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门旧尘

2012-08-15 00:51吴钧尧
福建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城隍周全陈龙

吴钧尧

清军水师提督万正色,出征金门前,部将陈龙转呈周公仁修书一封。

信中托请万正色平乱后,前往浦边,代为祭拜先祖。万正色为泉州浔美人。泉州虽不若同安、厦门,与金门隔海为邻,但喜丧往来,供输有无,却还是有的。

万正色幼年,听闻不少金门轶事,如才高八斗许獬,九岁能与私塾老师诗文应对,老师出上联:“正襟危坐,瞧!东风累得老夫弯腰。”许獬回下联:“摇头摆脑,看!西席吓得小子噤声。”万正色熟背许獬名言:“取天下第一等名位,不若干天下第一等事业,更不若做天下第一等人品。”

明嘉靖年间进士黄伟,一身傲骨,上疏纠举宦官,旁人问他怎敢得罪权贵,黄伟说:“当好官,就要敢说别人不敢说的话。”万历年间进士蔡复一,为猛将,却富仁心,任江西布政使时,逢大旱,民不聊生,蔡复一为求雨,关自己入牢笼,入夜,天竟大雨。

万正色读周公仁的信,追忆金门历史人物,对周的人品颇生疑虑。周公仁为周全斌子。周全斌本郑成功旧属,清康熙元年(公元一六六二年)郑成功在台湾过世,郑成功弟郑袭欲自立,郑经留周全斌督理金门五军戎务,往台湾讨伐,后顺利继位。清康熙三年(公元一六六四年),清廷攻占金门,郑经派周全斌断后。周与洪旭不睦,恐遭不测,改投清廷,后曾偕施琅进军台湾。周全斌奉召进京,编入汉军正黄旗,封承恩伯,过世后,周公仁承袭爵位。

清廷、郑军,以金厦为交锋前线,几十年来,彼此争占,清康熙十三年(公元一六七四年),郑经复夺金厦。万正色出兵之际,曾在同安军帐,与周公仁谋事。周公仁精悍,饮宴间,举斛而饮,粗朴中,不失豪气。众将提及金门险要与攻占谋略,周公仁顾盼金门舆图,一语不发。席间,有人提到周出身金门,正该熟门熟路,周公仁喝干酒,说当时年纪小,不记得。

万正色收信件入行囊,隔天一早点兵出发。清晨五点,天昏暗,冬星冷,盔甲微霜,帐外营火已作,士兵炊食,一路迤逦,熊熊战火却似人间荧光。万正色伫立营外,哈口气,摩挲双掌。月在下弦,弯峭却明亮。海平线氤氲一股神秘力量,不一会儿,天光侵,远处的远处,似有声音酝酿。万正色叹口气,希望那不是炮火,而是秋后,一锅热炒的花生。

不远前,部将陈龙点数炮火与刀械,数了几圈,见着万正色伫立帐外,遥遥作揖。万正色点头回礼,入帐处理军务,读周公仁的信,想起久未写信回家,也修书一封,交咐下属。

清顺治十四年(公元一六六一年),郑成功率军二万五千,自料罗出发,东指台湾,三月,清廷颁布迁界令,福建、浙江沿海居民迁徙内地,务使“片板不许下水,粒货不许越疆”,断绝郑氏海上支援。清康熙二年(公元一六六三年)荷兰与清廷联军攻陷金厦,来年,尽毁两岛,迁居民于内地,金厦犹如空城,尽管郑经再夺,金厦两岛不再物丰民庶,人丁无以充军,物产不足养军,万正色明白,此次征伐,郑军气数也就到了尽头。

万正色审视案桌上金厦海域地图,以手当船,左右比划,战略了然,帐外忽报周公仁求见。万正色吃一惊,忙请进帐,并命士兵升营火。周公仁见万正色,默不作声。隔了一会儿问,可有酒?万正色令士兵取酒,并备酒斛。周公仁倒满酒,说了声请,连干三杯,万正色军务在身,仅拱手回礼。周公仁又干三杯,再说了声请,径自走出大帐。走了几大步,转过身,向万正色拱手三揖。

