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着春喊痛(外一篇)

2012-08-15 00:51
福建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高速路秋意村子

禾 源

春来了,小城的人很在乎,四面八方鞭炮一下子爆响,春节本就煮沸的小城,再一次掀起轰鸣的热浪。我知道这股热浪是随立春而来,接春的习俗我自小熏陶,在村子时跟在母亲背后,开门启仓,焚香鸣炮,说是把春接到家,一年就能畜兴旺、粮满仓。这一愿望如血脉里的血,一代接着一代延续,春到人家兑现的也许就是这种传递。

多少年来我一直徜徉在前人认知的程序里,输入一个“春”,一连串的“草长莺飞,水漫鱼欢,宜情宜萌”等诠释跃然而出。春就是这样尽善尽美吗?我起了窥心,在阵阵声响的背后,窥视、窥听着春的降临。一切落户,立地为生,春是天地情种更应该是这样,我就在接春的第二天大年初三侍弄着家门前的那块地,像是为这块土地要接种而洁身净体。扫落叶,除垃圾,我看到过往的生活影子深深印在土地上,叶印叶痕,草铺草迹,一样明显,一样湿润,有的已开始脱胎成泥,正因为新春登场它们再也不能固守。我不是悲悯陈旧,更不喜欢抱腐不放,而是我看到地里刚萌出草芽弯得像耳朵的小问号,这也许就是大地的耳朵,长耳朵的大地,它一定能真真切切听到春的呻吟声。是有声响,我也听到了,但我描摹不出这个声音,只能想象,想象中它是声声在喊痛,俗话常言草木一秋,人生一世,草木如人啊!人在留种初夜是喊疼,婴儿初生是喊疼,新牙萌出是喊疼,钻耳洞佩耳环是喊疼,病里打针更是喊疼。种子破土,树枝抽芽,若如人生,能不喊疼吗?

也许希望就是长在这疼痛之中,有希望的疼痛正如注入强心剂一样,痛在一刻之间,过后便一切复苏,激情万种,清醒着一年的岁月,这疼痛便不留疤痕,如水东流。

我在清理门前那块地的深夜听到了猫在叫春,声如婴儿嚎啼,嚎啼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啼声背后再也没有别的声音,无助无援的嚎啼,便是凄凉,仿佛是一种撕碎的疼痛,是一种绝望的疼痛。我把猫叫春的情景描摹给一些文友,一位文友一声长叹,道出:“看起来求偶付春情才是纠心的疼痛!”这一声感叹,一句话语,链接出许多相关“偶”字的信息,村里一位辈侄,说:他的伙伴,都过了而立之年,依然孑身侍奉着父母,他家的刀再锋利也劈不出一条迎偶的路,他的锄再利索也锄不净这条荒芜的小径,个个烟抽得凶,酒喝得烂,笑像哭,哭如嚎,嚎如猫叫春,虽然说村子吃穿不愁,姑娘家难道就求个温饱吗?我总以为现在村子不愁肚子,不怕寒冬,该能抱偶嬉儿了,没想这些浑身是劲的年轻人,就连盛夏汗腺流出的依然是叫春的泪。一位年兄也感叹,自己辛苦在城里盖了房,孩子也读到大学毕业,在厦门也能混口吃,也因在厦门没有个自己的窝,一样成了一只老猫。是母猫少了吗?道不清这个问题,更无力让安得暖巢千万间,让天下雄猫尽欢颜,只能撩开衣襟,敞开胸怀抱几缕料峭春风,让自己也感受一番寒冷的苦痛,以短痛来慰长痛。

正月初五,太阳很明朗,冬眠的一切在这强光下不得不醒来,访春的情怀怎么能还停留在屋檐下。女儿邀我去古镇走走,看看春到人家的古镇有什么新气象,我很高兴,但我思考着如何当好父女同游的角色,或如导游,或如师长,我觉得都不妥,她要找她的古镇之春,我知道的只是长在古镇上的枝节,难道非得把这枝节当春意告诉给她吗?还是同走一条路,各持各的所求吧。在春光里,我们的影子没有多少差别,一样在古镇的巷陌里探头探脑地寻找着春痕,是红灯笼,还是春联,是家家飘溢的酒香,还是门前湿润的巷道……我从女儿的脚步里没有看到那种春来时轻盈雀跃的律动,她和我一样陪着小心走过深巷和古宅。光滑的磨路石,天井中的苔痕,处处好像都隐藏着滑倒的机关。春,是不是和我们一样,在古镇面前有着特有的矜持,是不是怕滑倒在老宅面前喊疼痛,没有人理睬,也许是这样,千年的古镇什么痛声没听过,还能在乎这新春喊疼吗?

