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互文”辨析

2012-08-15 00:43赵渭绒
世界文学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互文互文性文本

赵渭绒

一、中西“文”在词源学意义上的类似

西方的文“text”也具有“交互、交织”的内在涵义,法国著名学者罗兰·巴特就有著名的“文是织物”论。而这个织物也是有规律可依的,在一定程度上文体现了事物的规律与内在本质。第二,文的多样性,必须是由两种或两种以上的线条构成,《易·系辞上》:“物相杂故曰文”。②《左传·昭公二十八年》亦云:“经纬天地曰文”。③《礼记·乐记》:“五色成文而不乱。”④明王世贞《艺苑卮言》:“‘物相杂故曰文’,文须五色错综,乃成华采;须经纬就绪,乃成条理。”⑤由此可见,“文”并不是杂乱无章的,而是由一定的规律可循,天地之间,万物有条理而不紊乱者皆可谓之为文。

奇妙的是,西方的文(text)的语源与汉语“文”的内涵大有相通之处。因为在西方,“文”为text,而 text一词的希腊文词源为“texto”,意指“织物”、“编织品”,也是线与线有条理的交错相杂。互文性理论强调的是文本与文本之间的交织与融合,先前文本中的因素既不同与当前文本,又与当前文本相交织融合。巴特在《S∕Z》中为我们描述了理想之文的网络特征和复数特性:“在这理想之文内,网络系统触目皆是,且交互作用,每一系统,均无等级;这类文乃是能指的银河系,而非所指的结构;无始;可逆;门道纵横,随处可入,无一能昂然而言:此处大门;流通的种种符码(codes)蔓衍繁生,幽远惚恍,无以确定;诸意义系统可接收此类绝对复数的文,然其数目,永无结算之时,这是因为它所依据的群体语言无穷尽的缘故。”⑥这种蜘蛛网般的互文文本不正符合文的最为原初的词源学意义吗?

在中国,文所涉及的意义广阔无边,已经发展为“天文、地文、人文”的广义的对文的认识。在西方互文性理论里,文同样指向社会、历史等广阔的文化文本,引文就是这种广义性的证据之一:“引号里的这首诗、这句话出自别处,它展开了我在读者眼前打开的视线。这是发出的一声呼唤或是唤起的一段回忆,交流如此这般建立:所有作品,全部文学宝库被简约地回顾,和我的作品一道在读者的脑中交织。”⑦可见,中西“文”的概念有着共同的广义性指向,文本并非孤立存在,而是与广义的社会文本乃至社会文化相互映照、互相阐发,由此文本联想到彼文本,在此文本里看到彼文本的影子。

二、西方互文性理论的提出及基本内涵

互文性一词的诞生要归功于朱丽娅·克里斯蒂娃(Julia Kristeva),她是保加利亚人,后来成为法国后结构主义思潮的中坚人物之一。互文性作为原创性思想在克里斯蒂娃的诗学理论中占的比例并不大,只是其解析符号学、精神分析法、女性主义诗学理论中的小小一角,用她自己的话来说是她发明了一个小玩意儿,“正是在那时候,我创造了一个称为文本间性的小玩意。”⑧然而,正是这个小玩意儿,一经提出却引起持久争论与热烈探讨。

基于对巴赫金理论的了解和作为最早将巴赫金介绍给西方的学者之一,克里斯蒂娃成功地吸纳了巴赫金诗学中的有关精华,把它发展为自己的互文性理论。1966年她在一篇名为《词、对话、小说》的文章中首次提出互文性这一术语,在这篇文章中她指出:“任何文本都是引语的镶嵌品构成的,任何文本都是对另一文本的吸收和改编。”⑨1967年,在《受限的文本》(又译为《封闭的文本》)中进一步明确了关于互文性的定义,认为互文性就是一篇文本中交叉出现的其他文本的表述,这是文学文本的最基本的特点之一。1969年,在她的著作《解析符号学研究》中又重申了这一概念,在她的博士论文《作为文本的小说》中,互文性是作为重要的文本概念出现的,并且是她得出的结论之一。她在博士论文中以《让·萨德列》这一文本为例,揭示了暗含在这一文本之中的其他文本,深刻揭示了“书乃书之本,书自书中来”这一互文性的道理。对于《让·萨德列》来说,这一文本看似以一种单数的形式存在,其本质却是复数的,潜藏在其中的有苏格拉底、加图、塞尼加、路加努司、福音书和圣保罗、圣贝尔纳特斯和圣奥古斯丁等,这些来自古代、中古的众多文本因子。这些东西以不同的方式,或引用或联想地汇聚在《让·萨德列》中,这样文本与文本之间就形成一种关系,即互文性的关系。

