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权力下的疯癫:对三部美国小说的解读

2012-08-15 00:43蒋天平
世界文学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军规疯子权力

蒋天平

五六十年代的美国社会是权力和中央集权的社会。权力成为当时的文学主题,“如果要概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的文学的社会和政治背景中的一切重要因素,最合适的标题便是‘权力’”(埃利奥特867)。《飞越疯人院》、《一场美国梦》和《第二十二条军规》是当时最经典的反权力小说。小说人物往往具有精神分裂倾向,同时具有成长的趋势和对真理的认知意识及由模糊至清晰、由弱至强的反叛意识。

一、疯癫的形成和权力的控制

在西方文化中,理性一直是人类建构整个世界的基础。福柯认为,在十七世纪的“大禁锢时代”,权力社会利用知识的真理性将疯子与穷人、无业者、犯人看成是社会的边缘群体,开创了一个利用“禁锢”压制和囚禁不适应社会规则、拒绝服从“理性”统治的人的范例。精神病院成为体制化了的监管疯狂的空间,疯狂被囚禁的因果关系因此也被制度化了。

在作家们眼里,国家和社会强化了理性对疯狂进行判定和处理的程式。二十世纪中期美国将禁锢疯癫推向更深的境地。统治阶级为了遏制阶级斗争,消除威胁现行秩序的行为,往往根据政治标准来定义疯狂,现行社会制度和社会秩序是正常、合理的,妄图改变或试图以暴力改变现状的人,包括政治异己和社会异端分子,一定得了大脑机能失常症,必须得到精神治疗。这个界定过程继承了传统理性界定疯狂的思维方式,因而宣传革命思想或黑人民族主义思想,以及带头抗议现行秩序的人都是被官方定义的疯子,忠于现行制度和受阶级、种族、性别及政治偏见诸因素影响的医生和权威们承担了给疯子定义的任务,因而疯癫成了上层阶级、白人、男性权力的受迫害者。福柯将这种权力与疯狂的关系归为权力与知识的关系,即知识的形成为统治阶级所控制,并为其服务;同时权力也建构和界定不同社会成员的身份、权利和生活方式,甚至思想形态和行为准则。国家的统治阶级拥有权力,疯狂者因为触犯了统治阶级的利益被统治阶级的权力利用真理的名义打压成疯子。

《飞越疯人院》中麦克莫非因打架滋事、嫖娼赌博扰乱社会秩序被当成精神病人押进疯人院。精神病院里的医生借科学权威、父权、司法权力把崇尚自由和个性的“异化者”定义为精神病人,包括哈丁在内的急性病人都因异于社会规范而被关押,后又把带领其他疯子反抗权力的麦克莫非“治疗”成真正的疯子,切除了他的脑叶纤维组织。《第22条军规》中约塞连因为不愿意服从荒诞的军规被当作疯子排挤,受悖谬的军规影响而听从指挥的官兵成了神志正常的人。帕伦蒂在讲述疯子的形成过程之后,进一步指出五十年代美国社会中所谓神志正常的标准就是服从,盲目听从权贵、传统和法规,拒绝思考自身的非人处境,或者安生度日,或者赴战场甘当炮灰(帕伦蒂165)。海勒在作品中试图指明现代社会就是一个颠倒黑白的社会,有思想和胆识的人是疯子,失去理性和思考能力,辨不清是非真假,盲目顺从的人成为神志正常的人。《第22条军规》中卡思卡特、沙伊思科普夫、科恩等正是这类神志正常的人。此外介于约塞连和卡思卡特上校之间的还有一类装疯卖傻的疯子,例如奥尔和《飞越疯人院》中的酋长,表面顺从却暗中反抗,他们是荒诞世界里明哲保身的智者。因此在小说中疯狂具有三种功能:反抗者反抗权力的方式,智者自我保护的方式,受迫害者以自身的非人处境控诉权力迫害的方式。