升旭阳,静海潮,一抹朝霞映着周公仁深黑色的朝服,一晃晃,黑中带金,金中有黑。万正色上战船,岸边渐行渐远,仿佛还看见周公仁的背影。

时近午,离泉州的岸远,离金门的岸近,万正色令下,擂战鼓,放火炮。战船驶到了这一头,冬天似也就不见了。

清军抵金门,郑经守将吴国俊不战而降,万正色与陈龙几人,接受吴国俊降书。万正色见吴剽悍,想起周公仁,暗自叹气。万正色破金厦,旋改移陆路提督,驻云南,陈龙则留守金门,职总兵官。万正色临走前,交与陈龙周公仁的信件,跟他说,周委托的事情,该请陈龙斟酌办理。

陈龙、周公仁是远亲,周公仁委托之事,陈龙可代劳,周却执意请托万正色。周说,万正色是主官,再是父亲降清,陈龙属远亲,也蒙上降将亲戚之辱。最后,周公仁喝干酒,置酒斛,站起身,走几步,背持双手说,万正色是清朝猛将,若能代行祭祀,仿佛也就认同他的降将身份。

周公仁述说这事时,神色哀,气慨悲,年不过四十,却似入暮。陈龙是泉州龙溪人,康熙间,归附清廷。陈龙寻思,如今天下一统,有谁不是降将、有谁不是顺民呢?陈龙想到周全斌先叛郑成功、后叛郑经,周全斌过世,周公仁承爵位,也承受周全斌心底的暗影。

金门,该是周公仁最深的暗影,他再也回不去了;而若周公仁再回金门,他能认识眼前的岛吗?

清康熙二年(公元一六六三年)清廷攻占金厦后,迁两岛居民于内地,有些金门人安置在漳州,陈龙已弱冠,记忆犹新。金门居民在河床两岸垦荒辟地,架木桩为柱、铺茅草做顶,寒风起,屋内隙风阵阵,居民挖掘泥灰补墙。捕鱼者,改捞河里的鱼,耕种者,往山林跟沙洲辟田。

数千金门居民中,也有漳州的亲戚,居民唯恐惹祸,只能暗暗联系。村内的小童不明所以,以为村内来了难民。周公仁就在那个时候暗访陈龙家,陈龙才知有这一房远亲。

清康熙九年(公元一六七○年),周公仁父亲周全斌过世,陈龙往奔丧,不便即归,留宿周家。新床难眠,陈龙踱至中庭,明月高,万星渺,秋意渗。陈龙见着大厅灯火微明,人影闪烁,间着阵阵细碎的声音,陈龙站在门边,见周公仁执酒斛,与人对饮。细看后,大厅却空无一人,周公仁喃喃说,杀多少敌人、立滔天战功,如今不都一样,一场空?

你听见了吗?鸡笼里一窝刚孵出的小鸡,正嘎吱嘎吱叫,小小鸡仔,每一只都像蜡烛的烛心,这时阿母喊,阿仁去喂鸡。你没听见、没看见?我没看见,我也听不见了。陈龙听明白了,周公仁举酒,跟周全斌叨叙少时在金门的农家岁月,话锋一转,朝周全斌灵位说,你这一走,倒是一了百了啊,语气无尽哀怨。陈龙无意知人隐私,正要闪身而去,周公仁却噫的一声,打开大厅的门。陈龙、周公仁月下对望,都愣了一下。

