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曲(短篇小说)

2012-08-15 00:42常芳
湖南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厂子红梅朝阳

常芳

1

月光纱一样洁白,团团地缠绕着韦朝阳,绕得他忽然觉得呼吸都有了点困难。他就停下来,伸出右手,朝那些可以弹出叮当乐声的纱上摸去。

厂区内禁止吸烟。摸纱的同时,韦朝阳慌忙把半截正抽着的烟藏进了嘴巴里。直到烟头烫疼了舌头,他才发觉,他的手里并没有摸到纱。“这里早已经没有半根纱了。”他嘲弄着自己,把烟头从嘴巴里伸出来,很深地抽了一口。

背后,宋红梅还在和那个看门人说着话。她眉飞色舞地说笑着,带着点城里人的优越。在韦朝阳看来,她那点优越早就不值一斤油菜的钱了,可宋红梅还是一直喜欢让它们蚂蝗似的,叮在她的说笑声里。

韦朝阳回过头去看了眼宋红梅。她站在门口刺眼的灯光下面,脸对着那个男人,头顶上是一团拥挤着飞舞的小蛾子。从他这里望过去,那些飞舞的小东西,像是正在被慢慢地朝一个看不见的漩涡里吸去。韦朝阳左手夹着烟头加快了步子,准备把宋红梅甩在后面。那个看门人韦朝阳认识,可很少打交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就是不愿意和他搭腔。实际上韦朝阳每次走过来,那个人远远地就会满脸堆笑,但韦朝阳走近了,只对着那堆笑淡淡地点个头,就径直过去了,从来没有开过口。韦朝阳猜测,那个人应该是从宋红梅那儿探听去他的身份的——在几年以前,他和她,都还是这片厂区里面的一个主人。

往前十米远,一家门口摆满旧桌子旧椅子的店门上方,挑出来的一盏灯不停地在挤着眼睛。里面的钨丝就要烧毁了。韦朝阳看着那盏一明一灭的灯,习惯地朝腰间摸了一把。腰里现在空着。但是几年前,他在现在这条路上来回地走着,腰里是一圈电工必须配备的家伙——电笔、钳子、螺丝刀、绝缘胶带……

“又遇上狼了?”宋红梅从后面追赶上来,脚底下发出奔跑的熊掌那样的“扑通”声。这些年不在纺纱机前跑来跑去了,宋红梅的脚步再也不轻盈了。韦朝阳耳朵里听着宋红梅的脚步声,突然有点担心铺在地面上的那些纱样的月光,会不会被她的熊掌给踩断踩烂了,把她的两只脚陷落进去。

“我说,你遇上狼了!”这次,宋红梅疾走了两步,身子挡在韦朝阳前面,把脸探到了他的鼻子前,逼迫他不得不立即收住了迈出去的那只脚,并且,还往后仰了下身子。

月光下面,宋红梅脸上的皱纹全部被抹掉了。韦朝阳在月色里端详了她几秒钟。在被他端详的一瞬间里,宋红梅突然似笑非笑着,章鱼般伸过手指,在韦朝阳脸上轻轻地摸了一把。

“又瞅见蜜了?”

韦朝阳躲着宋红梅的手,往右边路上张望了一眼。从这里往右岔出去的一条路,往里三百米,最顶头的地方,便是他们电工班的值班室。电工房的右侧是维修车间;左侧原来是一大块空地,不知道留作什么用的,后来被一群青工闹腾着,工会主席去买来了四个篮球架,那里就随之变成了一个大型的篮球场。这几年,等他们那个电工房也被改头换面,变成一家物流中心的配货站后,篮球场上随即也被加盖起了两排简易房,被一家一家的配货中心割据了去。所以,那四个篮球架现在早就没有了踪影,那条三百米长的路上,每天进进出出的都是来往于全国各大城市间的运货车。令韦朝阳稍稍释怀的是,在昔日篮球场上搭建的两排简易房里,其中有一家配货中心,在专门往全国各地配送篮球。

“那个老余刚才又在说,你原先肯定是这个厂里的重要人物。”老余就是和宋红梅说话的那个守门人。宋红梅拿了他从乡下带来的几斤玉米面后,就老余老余地叫着,听不出半点生分来了。

“那你该去操心操心他老家地里的麦子是不是熟了。”韦朝阳哼了一声。

“他老家里的麦子和我有什么关系。”

“你也知道没有关系?”