女儿走到古镇城门外的田野,情绪仿佛有点锁不住的感觉,向田野的白鹅摔土粒,对溪里的浮鸭说话,吹着口哨招呼着阡陌中的小狗,镜头对着踩碎步的小孩。春的律动像春播田野中焚烧陈年野草的燃烟,一簇一缕飘入了她情绪中,她有了几分满足,抬头看天,远眺群山,我跟着她的情绪正要做一次深呼吸,要深深吸入新春田野清气,吐一吐五腑六脏的陈酿迂积。女儿跑到我身边,指着歇担在阡陌中的一位大爷说:“那位爷爷就那一段不足五十米的路程,就歇了三回,是不是担子太重,你帮他挑挑吧!”我随指转身,看见大爷就在身后不远处,他的年纪不下于八十,一担土粪还加上一些土豆的种,他要抓时令种下土豆,我真想迈向他,接下担子,可是我没有,我又向前走了一段路,女儿居然发横了:“你这人怎么这么没有同情心,我去帮!”我觉得不该泯灭女儿的悲悯之心,就要折回,可他放下担子,他已经到了他要下种的园地。我们一样聚焦大爷和那块园地,大爷矮了一截,他一穴一粒地撒着土豆种,大爷筋骨经不起弯了,只能半蹲半跪着,动作缓而又缓。女儿动情地说:“老爷爷哪像种土豆,简直就是在朝圣春天!”我不想否定女儿的观点,再说她的话不见得不合景合情,可我知道,大爷不必朝圣,春天里收藏了他无数次的朝圣,他的虔诚已经养育出一个习惯,习惯得像公鸡打鸣,一到春天大爷就自觉地下地。

古镇回城的车到点了,我催着女儿出发,可她还一直流连着旷野,不小心看脚下的路,突然绊倒在阡陌上,喊了一声疼痛!我拍去她身上的一些尘土,接了句:没事的,春来了,都有一阵的疼痛。

憾在无秋

窗前的大杨树,又要落叶了,是那阵风吹来时,树哗啦啦的响声通知了我。秋要来了吧,我探头窗外,盯着大杨树看,没看出一点秋意,一树的叶子绿得有力,鸟鸣虫吟依旧在叶间滑过跳跃到四周,让我听得真切。真不相信第一个迎风纳雨的树,对季节的信息会像躲藏在室内花草一样迟钝感悟。我看了一会儿,树动了,有一两片叶子轻轻地落下。树,知秋的。

村子里有句俗话:“苦鬼讨亲人。”大树知秋,草木知秋,树与草木就是秋的亲人。秋,自然喜欢踩着草木,绕着大树走向四野。城里有一班人心执秋意,看着大楼向阳处明晃晃,背阴处冷酷酷,看着街上短袖小裙、白腿黄发熙熙攘攘,簇簇花伞川流不息,没有半点的秋意,便相约走到郊外,为心中的秋意找个可安顿的地方。我跟随其中,沿一条正在修造的高速路向乡村方向行走。我不为寻秋而行,秋是天地时令,能失去吗?而是因为人世间物欲如罩,罩得人眼花缭乱,耳目失聪,再也看不到听不到时令的传达。自己若不剥脱利欲蚕茧,就是五雷轰顶,也一样茫茫然。但我一样为秋而往,为的是能在田畴中扶风相诉。

宁武(宁德至武夷山)高速路从县里境内穿过,激动过许多人,他们的心如快速行走的车辆,驰向很远很远的地方,即便是坐在轮椅上,或在凉亭里的老人,在别人的描述里,也有着一车车运进运出的美好向往。路的魔力如同春风,吹到那,春意就会在那萌发,老树也萌新芽。是的,建造中的高速路处处尽是春意,新挖掘的路坯,那泥土的清香比起春播时翻新园地的气息更清幽,路边护坡上的工人端着压力枪正在喷洒着种草皮的基肥,一两天就会种上新绿,耸立的高架桥墩座座昂首,期待着一切的后续,路边已经成活的波斯菊正开着不同色泽的花。这路中路上,坡上坡下尽是春意,哪得几处有秋风?这帮人的初衷仿佛也在擦拭汗水中被带走了。女士们见花对笑,弄镜相骚,男士们见新土萌生践踏欲望,重重踩上几个脚印。城市连着城市的高速路上能找到安顿秋心的去处吗?现在找不到,以后通车了就更找不到。

