树立年轻的新主席的威信。

新部长宣读了地委任命文件后,自然发表了一通当前形势的演说。新部长说,粉碎四人帮后,国家一切百废待兴。从中央到地方,从文革后期延续下来的领导班子,大多不能适应新形势的需要。我们地区也一样,要把原来的老班子全部换掉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何况我们党的政策一贯是允许同志犯错误,也允许同志改正错误,不能一棍子打死。包括这几年平反昭雪的工作,都是很麻烦、很费精力的事儿。工作千头万绪,地委新班子一直没有定下来,自然顾不上下面的各级班子建设了。所以文联自恢复以来一直都是临时负责人负责。X副主席这些年为文联工作也做出了巨大贡献,只是考虑到“四化”的原则,还是让你作为年轻人的助手吧?革命事业需要新鲜血液嘛。望X副主席发扬风格,对新同志要做到扶上马再送一程。好了,现在文联班子已配备齐全,老中青最佳搭配。应该是咱全地区各县级部门最强有力的班子之一。一切已走入正轨,希望你们团结一致,努力工作,为咱地区的精神文明建设做出应有的贡献……

接着便是新班子领导表态。自然少不了“要紧紧地团结在党中央、省地委和宣传部周围,努力工作,不辜负新部长对我们的期望”云云。各科室主任表态也是这一套,大同小异。

最后是李大春总结。还是“紧紧团结”“努力工作”那几句。不过李大春讲话倒是声音洪亮,中气十足,铿锵有力,斩钉截铁。他不苟言笑时,的确能从脸上看到一股隐隐的杀气。

新部长高黑,倒内敛和善。李大春矮白,却透露杀神。看来什么时候都不能以貌取人哪。

乱世用武士,治世用文人。铁腕李大春,干了一辈子副部长,到底没升上正部长。匆匆间,就到退休年龄了。

当官的一退休,除了经济收入外,就和普通老百姓没什么区别了。

后来又过了两年,地区就撤销了。

地区撤销有个专门名词,叫行政区划调整。我们地区所在的市还是人家的市,地区这一班人马要并到两百公里外西边的一个县级市里去。县级市升格为地级市。地委书记变成市委书记。以此类推,各级官衔名称只做一个字的改动就行了。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是人生最基本的价值判断。谁愿从大城市到小城市去呀?这个城市多好,地理位置优越,气候温和,做过十三朝古都呢!年龄大的都不愿去,升迁无望,再熬几年就退休了,妻儿老小都在这里,还折腾个啥呀?年轻人本也不愿去,可地委命令必须去,让各单位一把手做通大家的思想工作。但现在毕竟不像文革时干什么全是行政命令式的“一刀切”,地委暗示实在不愿去的也不勉强,但愿去的可视为贯彻省委决定态度积极,可得以重用。正好那些不愿去但还不到退休年龄的老干部空出位置来。各单位领导就允诺谁愿去小市可以官升一级甚至两级。这对年轻人来说是有很大诱惑力的。平时熬多少年也难升一级呢!所以结果老干部大都留在原来大市了,年轻干部大都到小市里“发展”了。

我们的文联副主席没去,留在大市里。

李大春副部长没去,也留在大市里。

郭先生也没去。他又不想当官,去小市干吗?再说他的年龄也差不多了。

我们的主任去了,如愿升为副主席。他有当官头脑,早就和主席打得火热。

我也去了。我不懂当官的道道,那时正热文学,我的“交换”条件是让我到编辑部里去就行。原编辑部人马大多都不愿到小市去,正愁没人。主席一口答应,正好卖个顺水人情。

后来,到升格后的小市一年后,各级单位都稳定好投入正常工作,我们的文联主席也远走高飞,到省城做专业作家了。

我和我原来的顶头上司,现在的文联副主席家属都不愿到小市里来,所以我们开始两地生活。但两地不算太远,每星期天或过两个星期我可以搭副主席的便车一块回大市的家里。

因还在大市原地委家属院住,所以回大市过星期天或节假日时,偶尔会在街道上或菜市场里看到原地区文化局和文联以及宣传部的那些老面孔。

见了面,也不过是貌似热情地嘘寒问暖几句而已。

对方最关心我的是,这么多年“升”了没有?