互文性是克里斯蒂娃最为重要的文本理论之一,这一理论将文本从孤立的自足的状态中解救了出来,一文本的存在再也不是单数存在,而是与其他众多历史文化文本相联系,当前文本内部包含着众多的历史文化因素,历史文化因素凝聚在文本之内就是互文性。这种意义上的互文性是广义的,因为它可以不直接找出作者“剽窃的证据”(引用、否定、反讽等),这也是互文性有别于影响研究的地方。这种广义性的互文的根源之一就是:任何文本都是作者阅读下的产物,而作者的阅读无疑是无数文本空间的交汇,他一边阅读一边创作,由于记忆的机制,创作中的其他文本的痕迹很难抹去,从而使文本间性成为一种必然,整个社会历史都被他写了进去,古代的文本、当代的文本统统在当前文本中聚会,那么当前的看似孤立存在的文本便不是孤立的,而是一种复数性的存在。

由此可见,几乎所有的文本都是复数存在,都是已经创作并出版后供读者阅读的文本的变形。这里,作者最初是以读者的身份出现,他先阅读、然后创作,这样即便是个性最强的作者创造出来的文本也会暴露出受人影响的部分,可以说文本是复数的文本,从中可以读解出另一个文本来,为此,克里斯蒂娃说:“文本是许多文本的排列和置换,具有一种互文性:一部文本的空间里,取自其他文本的若干部分相互交汇与中和”。(10)

由以上表述,回观中国文学,当我们将视线拉回的时候,便自然地发现西方互文性理论的某些思想与中国修辞格中的“仿拟”、“飞白”所包含的思想有着精神上的相通。

三、中国修辞学意义上的互文与西方互文性的差异及中国修辞格“仿拟”、“飞白”与互文性的相通

由于英文的“Intertextuality”翻译为中文均为“互文性”、“文本间性”等,中国学界有时亦将其简称为互文。这往往造成误解,使人们认为中国的“互文”与西方的“互文性”是一回事。例如,有部学术著作中这样提到互文性:“‘文本间性’这个概念对于中国人来说不难接受,因为我们从小就习惯了‘秦时明月汉时关’之类‘互文见义’的手法,但布鲁姆并不是提出这个概念的第一人,艾略特早已说过:‘从来没有任何诗,或从事任何一门艺术的艺术家,他本人就已具备完整的意义。他的重要性,人们对他的评价,也就是对他和已故诗人和艺术家之间关系的评价。你不可能只就他本身对他做出估价;你必须把他放在已故的人们当中来进行对照和比较。’”(11)这里,从整体论述来看,作者显然明白互文性的要义,但由于中国有“‘秦时明月汉时关’之类‘互文见义’的手法”而认为中国人就能很好地接受西方互文性的结论却并不可靠,因为西方的互文性和中国的互文修辞在原则上来说是两个概念。可见,目前仍然有将中西“互文”进行辨析的必要。