周公仁邀陈龙坐,陈龙只好坐。沉默半晌,周公仁忽说,父亲留遗言,希望他好好看护金门移民。陈龙点头。周公仁补充,这事却得由他出面帮忙。陈龙知道原委,默默点头。

周公仁说,周全斌过世前,忽然失智了。

七夕夜,半年前,周全斌梦里喊,末将得令,杀,杀,杀。周全斌醒来、却似未醒。家人与下属闻周全斌高喊,进屋审视,不见盗贼侵入迹象。周全斌询问围绕的众人,你们说,到底谁该杀?周全斌问完话,转身上床睡,没多久再大喊,是啊,该杀该杀!一夜辗转,周全斌终于说出谁该杀。

周公仁说,该杀的是郑成功礼都事黄元亮。

陈龙对郑氏群臣并不熟悉,不知此人为何该杀?周公仁说,周全斌梦中又嚷说该杀的人是郑经。陈龙闻言吓一大跳。郑成功过世,郑经得以顺利继位,周全斌留驻金门支持,帮助大,君臣本应同心,何以说郑经该杀?

周全斌嚷黄元亮该杀,又道郑经该杀,周公仁听了几个月,才知道事情梗概。

郑成功治台湾以法为尚,犯者虽亲信无赦。进兵台湾的大将吴豪,放任部属抢劫百姓,且盗匿军粮,郑成功震怒,集文武百官在安平镇会审,吴豪伏罪,斩。承天府尹杨朝栋、万年县知县祝敬,力促郑成功东征台湾,功劳不小,却联手克扣军粮,中饱私囊,斩。陈龙听周公仁如此说,大声叫好。部属曾建言郑成功,“立国之初,宜用宽典”,郑成功却说,“法贵于严,庶无积弊。后之守者自为易治,是故子产治郑,孔明治蜀,莫不用严”。

一日,郑成功以令箭授礼都事黄元亮,渡海取郑经人头,郑成功兄郑泰,陪同而往。郑经得知消息,焦虑莫名,召集洪旭、周全斌等部将商讨对策。郑经惨道,父要子死,子何能不死?洪旭却说,倒也未必,昔日郑芝龙要国姓爷降清,国姓爷却也没有投降。郑经面露喜色,眼巴巴望着洪旭。洪旭揣度情势,得知郑泰随行,心生一计:拖郑泰、杀黄元亮。

郑泰、黄元亮两人抵达金门料罗码头,即为洪旭与周全斌人马分别接走。洪旭游说郑泰,郑经雄才大略,若郑经死,国姓爷王朝谁能继位?杀郑经,正是诛杀郑氏王朝;再说,洪旭缓下话,朝郑泰作揖,王爷是国姓爷兄长,弟弟的话,作兄长的,当然可以不听。郑成功素威武,郑泰虽为郑成功兄,又岂敢以兄长自居,听洪旭一说,顿然想到,郑成功无论如何英武,终归是他的弟弟。

洪旭见郑泰沉默不语,料到已被打动,忙说整饬军务,择日再访。郑泰孤身抵金,且与黄元亮截开,一时找不到人商议,加上洪旭以美女、美酒跟珠宝款待,杀或不杀郑经,只好与黄元亮见面后再议。

黄元亮被接往驿站,不知郑泰已被接往王府。黄元亮持郑成功令箭,吩咐周全斌取郑经来见,不料,周毫不理会。黄元亮再举令箭说,世子郑经知法犯法,与乳母私通,国姓爷令吾亲斩。郑经私通乳母一事,金门部将都佯作不知,此刻黄元亮说出,周全斌不禁一颤。周全斌不敢多想,一声令下,左右冲出士兵十多名,乱刀砍死黄元亮。

清康熙元年(公元一六六二年)五月,郑成功病重,仍朝服冠带,令左右请出明太祖皇帝御训供在座前,身倚胡床,闷闷饮酒,翻阅御训,越读思绪越沉,大叹说,“忠孝两亏,死不瞑目,吾有何面目,见先帝于地下?”说罢,两手掩面而逝。

郑成功死讯传金,郑经恸愕,洪旭愣愣无语,周全斌却想起黄元亮死前,兀自高举的令箭。周全斌似醒却未醒,望着周公仁等家人,屈双臂、抚胸口,失神地说,是他是他,是周全斌杀了国姓爷。