月光明亮得近乎有点不真实。在第一车间门口上方的砖块上,黄漆刷上去的“安全第一”几个字,字迹清晰地落进了韦朝阳的眼底里。由于长年缺乏维护,厂区内的电线一年年老化,不是这里出点毛病,就是那里出点问题,这段路上的灯坏掉有些日子了。今晚是个有月亮的夜晚,月亮的光辉又把周围的一切都照得鲜亮通透了。韦朝阳吐了口浓浓的烟雾,打算让砖墙上那几个字在他面前稍稍模糊一点。不过没有用,那点轻薄的烟雾,一点也不能让他眼前的墙体和字迹,在清凉的月光下变得面目模糊起来。

“你腰里的绝缘胶到底什么时候能用完,”宋红梅还在说着那个老余,“人家可没从你手里借走半分钱的光亮。”

月光在宋红梅的眼睛里跳动着,弄得她眼底里仿佛藏进了颗星星,使它们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四十六岁的女人所拥有的东西。韦朝阳缓慢地吐了团烟雾,朝第一车间的门口前走了几步,说:“我进厂的时候,才十九岁。”

韦朝阳想起进厂报到那天,他是跟着父亲一块来的。那时候,他父亲是销售一科的科长。在工厂的大门口,他父亲热情地和门卫陈大爷打着招呼,陈大爷站在门口咧着嘴笑着,探着花白的脑袋看着韦朝阳,点着头说我们这个厂子快一百年了,以后就靠这些年轻人了。韦朝阳则在厂门口挂的那块题着厂名的大牌子旁边,站在秋日上午的一团橙色阳光里,反复地在心里摹写着“国棉九厂”几个字。大牌子的底是白色的,字是工整的黑色宋体,韦朝阳边摹写着边想的是:从今天开始,韦朝阳就是一名正式的国家工人了。

2

第一车间是纺十八支的粗纱的。这样的纱将来可以织出类似牛仔布那样的厚布料来。工厂破产前,宋红梅一直是这个车间里的一名女工,在纺织工业厅举办的全省纺织系统大比武中,她曾经两次荣获一等奖,三次获得二等奖。韦朝阳开始注意她,就是在一次全厂先进个人表彰大会上,她被评为了全厂纺纱标兵,是接纱头的第一快手。厂里的青工们当时还给她取了个很冷酷的外号——第一(纱)杀手。

“我们叫你第一杀手那年,你好像才二十岁吧?”韦朝阳站在第一车间的门口前,看见月光被两扇银灰色的铁门挡住了,他半个身子的阴影,斜斜地贴在门上,现在成了一个不太好看的门神。里面的车间早就不是车间了。现在如果推开这两扇铁门,继续往前走,那么在里面看见的,只会是一间一间被分割开的库房。库房里面或者是装满了二手的桌椅板凳,或者是装满了旧的电视冰箱洗衣机,或者是新的劳保被服,塑料制品。唯独,不会看到一根纱,一台纺纱机的踪影。人们只有偶尔从一根一根粗壮的方形水泥柱子上,还能辨别出来,这里,曾经是一个大型的车间。不过,就是这一点,恐怕也只局限于像他韦朝阳这样的、对过去的旧时光还怀有着一种刀子都挖不掉的情感的人。这些年,韦朝阳每次走过这里,都会想,连宋红梅这样的纺织标兵都已经不在乎这里了,那些进进出出,把这里仅仅当作了库房的人,有谁还会管这块地方昔日是做什么用的呢?他们最多会在卸货装货的时候,告诉那些货车司机,他的库房是在国棉九厂的旧厂区里头,位置在过去的第几车间,或是第几仓库。

“是二十一岁。”宋红梅说,“又想到哪一出了?”

“那时候,你戴着大红花站在台上,满脸上是笑,肯定没想到今天是什么样子。”

“你想到了?”

“我也没想到。”韦朝阳摇摇头说,“我一直记着门卫陈大爷咧着嘴笑的样子,我等在厂门外头,看着门口的大牌子,我爸和他说着话,他探着脑袋看着我,说我们这个厂子快上百年了。”