我说,没升。还是闺女穿她娘的鞋,老样。

对方就为我愤愤不平,你早该升了。为什么不提拔你?真是的。

我笑笑,说咱不会巴结领导,更不会送。

对方也就笑笑,说,这年头不送还真不行。

当今中国,只要不弱智,都知道“送”是什么意思。

时光过得很快呀。

原地委宣传部副部长的李大春,原地区文联的副主席,还有什么职务也没有的郭先生,原封不动地“调整”到大市的对应单位,几年后也都相继退休了。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我发现人一退休老得就特别快。再在街上不同时间里碰到这三个人,发现他们的头发无一例外地花白了。

白得也各有不同。李大春是全白。我们的原副主席,是黄白。郭先生是黑白,白黑相间。

从头发上看,还是郭先生显得年轻些。不过他的年龄可能也年轻些吧。

那天在街上迎面碰上了我们的原文联副主席。本来想打个招呼就过去的,我还急着去办事儿呢,谁知他竟拉着我的手不放,亲热得不能行。说个没完没了。

我急得直冒汗,可又不好意思打断他,强行走开。毕竟是老领导了呵。想当年毕业分配到地区文联时他爽快答应,没设任何障碍。也算恩人哪。

他先是问了我的近况。我最怕别人问我的近况,十几年了没“升”,感觉挺没出息的。我胡乱应付了几句。就反守为攻问他的近况。他嘿嘿一笑,说刚从美国回来。样子当然非常得意。

这大出我的意外。我知道他已退休多年,不可能是当今当权者借出国考察名义公费旅游。你去美国了?是……有亲戚吗?

啊,我女儿在美国啊。

哦,我还真不知道他有个这么个优秀的女儿,是留学还是?

在美国定居了。他说,我女儿和女婿都是清华理科博士,又到美国读博士后,现在美国一家大公司工作。一个月五万美金呢。

好家伙!这么多啊?我简直不敢想象,要知道我说的是十几年前的事情。我在心里大致算了一下,差不多顶我四十年的工资呢。

人家一个月顶咱四十年,是不是不敢想象?

是啊,他说,人家美国就是富,每家都住的小洋房,汽车比咱自行车都多。

美国多美啊!我由衷感叹。我没去过美国,但仅凭去过美国的人回来说美国的情况,就足以让我羡慕死了。

是美。副主席一脸满足,不去不知道,去了才知道人家名不虚传,干净、文明、富裕。

那么美的地方,在那享福得了。我说,回来做啥呀?

着急啊。美国再好,那是人家的国家。咱在那语言不通,习惯不同。没人说话。白天女儿女婿都忙着上班,咱整天煞嘴绑驴,太着急人。晚上女儿女婿回来也说不上几句,毕竟不同代人,没有共同话题。本来打算至少住一年,结果半年没住下,我就回来了。

是啊,我说,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嘛。

话一出口,立马感觉这比喻不当。好在他正在兴奋之中,并不在意。一回来感觉大不一样。他又说。

有什么不一样?我好奇。

美国真干净,也真寂寞。中国真乱糟,也真热闹。

哈!我笑了。中国啥都不多,就是人多。

回来见了咱的中国人,感觉特亲切。见谁都想笑,都想说话。

毕竟是中国人嘛。咱的根在这块土地里扎着啊。要不怎说叶落归根呢。

是的是的,他说,就是这种感觉。

……

我终于找个空子,告辞了。我飞快地跑向公共厕所,差点憋尿一裤子。

又一天,我在大街上不期而遇上了郭先生。

郭先生还是那样不苟言笑,说话慢条斯理。他倒没问我近况。我们有共同之处,对“升”都不太在意,不感兴趣。

我问他,郭老师,身体还好啊。最近干吗?还画画吗?

画。他说,天天画。不画画干吗?咱又不会别的。

我说,现在画值钱了。买你画的人很多吧?有一些,不是很多。他说,咱也不好炒作。是啊,现在什么都靠炒作。有些人画得真不怎么样,可会炒作,愣是把自己炒作成了名人。大把捞钱。

现在是鱼龙混杂的时代。郭先生说。郭先生说话从来都是直来直去,不计后果。

这对像你这样真正的名人来说实在不公平。我替他抱怨。

也没什么。钱有多少是够?有了多花,没有少花。只要能吃上饭就行了。多少贪官锒铛入狱,失去自由。得不偿失。还不如咱呢。

是啊。我说,我听说一个贪官,担惊受怕,心情不爽,得了癌症。在医院里,有人去看他,他说,我有多少钱不知道,但我还能活几天我知道……

他们不悲哀吗?比咱悲哀多呢。郭先生说。是的是的。我由衷感叹。也为自己没权捞钱而阿Q式地庆幸。

你啥时去我那里,我给你画张画。郭先生又说。

我可付不起画费啊。

说哪里了。郭先生说,你给钱我反而不画了。我画画也是看人的,对脾气的一分不要,白送。那些盛气凌人的官员或牛屁哄哄的老板,给多少钱也不乐意画。

郭先生可真有旧时知识分子耿直狷介的风骨哪!