周公仁表示,父亲杀黄元亮前,半点不敢多想,谁知却想了他的后半辈子。周全斌每想一次,就看见一次黄元亮、看见一次郑成功。在周全斌的想象中,士兵冲出十来名,斩杀黄元亮,连郑成功也一并杀害了。黄元亮举了又举的令箭,一次次告诉周全斌,他已背叛国姓爷。

周公仁敬父亲如天人,从不怀疑父亲决定,却在最后这半年,他发觉父亲不是天、不是神,只是个受折磨的老人。

周公仁每月请下人,带银两与陈家,买食粮、衣物和药品。若逢过节,周公仁则亲自来,过端午带粽子,过中秋带月饼,过年则带来装了钱币的百来个红包,都以陈龙名义代发。

金门移民有来自古宁头,清明节方过,本该举行古宁头南山村与北山村“相掷”活动,若还在金门,南、北山居民海边对峙,互掷石头,培养勇气。迁内地,再行“相掷”,却无沙滩对战、海水消炎,居民占据河两岸,画上金门地图,左岸居民向右、右岸居民往左,扔进地图者,就算获胜。此举,不若真正的“相掷”惊心动魄,但比手劲、比力道,另有一番趣味。

周公仁隔得远岸瞧,不禁鼓掌称快。周公仁怕被眼尖的乡亲认出,偕子周来金,回返陈龙家。陈龙请家人转知周公仁,赶赴水军提督万正色处议事,择日再聚,周公仁与陈龙父母闲说,欲离去时,不知周来金跑往何处。陈家下属说,看见周来金跑往河岸,正与金门移民玩“相掷”。周公仁吃一惊,忙往溪边去。

周来金年少,玩性好,早溜到南山这头,拿起几颗石头丢。河两岸,百来尺,进行多时,胜负未定。移民初抵泉州,家贫人轻,多年后,渐与当地居民通讯,外人却未参与民俗活动,初见少年周来金,见他打扮,以为是当地富豪后人,没料到拿起石头跟着丢。

北山那边,见一华服少年加入“相掷”,纷纷停战观望,周来金右手举石平射,石头笔直掠过地图,射进溪岸后的稻田,居民赞叹手劲,一阵哗然。周来金见射远了,改以弧状高抛,这一来力道又不足,掉入溪底。周来金射了几次后,南山这头居民才想起该问少年姓名。周来金报了名字,居民喃喃说,这名字倒有些意思。居民中有人想,难道少年是金门人,但移民在漳泉一带地位卑,若少年真是金门人,也没必要叫他承认。

周公仁来到溪边,听到儿子自报姓名,心中忽生不祥。周来金投得热中,周公仁若贸然制止,恐惹移民怀疑,任周来金丢。周公仁看望两岸移民,脸色微变,唯恐被认出;却又忍不住窥望移民,希望能看见一两位浦边的乡亲,或散住金门各乡镇的亲戚。

周来金丢了几十回,并未掷中。有一回掷中地图,却弹出,撞歪标志位置的小旗,北山这岸一阵叹息。周来金石子用罄,弯腰捡石头,见父亲背手站在一旁。两岸移民看见来了一位华服大老爷,更觉得惊奇,经周来金一喊,才知是周父。周来金屡掷不中,见父亲在旁观看,喜上眉梢,扬声请周公仁试试。周来金从父亲习拳脚功夫,知父亲身手矫健,说完话,石子连掷两颗,周公仁看石头来势汹,右袖扬,两颗石子没入手心。