权力完全控制个人也造成了疯狂的结果。权力的目的就是为了维护自身的统治,消除人的自我和身份,剥夺人的个性,使人与他人、与社会一体化,成为温顺的良民。巴勒斯用超现实主义的创作方式夸张地描述了权力集团采用巴甫洛夫的条件反射式的方式来训练和控制人,消除他们的意识和精神,使他们成为外物刺激下产生条件反射的动物,由此达到控制人的目的。作者把这种方式等同于纳粹主义、斯大林主义和西班牙法西斯主义的机械式控制方式:区际之城中的各政治党派,包括液化主义党、分裂主义政党、送信派把人体作为无生命的客体进行操作和调控,试图消除差异,用一个模式来统治整个社会,达到在技术层面上对人的控制和操纵(Murphy 190)。人成为缺乏情感的、受外界刺激而反应的机械动物:IDN病人因为一支巧克力棒会唾沫横飞,满地爬滚;牧师在口哨刺激下达到性高潮,这样权力通过将人机械化的方式控制了整个社会。在五十年代,美国政府还利用各种手段镇压反叛资本主义制度和社会秩序的左派们。《飞越疯人院》中精神病院里的急性疯子是不合社会规范的异己分子,慢性疯子虽说具有明显的精神病特征,但他们也是权力机器暴力镇压后的结果。药物、电子疗法,“行为修整计划”、“反感疗法”、“性屈辱法”,“配电板”、“思维机器”都是控制人的工具和手段,其中最典型的治疗方式是神经外科手术,即脑叶纤维切断术——用破坏大脑细胞的方法来修正人的行为,包括那些易怒、焦虑、抑郁症病人以及非正统观念者或拒绝听话的人,治疗的结果是“植物脑袋或痴呆汉”。麦克莫非是权力社会最大的牺牲品,《赤裸的午餐》中被切割脑叶的疯子并不鲜见。脑叶切割直接消灭反抗者,军队中权力集团用暴力暗杀不满军规的官兵是消灭异己最有效的方式,约塞连患上“偏执狂迫害症”正是统治阶级处理不同政见者方式留下的后遗症。基于自身的亲身体会,海勒认为权力控制军队和整个社会,其方式就是制定和推行第22条军规,这是一种让人捉摸不透、无力把握的异己力量,象征了美国社会庞大无比的非人的官僚机构及其运转机制,是“有组织的混乱”和“制度化了的疯狂”的象征,它的本质就在于它是一个圈套,牢牢地控制住你,军规成为了荒诞世界里权力最为典型的意象。

二、疯癫的认知与反叛

福柯认为理性利用权力制造疯狂,把行为、思维异常的人打入非理性的深渊,牢牢控制他们以服从权力。但五六十年代文学作品中的非理性不再只是受迫害的客体,它也开始申述自己的权力,发出反抗的声音。福柯指出受压迫者应该使用两种方式来对抗极权统治:一是策动现代社会的弱势群体,包括囚犯、精神分裂者、同性恋、社会低层的妇女、少数族裔等造反来发出自己的声音;其次寻求个性和自由,摆脱规训权力的束缚,禁绝归顺权力,追求多样化和差异性,成为属于自己的人(高宣扬33)。20世纪中期美国的政治环境、经济和科技的发展促使政府加强了对思想和行为的控制。基于现状,作家们塑造出一批反英雄形象:一方面他们是受迫害者,另一方面他们又是民主和自由的斗士;在高压社会中非理性成就疯子们的反抗精神和自身特色,给予疯子们斗争的勇气和毅力;反抗是意识层面的、带有预谋性的反抗,以获得象征意义上的权力,其主要方式是暴力;反抗是从非理性走向理性的过程,因为反抗只有在理性中才有效,反抗必然是理性对权力的诉求;反抗伴随着个人意识的成长,是对自我的寻求,逃亡乌托邦世界只是象征性的胜利。

现代国家按照理性化、规范化的原则,根据严格的分工和确定的规则运行整个官僚体系。卢卡奇明言指出“官僚政治机构下层工作人员的工作非常类似于机器的操纵”(90),各级大小官僚成为官僚机器上的小齿轮,根据管理程序和管理条例活动实行统治。《飞越疯人院》中酋长的幻想最清晰地反映了官僚机器的运行过程。大护士和本威先生、卡思卡特上校就是官僚机构中的一个小齿轮,是权力控制的具体执行者,又是美国文学中恶魔式权威的象征,制造疯狂、恐怖和死亡。在所有官僚体系的意象符号中,女性被疯狂者们挑选出来作为首要反叛的对象。女性被妖魔化是时代文学现象:在五十年代女性给退役士兵造成巨大的工作压力,保守主义观念重新流行使整个社会倾向于妖魔化女性;政治权力抑制人性,顺从主义像癌症漫延社会,男人的个性和力量被现代政治的腐败和卑劣扼杀,丧失了海明威时代英雄人物的勇气和胆量,因此在虚构的作品中征服女性成了男人恢复自我的途径,打倒女性成为失去男性气质之后男性作家们无意识的反抗方式。追求自我、自由和权力需要塑造一个邪恶的家长,女性传统的恶魔形象结合时代需求变成权力的占有者,排挤和阉割男性。加之肯·凯西本人的厌女症以及海明威硬汉小说对梅勒的影响,作品中的女性成为负面形象:黛博拉是荡妇和悍妇,有无限的权力欲和性欲,缺乏道德感;大护士的中性化特征和权力欲望给她带上女巫的面罩。同作为被反抗和指责的医生,女性身份使大护士比男性同仁更容易受到攻击,男医生被肯·凯西描述得合乎人性并受到病人们一定程度的认同和欢迎。