“上千年有什么用。”宋红梅大大咧咧地回道。

厂子没宣布破产前,已经被停了工的职工们,早就作鸟兽散着,各自使出浑身解数谋生去了。工厂可以关闭,纺纱的机械设备可以停止运转,整个人可以被曾经赖以生存的工厂一脚踢出去,可时光不会因为这些就凝固住,日子还得往前过,饭还是要吃。工人们从不同的岗位上下岗后,混日子的手段也是五花八门:到中恒批发市场里卖笔墨纸砚、卖袜子、卖儿童玩具……在路边上摆个摊子卖各种茶叶、卖牛脸牛蹄牛下货、卖煎饼馒头、卖干鲜水果……锅炉房里的两个锅炉工,实在是找不到合适的营生干了,干脆就在第二工人文化宫门口的一小片松树林里,摆开了几张矮桌子矮凳子,供一些无所事事的闲人玩扑克象棋,他们俩从中收取点桌椅使用费,兼着卖盒烟卖瓶矿泉水度日。宋红梅在韦朝阳的建议下,到毛巾厂门口租了间门头房,专门卖毛巾、浴巾和睡衣这类的毛巾制品。选择卖毛巾制品,是韦朝阳和宋红梅都觉得,他们经营这些物品,至少手里还能天天摸到用纱织出来的东西。门头开业那天晚上,宋红梅盘点着当天的货款,说自己干也挺好,不用整天上夜班了,一天的收入还比上班时的三天都多。但韦朝阳看着宋红梅脸上的喜色,却一晚上没有作声,他在想自己干就是一天能挣来座金山,他们也不再拥有曾经令他无限骄傲的国家工人这个称呼了。他们已经变成没有身份和地位的个体户了。

韦朝阳一只肩膀靠在铁门上,重新点了支烟。映着月色,他吐出来的烟雾似乎在泛着缕荧荧的蓝光。“那人活着有什么用?”他盯着那缕蓝色的烟雾,问宋红梅。

“我不知道别人活着有什么用,但是知道你,”宋红梅说。“你现在活着,就是等着每天晚上别人都要上床睡觉了,你跑到这个破地方来巡一遍逻。”

“再怎么破,过去也是我们的厂子,”韦朝阳嘿嘿地笑了两声,“你真是一点也不情愿到这里来?”

“来干什么?”宋红梅说,“除了路过这里实在憋不住了跑来上趟厕所,我一步也不想再迈进来。”

“别忘了,你这辈子里得的那些大红花和荣誉证书,都是在这里得的。”

宋红梅撇了下嘴角,说:“你买不买,十块钱一本,我那些证书都卖给你。”

“还有我,我也是你在这里得到的。还有女儿,女儿也是你在这里怀着孕生的。生她的时候,你说又有了一个纺纱能手。”韦朝阳自顾自地说着,没有注意到宋红梅撇着的嘴。

“现在谁要是接手收购你,五块钱就可以拿走,额外还再搭上条毛巾。”

“你肯定忘了。生女儿的时候,你从产房里出来就是这么说的。”韦朝阳说着,左手掌在铁门上轻轻地抹了一把,转身离开了第一车间的门口。

他是在青工们给宋红梅取了那个外号的第二年春天,月季开花的时候,开始追宋红梅的。天已经热了。他在两个工友的怂恿下,趁着月光折了枝月季花拿在手里,假装漫不经心地进了宋红梅所在的第一车间。宋红梅一个人干着两个人的活,比别人多看了一倍的机器,所以,她来回的巡视几乎都是在小跑着。那天晚上,他手里拿着那支月季花,站在另一排机器旁边望着她,一直到半夜食堂里开夜餐了,也没敢上前去打扰她。从她们车间里走出来时,他发现手里的月季花由于浸了太多的汗水,一些花边早就变得蔫巴发黑了。

3

原先装卸物资的装卸台,现在改建成了一家啤酒厂的鲜榨桶灌装线,每年从过了春节开始,草木萌芽,天气转暖,半空中有了成团飞来飞去的灰蒙蒙小虫子,喝鲜啤的人多起来,装满鲜啤的绿色保鲜桶就不断线地从这里往外运输了。因为泉水著名,用泉水酿造出来的啤酒口味自然也好,尤其是刚刚酿出来的鲜啤,白色的泡沫泛着麦芽浓浓的清香,让喜欢喝酒的人一想就禁不住的口舌生津。所以,这些年,济南慢慢地就以喝鲜啤著称了,尤其是夏天,无论男女老少,坐在入夜的马路边上,喝着鲜啤酒吃着烤羊肉串,几乎成了济南的新景观之一。有一年的《中国青年报》上,还在愚人节这天刊登了一条新闻,说济南正在给每一户市民家里安装啤酒管道,工程完工后,只要拧开阀门,就会有新鲜的啤酒流出来。