路边有个小山村。只有三幢土墙黑瓦的村子,若是高速路没从村边经过,这村子我一辈子也许不会与他谋面,这里的春夏秋冬,村子独自享受着。今天这帮人有分享秋意的想法,村子能给吗?我想村子应该是季节的驿站,所有的季节在村里都会留下许多痕迹,甚至村子里有许多季节的知音,这村子一定能安顿好这帮人寻秋的意愿。可是村子四周见不到泛黄的稻浪,听不见池塘的鸭声,屋前也看不到一口猪,更不用说有养得“透秋”(前年秋到今年秋叫透秋)的大猪,就连村头的红柿子也找不着……秋,是不是也上了高速路,驰骋到了它处呢?同行的一帮人,没人知道村子的名字,想找个人打听,四周田野反季节的蔬菜绿得出色,可就是找不到人影。不得不截下一辆拖拉机,向驾驶员打听,他说了村名,并告知村子的主人都搬走了,这菜地是租给人种的。有个文友说:“这好,到大地方这些人会活得更好,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离开这小山村好啊!”可接话的一个则说:“好啊!好!这搬来搬去,人成了路上的人,如一只找不到家的狗,能好吗?真是坐的不知站的苦。”他们一言一语往来着,前面我听着,可后面他们的讨论仿佛成了过往车辆的疾风,呼一阵过去,呼一阵过来,与秋没一点关系,我坐在一棵树下纳凉,树荫下拾起一片树叶,思绪如蚁从细小叶脉里爬过,爬到自己村子曾经的秋意里。

思绪如蚁,蚁成当年的我,曾经村庄的山路,田间阡陌就像叶脉。我横爬竖行。田间是金黄的稻浪,园里能听到秋日下豆荚爆裂的声响,山路上是湿漉漉的童谣:“头行扑露,二行湿裤,三行脱裤。”夕阳里,肩上还常挑着一担羽毛渐丰的鸭子,心里美着鸭肉的香味,油灯下还有中秋夜偷盗南瓜不仅不挨咒骂,只要不被人发现,偷与被偷都会有好运气的习俗口传……虽说秋天的蚊子叮得奇痒,包也肿得特大,搔破了皮,再沾染秋露,会长成一粒粒脓包,留下小小疮疤。但我依然留恋着村子的秋,这样有声、有色、有味、有痕迹、有童谣的秋,更喜欢那个容得下偷瓜的情怀,智慧的秋!它不是宠偷宠窃,是青黄不接时节,富对穷的一种悲悯和施舍,让这种施舍,更合乎天性,如田鼠盗粮,如麻雀啄食,不必要在施舍中让人扛着报恩的担子过活。

容不得我多想,同行催促了,他们大概与我差不多,今天的秋意喂不饱今天的肚子,要快点赶到一个乡所在地“廊桥人家”餐馆用餐。到了餐馆门前,我正准备让今天的思绪告一段落,此刻一声“老师”的亲切叫声,原来是我的学生,我的思绪又随之打开。学生成材可以说是“杏坛”的秋实。我知道他也当上了老师,可我没想到他还是餐馆老板,在今天的秋绪里我没有为他高兴,他一定心存许多许多财富梦,兼营着第二职业,大概心中涌动更多的是金钱春潮,不再是我心中浮在时代浪波里的那粒秋实。他会不会在餐馆成功后开酒家,酒家成功再开连锁店。村子如是,他如是,还有许多人如是,我的想象就如这条高速路还没开通,跟不上时代欲望膨胀的速度,干脆不想。茶水喝了,肚子也填了,阳光晒过,一路行走,个个脸上红云,没有丝毫的倦意,倒有几分满足,是安顿秋心的满足,还是别的呢?我不便打听,也不做猜测。

我在回城后,依然天天看着窗外的那棵大杨树,树上的黄叶渐渐多了,树头的落叶已经铺盖了绿绿的草地,可是城里的人还是一样短袖短裙,白腿、黄发一样熙熙攘攘,一样车来车往,忙忙碌碌,没有丝毫的秋意,我遗憾城里无秋,感叹许多人无秋。我知道只有那棵杨树才是秋的知音,才是我的知音。

一个周末,我早早坐到那杨树下,轻轻对它说:让树叶飘落吧,让飘落叶子一片片砸在我身上,砸中我的每一根有秋意的神经脉点,让我活在一堆堆秋叶中,我不能无秋,我要在秋后慢慢成泥,悄然隐没在岁月轮回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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