周公仁本欲带走儿子,儿子却要他丢石子。周公仁胆色忽起,心想若认出,那就认出吧。周公仁遥望彼岸,北山那儿已扶正撞斜的旗子,旗子使用多时,金龙吐珠图案已然陈旧。周公仁轻抛石子,试拈重量,似乎并未用力,石头却飞得老远,滑出地图。两岸移民惊呼,“相掷”办多年,初见如此神射的人。周公仁忽然想起父亲周全斌曾协助南山村于沙滩相掷,以行军之法大败北山,他却在这儿玩丢石头游戏。两岸移民都看得认真,周公仁内心悲凉,又觉得无比悲壮,寄人篱下,屋顶矮人半个头,仍得打直腰杆,承继传统。周公仁盯目标,手一扬,石子如飞盘,破风而飞、依风而行,石头落地,兀自打旋,灰尘陡扬。尘埃息,一颗石子不偏不倚落在地图中央,两岸移民欢声雷动。

周公仁拱手谢乡亲,趁作揖时,收敛眼底薄雾。移民热情,邀周氏父子到村内小坐,一个年长蓄胡的老人说,若真举办“相掷”,周大爷一个石头解决一个人,那会是多么神勇。周公仁禁不住想象该画面,悠然长叹。老人问他哪里人,周公仁暗扯儿子衣袖,只道是陈龙远亲。老人跟众移民听到陈龙,肃然起敬,都说他们得以存活异乡,多是陈大人恩典。

陈龙以周全斌物资跟银两,造屋铺桥,办理私塾,让移民在存活之余,犹不忘根本。周公仁想,他捐出的物资,哪能做这许多事,转念得知,陈龙必也暗助不少。

周公仁见移民生活改善,心头宽慰,仍忧惧被认出。周公仁绕一圈移民居处,走过溪上便桥,与众人拱手告别,竟没有一个人认识他;而他打量移民,也没见着认识的人。

郑军降将吴国俊移交给陈龙者,只是一间凋弊的府邸。外墙损、内梁蛀,却曾是郑氏父子商议大事之所。清顺治十八年(公元一六六一年),郑成功东指台湾,岛内林木砍伐殆尽;清康熙二年(公元一六六三年)清廷攻占金厦,迁两岛居民于内地,搜括两岛,毁城烧屋,不知大火延烧多久,方才熄止。郑经于清康熙十三年(公元一六七四年)复夺金厦,可还能认识这座岛?

陈龙踏访后浦,屋舍塌、街渠败,模糊而荒凉,似大雨泛滥后,乱石堆积在两边的岸。有门牌悬斜于半毁的门板上,有枯骨倒卧长满杂草的大厅中,陈龙踏进一座废城。陈龙命士兵先起营帐,逐日清理废墟,挑出堪用的砖头与建材。

陈龙花了十来天整顿后浦,再督促工兵建构营舍,巡视各村。村落没有人,没有狗,没有猫,没有树,所以,飞鸟也少。渐近冬至,日光渐薄,陈龙踏进昔果山、白乳山,昔时陈渊的牧马处。碧草茵,却阴得骇人,掩了半塌或全塌的屋子,凹陷的山沟跟隆起的矮丘,冬风狂吹,草丛一矮身,杀杀杀狂叫。陈龙寻路,续往成功、塔后、湖前,有些村子尚余可以辨识的石碑,有些村子则只破屋三两幢。

陈龙遥望太武山,再看看地图,得知浦边就在山的左侧,领下属,驱马快走,赶在傍晚扎营。黄昏降,红霞在西边,东边却如装了各色弓箭的箭袋,每一支箭,都由西而东,或均匀、多不均匀,把天空布置得缤纷无双。属下走前,砍伐杂生中庭的草丛,陈龙走进去,有的大梁红漆斑驳、有的被烟熏黑;神佛在供桌上,多缺手断头,更有些则歪斜倒地,似是背弃了这个世界。

陈龙注意看神主牌,多数跟移民一起迁徙内地,留下的,又都姓周,难以分辨何处才是周公仁老家。陈龙不死心,再走进一间破宅,看了看,走出去,吩咐士兵收拾营帐离去。士兵不明所以,但注意到陈龙神色有异,遵照命令办理。浦边四周,没有遮掩的野林可供藏身,嘱咐士兵边走,边藏进左近的残屋。