几十万平方米的厂区内,现在,只有这条改作啤酒灌装线的装卸台头上,还残存着三株月季花。一年四季,韦朝阳晚上只要走到这里,不管这几株月季上是不是顶着红色花朵、舒展着绿色叶片,他都要在这几株月季花面前驻足上几秒钟。这里曾经有一个小型的花坛,里面种满了红色粉色黄色的月季。在韦朝阳追宋红梅的那段日子,他可没少从这里折了红色月季花,用它们充当着玫瑰,去送给宋红梅,并最终换来了宋红梅对他的爱情。

韦朝阳弯了弯身子,低头在月季的上空俯视着,一阵浓浓的香气就攀着月光扑进了他的鼻子里。他在心里微微地叹息了一声后,慢慢地蹲了下来,掏出打火机,打着了火,在几多花上来回地照着。

“在这里又丢了什么?”宋红梅从后面跟上来,从韦朝阳的背后,看着打火机燃起来的金色火焰。

“一瓶洛口老醋。”韦朝阳说。

月季花开得浓艳之时,除了蝴蝶和一些蜜蜂,就是那些蚂蚁们光顾得最勤勉了。宋红梅怕蚂蚁。有一次他拿着枝月季花去送给宋红梅,刚把花递到她手里,一只蚂蚁就从层层叠叠的花瓣里闯了出来,吓得宋红梅一声惊叫,失手就将花扔在了地上,摔得花瓣在他们脚下纷乱着散落了一地。也就是在那次之后,宋红梅再不许韦朝阳给她送月季花了,还第一次答应了他的邀请,和他一起去大观园电影院里看了场电影。

打火机跳动的火光里,是一只在花瓣上停止了奔跑的蚂蚁,它在那里静静地蛰伏着,像是怕宋红梅在火光里发现了它,会发出某种它不想听见的尖叫。

“落了这么厚一层灰。”韦朝阳熄灭了手里的打火机,揣进兜里,然后,一边伸手在那朵花头上轻轻地拨弄着,一边伸过脑袋去“噗噗”地吹着。

“真是不该让你喝那点酒。”宋红梅嘟哝道。

工厂破产的第二天,韦朝阳就戒了酒。在戒酒的头一天,就是工厂宣布破产那天,他叫了几个工友,在工厂门口的俄罗斯餐厅里,从中午一直喝到晚上,直到把自己喝了个烂醉。那天晚上,韦朝阳出尽了丑,他先是挣脱众人的搀扶,歪歪斜斜地走到工厂门口,跪倒在地上不停地磕头;被人扯起来后,他又扑到已经摘掉了厂名牌子的位置,把脸贴在上面嚎啕大哭。宋红梅得到消息从家里跑过去的时候,韦朝阳的脸已经在原来挂厂牌的地方蹭破了,他躺在门口的路灯底下,把自己抹得满脸都是血污,就像是刚从战场上抬下来的一名伤兵。

韦朝阳今天开戒喝酒,是他从报纸上看到了一篇关于国棉九厂的文章。有人在国棉九厂墙外一条小街的拐角处,发现了一个半圆形两层高炮楼式样的建筑,上面还可以看到几个方形的小窗子。但由于年代久远,建筑本身已经破败不堪,那个人怀疑是不是日本人侵华时期建造的,便打电话找来记者一起考证,说如果真是日本人建的炮楼,那就是日本侵华的见证,希望有关部门能把它保护起来。那个记者前来调查考证后,弄清楚它并不是日本鬼子建的炮楼,而是过去老纱厂建的一个角楼——瞭望台。一位九十几岁的老人告诉记者:老纱厂里过去有四个这样的角楼,是纱厂建筑的一部分,解放前是纱厂里很重要的设施,专门有人在上面值班,防止有人偷东西或者翻墙入内,是用来瞭望和防盗的……

报道完瞭望台的整个考证过程,那个名字叫马克的记者又在文章的后面做了个相关链接——“国棉九厂的前世今生”……国棉九厂的前身最早叫“德丰纱厂”,是由一帮军阀在胶济铁路开通后的第四年、1909年创办起来的。由于军阀们经营不善,德丰纱厂最终于1932年5月倒闭。一年后,1933年4月,当时的民生银行拍卖德丰的全部固定资产,买办蔡时政将其买下。随着“七七”事变,日本人占领了济南,开始对地方企业实行军管,“德丰纱厂”被军管,成为了“军管德丰纱厂”。军管结束后,日本人于1941年德丰纱厂实行了“中日合办”,纱厂就此落入了日本人的手里。1948年济南解放后,“德丰纱厂”被人民政府接收,被重新更换了名字,1956年正式改为“国棉九厂”。