何为互文性?我们在上面已经解释的较为详细。那何为互文呢?在中国,互文是一个修辞学概念,其目的是用简约的语言表达出丰赡的意义内容。在古汉语修辞中,互文是一种省文方式,是为了行文的简约凝练而采取的一种文字上的技巧。互文手法的使用能够达到以少胜多、言此及彼、丰富文义的效果。互文由来已久,逐渐发展为训诂学上的专门术语,《礼记·文王世子》:“诸父守贵宫贵室,诸子诸孙守下宫下室,诸父诸兄守贵室,子弟守下室,而道达矣。”郑玄注:“上言父、子、孙,此言兄弟,互相备也。”(12)《礼记·祭统》:“王后蚕于北郊,以共冕服。夫人蚕于北郊,以共纯服。”郑玄注:“纯服亦冕服也,互言之耳”。(13)《礼记·月令》:“是月也,天子饮酎,用礼乐。”郑玄注:“孟冬云‘大饮丞’,此言‘用礼乐’,互其文。”(14)《诗经·邶风·旄丘》:“何其处也,必有与也……何其久也,必有以也。”孔颖达疏:《毛诗正义》云:“言‘与’言‘以’者,互文。”(15)《文选·恨赋》:“孤臣危涕,孽子坠心。”李善注:“心当云危,涕当云坠,江氏爱奇,故以互文见义。”(16)《论语·颜渊》:“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刘宝楠《论语正义》说:“有命在天,互文见义。”(17)从以上资料看,中国典籍中很早就有了互文的手法,而且名称繁多,叫法不一。

可见,在中国,大凡互文、互言、互备、互体、互参、互辞、互其文、互文见义等都是今天所谓互文。东汉郑玄在《毛诗笺》中提到互辞、互文、互言、互其文等。唐代孔颖达在《毛诗正义》中除互文、互言外,还提到了互相足、互见其义、互相见、互相发明等。《仪礼·既夕礼》唐代贾公彦疏曰:“凡言互文者,是两物各举一边而省文,故曰互文。”(18)清人俞樾《古书疑义举例》称“参互见义”。杨树达《汉文文言修辞学·参互》中称之为“参互”,包括“互备”和“举隅”。

以上可知,来自西方的互文性与中国修辞学上的互文形同而神异,有着风马牛不相及的内涵。但是,在修辞学上另外三种修辞格却与互文性有着相通之处,那就是“引用”、“仿拟”与“飞白”。在这里,引用作为最为常见的一种修辞,分为明引和暗引,是我们行文时最为普遍的一种作文方式,因此不必作过多的解释。下面着重谈谈“仿拟”和“飞白”与互文性的相通。

何为仿拟?答曰:为了讽刺而故意仿拟某种固定格式的,叫仿拟格。因此反讽应该归入这一格中。举个现成的例子,陈望道在《修辞学发凡》中举了《镜花缘》中的紫芝的一段大书,这样的大书就是对历史上现有故事的戏仿,原文如下:

“列位压静听,在下且把此书的两句题纲念来:遇穷时师生错路,情殷处父子留宾。”又把醒木一拍道:“只为从师济世,谁知反宿田家?半生碌碌走天涯,到此一齐放下。鸡黍殷勤款洽,主宾情意堪嘉。山中此夕莫嗟讶,师弟暌违永夜。”又把醒目一拍道:“话说那子路在楚蔡地方被长沮桀溺抢白了一番,心中闷闷不乐。迤俪行来见那道旁也有耕田的,锄草的,老的老,少的少,触动他一片济世的心肠,脚步儿便走得迟了。抬起头来,不见了夫子的车辆。正在慌张之际,只见那道旁来了一位长者,头戴范阳毡帽,身穿蓝布道袍,手中拿着拄杖,杖上挂着锄草的家伙。子路便问道:‘老丈,你可看见我的夫子么?’那老者定睛把子路上下一看道:‘客官,我看你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识不得芝麻,辨不得绿豆;谁是你的夫子?’老者说了几句,把杖来插在一边,取了家伙,自去耘田去了。”(19)

读书多的人一眼就认出了,这段大书的原形为《论语·微子》。原文这样说:“子路从而后,遇丈人,以杖荷蓧。子路问曰:‘子见夫子乎?’丈人曰:‘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孰为夫子?’植其杖而芸。子路拱而立。止子路宿,杀鸡为黍而食之,见其二子焉。”(20)可见,《镜花缘》中的紫芝讲的大书是从《论语》中脱化出来的,听者在听到这种大书时,稍有经验者就会想到《论语》,与《论语》形成互文对照,这种仿照原文重新编排的故事方式就叫仿拟。