走了一段路,料到路蜿蜒,足可藏身,才跟兵士说,最后走进的屋子,中庭杂草少,其中一间厢房整理得干净,厨房内还有些野菜,必定有人。夕阳落,晚霞如胭,再落,黑色渐浓,如恶虎噬血。不久,弦月升起,遗留地上淡淡一层月光。陈龙沿来路,闪身进入士兵藏躲的屋子,命士兵提高警戒。陈龙带几人,躲暗处,窥探疑有人迹的屋子。冬天,蚊虫少,天越黑却越冻,时而大风扫过,乱草咻咻,落瓦崩崩,声势惊人。陈龙想,单这风势,就如同一场战争。

等了个把时辰,远方的深黑中蓦然一闪,再细看,却无踪影。陈龙征战多年,知道黑暗中,藏有事物。凝神再望,深黑中,有一抹比深黑更黑的物事,正悄悄移动。倏然,那个物事暴露月光中,竟是一条人影。人影东瞧瞧、西看看,确定左右空无一人,直接走出来,走进屋子。士兵等待多时,直到瞧见人影,才知总兵官了得。

陈龙率人左右包抄,陈龙带几人进屋,听到声响,燃火炬,见床板上躺着一个长发垢面的野人,正呼呼大睡。

野人吓一跳,就要逃,双拳双脚已被齐齐按住,下属身手利落,不一会儿,捆绑妥当,押到大厅。野人突然放声高喊,救人啊、救人啊!陈龙怀疑,这是逃兵、还是海盗?然而,野人却说他两样都不是,他是浦边人。陈龙吃一惊,迁界令下,此地怎能有人?

野人说,父母跟村民被清兵押解离村时,他正往山边耙草。太武山本林木蓊郁,落草处处都是,树木砍伐后,再难耙到草,不知不觉,越走越远,再回来时,村内竟空无一人。野人讲到这儿,看了看陈龙跟士兵,这才明白了些什么,惊恐地说,你们是坏蛋,是坏蛋。一名士兵要上前甩他耳光,但被陈龙制止。野人说到这儿,陈龙已知梗概。野人无意中与村人分离,虽镇守旧家园,却也遭亲人遗落。

时刻已晚,士兵尚未饮食,命下属炊食,煮饭烧肉,菜香阵阵。野人暗咽口水。但这一口水着实不小,骨碌一声。这一声来得突然,陈龙跟众士兵忍俊不禁,纷纷大笑。野人眨着亮绽绽的眼睛,打量众人,忽就哽咽大哭。哭得像一只猫,又像一个孩子,陈龙不忍,命下属解去绳索,并递给野人一碗迭了几块牛肉的饭。

野人拿过饭菜,慢慢收拾哽咽,一抽一搭,却张口吞饭。再一会儿,没了哭泣声,只见他大口吞食,吃净一碗,猛舔碗底。陈龙问再一碗,野人默默点头。

陈龙确定野人的房间没别的出口,安置他在房内睡,隔日再细查。陈龙、士兵好奇野人来路,野人怀疑自己命运,天没亮,俱都醒来。除炊食的士兵外,大家都守在大厅与庭院。陈龙瞧了瞧野人,跟他说了声别怕,请下属帮野人修发、刮胡。

野人五尺余,不高不矮,但瘦削精实,理清面目后,竟三十多岁,一对眼睛乌溜溜,浑如少年郎。野人说他叫周子煤,耙草回村,见村头没人,忙跑到邻村以及邻村,都没人。一天,他在屋内午觉,忽闻人声大作,以为村人来归,却是清军吆喝打劫。房舍周遭林木新砍,毫无遮蔽,只得藏进水沟掩身。那时,只要有人踮脚,往他这儿张望,他就小命不保。清军争夺值钱物资,一村搜过续往下村,没人留意。清军人声渐远,以为逃过一劫,却忽来霹哩啪啦声响,抬头看,却是村里大火。他呆呆望着,忘灭火、也忘了逃。再不久,是何厝烧起来,再是高坑、中兰、小径,再不久,整个岛像庙会鞭炮。