就是在后面这个链接里,韦朝阳知道了国棉九厂从民国前建厂起始,走到今年为止,整整一百年时间了。就像老门卫陈大爷曾经说过的,它是个百年老厂了。陈大爷还说过,他就是在“国棉九厂”正式挂牌的那一年夏天,成群的知了在厂门外的一棵榆树上吱吱地叫着时,进的厂子。

“别管它换过什么名字,在什么人的手里待过,它的老骨头架子一直就在这里。它在这里一百年了。它一百年了,我就得为它喝点酒,给它祝祝一百岁的寿。”这是下午喝酒前,韦朝阳对宋红梅说的话。当时,他左手里的白酒已经放在了饭桌上,右手里提着两个酱猪蹄子,正在宋红梅望着那瓶酒的诧异眼神里,往桌子上放着。那时候,宋红梅还没看到韦朝阳夹在腋下的报纸上那篇有关国棉九厂的文章,还如坠云雾里,没弄明白韦朝阳莫名其妙地说的,到底是哪档子跟哪档子事。

4

从家里出门之前,宋红梅就被韦朝阳絮叨得有点不耐烦了,恨不得弄团棉花塞住了耳朵眼,不再听他在那里布道。一个已经破产多年的工厂,就算它已经有一千年的历史了,对他们这样的草芥籽来说,又有什么呢?它的过去就是辉煌得如正午的日头,光芒让人睁不开眼睛,它就是在正午耀眼的时光里给他们的大脑塞满过彩虹一样的梦想,这也和现在的他们没有丝毫关系了吧?原因很简单呐,现在,它已经没有能力再为他们挡一丝风,也不能再为他们遮一滴雨,更不要说为他们饥肠辘辘的肠胃送来半个馒头,一块咸菜了。这些年,为着阻拦韦朝阳到这个已经不再是他们昔日厂区的地方转悠,韦朝阳嘴上没少骂宋红梅忘恩负义。“它就是给过你一口热汤,也暖过你的肠子不是?”韦朝阳对宋红梅说。

“好像从来没有人把这块破烂地方托付给你,交给你照管,”宋红梅说,“没有人对你这样说吧?说韦朝阳,这里以后就交给你了。”仅仅是这两句话,这几年,宋红梅已经忘记她对韦朝阳重复多少遍了,重复得她都厌烦了。她的理解是:你就是天天趴在那里,睡在那里,搭起棚子来日夜在那里与它厮混着,也只是自己在心里和自己过不去,它在那里不痛也不痒。

韦朝阳却从来不这样理解。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比如剔除了他那次因切除阑尾炎住院的半个月,减掉他几次发高烧不能出门的时间,再去掉他父亲几次住院、他日夜陪护父亲花掉的那些日子,剩下的,即便是在大年夜里,他也会跑到耗去过他们二十年时光的那片老厂区里,角角落落地转悠上一个两个钟头。而不管在一年和一天的任何时候,除了上面那些没有他办法脱身的日子,只要家里看不见他,他上班的地方也没有他,他又没特地告诉宋红梅或者周边的其他人,他要去哪里,那么,你到这个老厂区里来,就一定会在它的某个犄角旮旯里,轻而易举地把他找出来,一点也不用费周折。

那次宋红梅骂韦朝阳,说按迷信的说法,人死后是要把他生前走路留下的脚印子一个不落,全部捡干净的。韦朝阳现在天天去那块破地方转悠,死后为了捡那些脚印子,他还是得天天到那里转悠。“正好借着你去捡一层一层的脚印子,继续在那里转,”宋红梅看着韦朝阳脸上的笑继续说,“和你商量件事,为了让你省点力气,等你死后,干脆就让孩子把你的骨灰撒在那里算了。”

韦朝阳眯着嘴巴又笑了一下,然后点点头,说宋红梅没主意的时候一个也没有,有了还真是一个好主意,这么一弄,连女儿给他买墓地的钱都省下了,划算。

这样的人,真是拿他没有一点办法。所以,韦朝阳放下酒杯,站起来往门外走时,宋红梅看着他扶着门框摇晃了两下的身子,最后还是跟在他后头出来了。

快到厂门口的时候,一路低着头往前奔走的韦朝阳站住了,回过头对跟在后面的宋红梅说:“你不是最不愿意到这里来吗,干么还跟来了?”