有时候,晚上和妻子一同到洛浦公园散步时,好几次碰上李大春。他也和他老伴厮跟着散步。他老伴也和他一样满头银发,矮矮的。他们虽然没有像年轻人一样挽着胳膊,但看那相依为命的样子,也是恩爱夫妻哟。

和老伴一起散步的李大春,看上去很和善。脸上的杀神早已荡然无存。

我认识他,他不认识我。我们原来没说过话。现在当然也不会说。

我不喜欢和当官的说话。

再再后来,我调到省里了。

我总算“升”了。职务虽然没升,毕竟从小城市升到大城市了。省会城市。

可我家还在原来的城市。还是两头跑。不少人劝我将家属也调省城,可我怵于人事关系。我至今没学会“疏通术”。所以,我宁肯两地,宁肯跑。

原来是从西往东跑,现在是从东往西跑。我家的城市正好在中间。

一眨巴眼,又是快十年过去了。

又一次星期天回到家里。下午我去菜市场买馍。出去得早,正好转转,瞅瞅街景。仍然感到新鲜亲切。几十年了,回来了又走,走了又回来。这是家所在的城市啊!有感情哪。

人行道上人来人往,各自都为各自的事情奔忙着。也有像我这样闲转悠的没事人。

土杂店前有个棋摊。两个人下,围一圈人看。这是中国无论在哪个城市都能看到的一大景观。中国象棋,像国画、中药、京戏一样都是几千年流传下来的文化国粹。在民众中有着深厚根基。国人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平头百姓,下象棋代代相传,经久不衰。

我不会下象棋。子怎么走知道,小时候就背过口诀,车走直路炮翻山,马走日字象走田。但只知道怎么走不算会下棋,会下棋要走一步看五步,至少也会看三步。而我下棋,走一步只能看一步。这样的水平跟不会一样,瞎掰。

但我喜欢走过去看看。即便看不出门道,但也是个热闹。

一个人一旦到了喜欢凑热闹的时候,那说明已经走向老年了。

壮志未酬?壮志已被时光消耗殆尽了。也就无所谓酬不酬了。

我从人缝里看到是两个老者在下棋。低首沉思,专心致志。所以我只能看到他们头顶,一个全白,一个花白。

围着看的人也分成两派,咋咋呼呼地为自己一派的老者支招。而俩老者不为所动,只按自己的思路下棋。

前面说了,我看不出门道。看不出谁将胜或败。只是纯属无事地瞎凑热闹而已。

全白头顶思忖了半天才走了一步棋。而花白头顶看来成竹在胸,早看透了这步棋,设了预案。甚至是他设的陷阱也说不定。全白头顶刚落子,花白头顶就动如疾风地掂起车,啪的一声,把全白头顶的老将僵死了。

全白头顶忙说不算不算,要悔棋。花白头顶按着他的手腕,咱刚才说好的,不许悔棋。

仅此一次。

一次也不中。

僵持片刻,全白头顶大约自知理亏,只得投子认输。

服不服气?花白头顶说。

不服气。再来。全白头顶说。

好,非叫你服气不中。花白头顶说。

重新摆棋时,两个老者相对轻松地直了直腰。

这一直腰叫我猛吃一惊。我看到全白头顶是李大春,而花白头顶正是郭先生。

这两个冤家对头啥时握手言和了?

这两个仇人何时成了棋友?

是谁改变了他们?

一连串问题瞬间在我头脑里萦绕。

我没有打扰他们。我提着馍袋往回走去。

是时间,一定是时间。我想,只有时间才是治愈世间一切痛苦或隔阂的良药。

一笑泯恩仇。

很好。真好。我在心里默默念叨,这样再好不过。

不知怎的,我竟两眼发潮。

我为两个老者的最终和解而莫名感动,暗自窃喜。

……

可是,自那以后,我再没见过两位老者。再没见到郭先生和李大春执手下棋的动人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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