清康熙二年(公元1663年)清廷迁金厦两岛居民于内地,陈龙年十六,已能记得人事,却有些事情,选择遗忘。移民垦地造屋,仅年余,荒芜地点缀良田几片,农家前一年购得的鸡群,业已繁衍,辟山坡,围网圈养。转眼间一年又过,再到农历四月,移民准备迎城隍事宜。城隍庙从最早的简陋木舍,改建为一间矮小的庙。

人造神,人造庙,神跟庙,各有来因。道教认为“城隍是翦恶除凶,护国保邦和管理亡魂之神”,佛教认为“城隍是冥界的地方官”,明太祖即说,“朕立城隍,使人知畏,人有所畏,则不敢妄为”,并诏令天下各地建造城隍庙,城隍爷变成百姓最亲近的父母官。迎城隍既是这等大事,漳州等居民,也好奇移民田狭财薄,如何尽其心力迎城隍?

头几年,居民只听到移民鼓声响、铜锣闹,并不知所以然。陈龙清楚记得那是移民进驻河床溪地的第四年,村内不知道谁先起哄,说要看金门迎城隍。居民站在河岸高处看,只见移民仍旧做法事祈福,四个人以扁担架轿,架矮屋为神座,一路人迤逦百来步长,随着轿子前进。有些居民说看不清楚,往下走了一段路瞧,隔不久,再又挪近。上头的居民见状纷纷走近。居民早料到城隍法体必然简陋,见迎出来的城隍只用一块粗木雕塑,再围上法袍,既大失所望,又觉得自己料事如神。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众人的目光不在迎城隍这事,而停驻在庙旁边一名少女上。女孩晒得黑,却丽质难掩,她往那儿一站,那里就是光,那里就是城隍。也不知道是谁、又从什么时候开始,村人纷纷议论迎城隍哪儿好玩、哪里没趣,移民见村民来瞧热闹,初时也表欢迎,但他们有一句没一句数说,却是对神不敬。

村民七嘴八舌议论,女孩往村民这头看,一双眼睛,似乎正对着他们说话。移民见围观抢嘴的都是年轻人,不予一般见识,然而他们越说,越带着一股狠劲。一会儿提到,拜这款的神,神不会保佑你们;一会儿说,神不会住在这样的庙;又说,没有自己的城镇,没有自己的护城河,城隍怎能护国保邦?城隍是冥界的官,而今移民的居所却阴不阴、阳不阳,神早就离开他们,再拜、三拜、百拜,又有何用?

他们越说,女孩的眼睛睁得越大,年轻的村民不知道那眼睛是纳闷、是惊讶、是哪一种人生的表情?他们越是瞧不懂,越是往女孩那儿瞧,话也说得荒唐。移民中的父老还可以忍,年轻人却咽不下这口气,停神轿,抽出扁担,就闯进村民中追打。村民吓一大跳,纷往后退,再跑开。一名村民往相反方向窜,跑到庙附近,一个踉跄,倒在女孩脚旁。女孩正持着点燃的十来根香,想也不想,就往年轻人刺。

大丛香,十来点火,刺进年轻人脖子,惨叫一声,打落女孩手中的香,再哀声连连,跑回村里。突来这一幕,镇住移民,他们看着村民逃回,也不追赶。移民整顿现场,忙着祭拜、绕境。三天后,被香刺中的年轻人,灼伤重,生烂疮,竟死了。

村民集结地方父老前往移民处理论。移民细说原委,表示城隍是冥官,年轻人不敬神明,被城隍带走,能怪谁?村民自知理亏,但赔上一条命,毕竟不服,告官逮人。

官兵数十人,加上村民几百人,围住移民村,要逮肇事少女,少女趁移民与官兵对峙时,收拾细软逃走。官兵与村民全力追捕。陈龙先是与村民围观看城隍,再成为追逐少女的众村民之一。他结伙几人,从下午追到黄昏,越追岔路越多,从七八人,而为三四人,再到分岔处,终于是他孤独一人,走在未曾走过的荒野小路。清顺治十三年(公元一六五七年),清廷颁布海禁令,沿海居民不敢涉海,多年过去,荒草侵路,女孩会跑到那儿呢?