与此类似,鲁迅的《故事新编》亦是这方面的例子。另外,鲁迅还仿拟张衡的《四愁诗》写下了《我的失恋》。这是对一种固定格式的模仿,即沿用旧的模式进行重新套用写作,属于互文性较为常见的一种类型。显然,仿拟是基于原文基础的二次写作,其内在特质仍然是互文性。

在汉语语境中,还有一种修辞格叫“飞白”,飞白是一种明知其错故意仿效的修辞方式。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的频率没有引用和仿拟频繁,但也不失为互文性的一种类型。飞白用得好,会将人物刻画的惟妙惟肖,使作品本身彰显幽默风趣的风格,彰显作者的独具匠心与幽默机警。例如《红楼梦》第九回写贾政询问宝玉的学习情况时,大为生气,就拿宝玉的侍从李贵开刀。贾政斥责李贵说:“你们成日家跟他上学,他到底念了什么书!倒念了些流言混语在肚子里,学了些精致的淘气。等我闲一闲,先揭了你的皮,再和那不长进的算帐!”曹雪芹在这里就用了“飞白”的修辞手法,用心设计了李贵的回答:“哥儿已念到第三本《诗经》,什么‘呦呦鹿鸣,荷叶浮萍’,小的不敢撒谎。”(21)

这里的“荷叶浮萍”就是“食野之苹”的误用。难道曹雪芹不明白这里的诗句说错了吗?肯定不是,曹雪芹在这里就是有意误用《诗经》里的句子,用飞白的方式,刻画出了小厮知识贫乏的个性特点,从而使人物形象更加栩栩如生。飞白在刻画人物形象,活跃文章气氛方面的效果,是其他修辞远远所不能及的。飞白在风格上很像俏皮话,但是飞白和俏皮话不同的是飞白有着原文出处,因此更有韵味和含蕴,更靠近文本,因此其气场也更为儒雅。可以说,正是在原文与当前文章之间故意篡改、误读后,才是当前文章趣味横生,使读者领略到了飞白的无穷趣味,在头脑中展开互文本性的广阔世界,通过品味变化后的文本与与之前文本的比照获得阅读快感。从某种意义上说,飞白是从反面来抄袭原作,正如西方学者所说:“只有出于玩味和反其道而行的抄袭才具有真正的文学意义。”(22)而在这一点上,飞白与西方的互文性理论颇有暗合之处。

注解【Notes】

①转引自李圃主编:《古文字诂林》(第八册)(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3年)64。

②③④(12)(13)(14)(15)(18)(20)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 北京:中华书局,1979 年)90,2119,1534,1404,1602,1352,305,1146,2528。

⑤郭绍虞主编:《中国历代文论选》(第三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101。

⑥罗兰·巴特:《S∕Z》,屠友祥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年)62。

⑦瓦勒里·拉尔堡:《承蒙圣·热罗姆之庇佑》,转引自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35。

⑧克里斯蒂娃接受弗朗索瓦·多斯访谈时所言。

⑨Julia Kristeva.“Word,Dialogue and Novel”.The Kristeva Reader,Toril moied.(Oxford:Blackwell Publisher Ltd.,1986)36.引文为笔者译。

⑩Julia Kristeva.“The Bounded Text”.The Critical Tradition.Richter,D.H.ed.(New York:St.Martin’s,1989)989.引文为笔者译。

(11)傅修延:《文本学——文本主义文论系统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135。

(16)六臣注:《文选》(四部丛刊影宋版)第16卷。

(17)刘宝楠:《论语正义》(北京:中华书局,1990 年)488。

(19)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1979年)109。

(21)曹雪芹 高鹗:《红楼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131。

(22)蒂费纳·萨莫瓦约:《互文性研究》,邵炜译(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3年)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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