疯狂者们对女性的反抗意味着对权力的反抗,反抗的过程也是主人公追寻自我的过程。在认知成长的过程中,作家们把暴力看成是疯子们解决问题的最有利的方式:麦克莫非用暴力扯下了大护士的面纱,酋长勒死麦克莫非,砸窗出逃;罗杰克杀死黛博拉,性侵犯德国籍女仆,征服切利,打倒沙格和权力大亨凯利。约瑟夫·温克尔指出对于梅勒来说,暴力的意义在于它是保持个人完整性的必要方式,非暴力是对个人人性的一种否定(Wenke 18-19)。暴力是构成生命的一个重要因素,能保持个人最内在和核心的因素,因为权力是癌症和瘟疫,严重影响了人们的生活,控制人们的思想。疯狂和暴力能够抵制住社会上人们对财富和权力的追求,能够将内心道德保持为纯真状态。梅勒认为极权主义生活下的人要么是个墨守陈规的人,要么就是“美国夜生活的狂野西部的边境居民”(Mailer 339),崇尚暴力,利用暴力来反抗极权社会。

左派作家们认为战后的美国社会成为了一个荒诞的、异化的社会,美国梦已经破灭,只是一场噩梦。他们借助疯狂者们的经历揭示社会:约塞连经历一连串事件后认清了军规的本质,它不存在又无处不在,人们无法逃避、反抗,它散布于各个细枝末节处,是卡夫卡在《城堡》中所塑造的匿名的权力;军规是既具象又抽象的权力符号,通过悖论的方式自行运作,目的是使人们服从权力。认识军规事实上就认识了荒诞社会的性质。作者借助黑色幽默阐明了第22条军规控制的美国社会也像军规本身一样荒诞疯狂。后现代主义创作方式的运用极大地讽刺和批判了作者眼中的美国社会。肯·凯西利用酋长的幻觉揭示科技理性和政治理性相结合给人和自然带来的危害。霍克海默和阿多尔诺从人的生存困境出发揭示启蒙精神引发的人的异化现象,包括人的自我异化,人与人之间的异化以及人与自然的异化。因此理性的存在使得人类“又倒退到了野蛮状态”(5)。在社会大分工过程中,大机器生产和严格的分工导致了人主体性的丧失和主体间的疏离,人在整个生产过程中成为零部件被片面化、原子化和物化。哈贝马斯指出科技的发展不仅造成人的异化,还造成人际关系和生态环境被破坏,自然成为任人宰割的客体,因此,自然环境和人际关系也被异化。酋长通过幻觉、梦、妄想描述精神病房的本质是一个将控制力量和权力渗透到各个角落的大联合康拜因。在社会学上,政治权力的运用突出地表现为它对机器生产程序和国家机构的操纵,政府运用技术、科学、机械维持并巩固自己,这样权力结合科技理性最佳地巩固了社会制度。护士头儿、医生、小护士和黑人管理员都是康拜因官僚体系中的小齿轮,他们的统治象征着科技理性和政治理性的结合;康拜因是权力的象征,其目的是精心制作出无个性、无责任感的个体。另外酋长清晰地认识到康拜因异化了人与自然、人与他人的关系,因而他向往自然的人性,期望回归到原始大森林。美国梦对罗杰克来说是场噩梦。二战后他投身政治权力的梦想被自身对生命的道德感以及政府高层的政治阴谋说击溃。他要重新树立自我,暴力帮助他成长。罗杰克在获得自我认识的同时,也认清了美国的现实,即“美国的政治权力充满了阴谋和邪恶”(Wenke 118)。作品中的主人公们以反抗为方式追求自我,伴随着对自身和外界由模糊到清晰、由迷失到复归的变化。从无知到有知的过程也蕴含着“成长”的概念:对第22条军规、康拜因和美国梦的认识都是他们各自的成长经历。小说人物遵循传统小说中人物意识成长的变化,将家庭内成长模式上升到国家范围内的自我成长,反抗后逃出原来的生活环境,逃向大森林、瑞典和南美洲寻求新生活,但逃亡之地无疑是个乌托邦式的社会。

《飞越疯人院》、《第22条军规》和《一场美国梦》三部作品被认为是新左派文学和嬉皮士运动的宣言书,主人公们对权力的反抗和颠覆使他们成为左派作家眼中的“工业社会出现的革命新星,新马克思主义者”(麦基206),具有与尼采的超人以及马尔库塞的新人一样完整的人格:感情丰富,充满智慧和力量,具有自己的人性人格和自我反思以及批判思维的能力。但是麦基也指出他们的反抗和解放只是个人行为,只能完成启蒙作用,绝不能代替工人阶级来完成革命(66-67)。所以约塞连、酋长、罗杰克们虽然完成了自己的革命获取了自由,但他们的个人主义和无政府主义也只能使他们成为反英雄人物,解决不了革命的问题,他们逃离之后的世界依然是权力统治下的异化世界。五六十年代的美国作家们把反常和疯狂看成是社会性压迫下的产物,认为疯狂高于正常,是对病态社会的反抗,因而他们否定了理性的价值而提升了疯狂的社会意义,颂扬非理性,并无限制地拔高了它的价值和社会意义,但他们也清醒地意识到,这些疯狂者的作用有限,改变不了整个世界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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