近黄昏,夕阳渐沉,陈龙打量周遭,料到赶不回家,得做好过夜打算,忙进入树林,找栖身地。陈龙找到一个树洞,铺干草,坐其中,再横放劈妥的树枝当木棍,防野兽入侵。陈龙追逐一天,喝几口水、吃几块粮,闭眼歇息,沉沉睡去。不知睡了多久,听到树林里传来阵阵哭泣。陈龙吃一惊,定心神,料是逃亡的少女。

月将满,冷辉照,林内景物,瞧得清楚。陈龙轻移步,慢慢靠近哭泣处,压下树枝,透过细缝看。月光下,石头似也散发冷光,少女坐在石上,身上都是光。少女抱膝而坐,头枕手臂,哭一阵后,叹几口气,渐渐止息。少女抬起头,一双眼睛盛满月光,眼眉分明,鼻头高挺,加上这荒山野岭,说不出鬼魅妖艳。陈龙看得傻,手一松,树枝反弹,轻轻的“剥”一声,吓坏两个人。

少女站起来,看着来声处,忽见一个青年从背后走出来。少女后无退路,做势往山崖跳,陈龙急说别跳,倒退几步,让出一条路。少女犹豫着该跳还是该走,陈龙再往后退,少女跳下石头,闪进小路快走。陈龙跟追而去。月光领路,少女往山坡下走,听到背后脚步声,走得更急。少女走得急,陈龙跟着急走,少女走得缓,陈龙也慢下脚步。走了个把时辰,海涛声渐响,树林渐矮,再不久,就到了海滩。

少女跌坐沙滩,青年靠近,隔着一段路,停下。少女回头看,整整衣衫,往海里走。陈龙没做声,解下背上的水壶跟腰间的细软,扔给女孩。陈龙后退、再后退,少女这才鼓起勇气,捡走青年的物事。少女喝几口水,吃几块干粮。陈龙料到少女欲从海域逃,本想劝她休息一会儿再走,又担心官兵与村民出现,默默望着。

大海迷蒙,不知通往何处;大海如镜,不知它映照的光,能否成为一条路?

少女下定决心,脱鞋,往海里走。海水淹过她的脚背,海水淹到膝盖、腰间,少女一矮身,身形淹没,过一会儿,海中冒出她的长发,初时如大拇指,再是小拇指,最后,就是一片又一片的浪。

陈龙捡走少女的鞋,在岸上挖个坑,埋了。

陈龙往回走,在山里头碰见几名村民,都说找不着,陈龙跟众人往回走,他们打定主意,不再想这件事。村人不提,官兵不再追拿,移民不说,却想象着女孩逃到天边,变作一颗星,照着他们的田舍、照着他们的城隍。

周子煤叨叨叙说,整个岛像庙会鞭炮,但比庙会厉害,烧了几天几夜。

陈龙打断周子煤,问他这二十年来,可曾在岛上见过别的人?周子煤摇头。陈龙料到他会如此回答,忍不住还是回头,问了问。

周子煤怕野火延烧,困住他,搜了几块地瓜跟水,往高处爬。周子煤爬到太武山,居高临下。不只何厝、高坑、中兰、小径,沙美、山后、山西、碧山等,升起一簇簇花火。

花火太亮,虽仅于这个岛、止于周子煤藏匿的山头,却让看不见的地方,都暗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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