宋红梅说:“要不是你喝了酒,谁爱跟着你。”

“想来就说想来,”韦朝阳说,“别拐弯抹角的。”

“好了,”宋红梅说,“再不紧走两步扑过去,你那个老情人就要生气了。”

“它要真是个女人,你还会不会这么开玩笑了?”宋红梅好像是第一次和他开这样的玩笑,韦朝阳笑着把脸拱到了宋红梅面前,看着宋红梅想,她大概是认为他喝醉了。女人什么时候都是女人,他怎么会喝醉了呢?就是装酒的瓶子自己醉了,他也不会醉。但在工厂宣布破产那天,他真是喝醉了,彻彻底底地醉了,醉得除了第二天在脸上看见了两块擦伤,其他的就没有了任何记忆。在他这大半生里,那是他唯一一次喝醉酒,就连和宋红梅结婚那天,他被一群工友轮番灌着,也没有被灌成那个瞎包样。他仍然记得,新婚之夜,他还是头脑清醒地,从窗子里面扔出去一只鞭炮,把躲在窗子外面偷听的几个家伙给轰跑了。

他们结婚时的房子,在工厂西门口的宿舍楼里,是厂子里为表彰全省纺织系统的劳模宋红梅,在他们结婚前的头一个月里,给她挤出来的一间单身宿舍,在一层,靠最西头,门前长着棵高大的榆树。现在,那栋简易的宿舍楼,差不多全都租给了在周边做生意的外地人,南方北方的都有,宋红梅说门口那个看门人老余也住在里头,但韦朝阳从来没关心过他住在哪间房子里。他只知道,这个看门人现在门房里用的那些桌子椅子,都还是陈大爷在时用过的。门前那棵年年结满榆钱的老榆树,已经被什么人砍掉了。偶尔的,韦朝阳溜达过去,在他们住过两年的那间房子前一站,伸手摸摸陈旧的门框和窗框,胸口里就会有一股子灼热的东西翻涌上来,让他忍不住想去窗子前,扒着玻璃往里面瞅两眼。有那么两次,他还差点被住在楼头集装箱里卖钢筋的两个家伙,当成了踩点偷东西的小偷。从去年秋天,在被砍掉的老榆树的位置上,盖了几间简易棚,于是就有了一家驴肉火烧店,一家羊汤馆,和一家卖米饭把子肉的干饭铺。

5

每次到厂子里来,挨近南门的厕所是韦朝阳一定要进的。现在,整个老厂区里,凡是有门的地方,就只有厕所的门在晚上还敞开着,任由他在夜晚寂静的时光里自由出入。但他进厕所不像宋红梅,是为了解决拉尿的问题,他进去只是为了听听水箱里漏水的滴答声。

天热了,厕所里又脏又臭。韦朝阳踩在两块砖头上,立在洗手池前面,听着里面水箱漏水的声音。现在,只有这些滴水声还能让他感觉得到,这座工厂里还有点东西在活着。宋红梅曾经反驳他说这座工厂每天都在活着,并且是车水马龙,活得沸沸腾腾。但是,韦朝阳知道,他说的活着,和宋红梅说的活着,从头到尾都不是一回事。

洗手池的水管里早就没有了水,连水龙头也被捡废品的人给卸走了,一个没有剩下。但当年韦朝阳在水泥墙壁上用毛笔写下的“节约用电”四个字,仍旧还在那里。这是他在这个厂子里留下的、唯一他还能时常瞅见的东西。这些年,为了能在晚上进来时看见这些字,厂子里几处厕所里的灯泡坏掉后,都是他来更换新的。

“里面没有灯,你是不是掉进去了?”宋红梅在外面说。

灯泡大概是白天坏的,他昨天晚上进来的时候,灯还亮着,还在默然地照着墙壁上他写的那几个字。

紧挨着这处厕所的,原来是第三车间。第三车间比第一车间的面积要小一点,破产前的几年一直在纺织羊毛毯。纯羊毛织的毯子,被工人们裁下来,偷出去,一床毛毯的料,拿到二宫附近的夜市上,八九十块钱就卖掉了。因为眼红三车间的工人偷毛毯,一车间和二车间的人就开始往外偷棉纱。宋红梅到一个好姐妹家里去,看见她偷回家的半屋子棉纱,回来给韦朝阳说,她也要弄点棉纱回来,给女儿和韦朝阳织两件棉线衣。韦朝阳看着她嘿嘿地笑了半天,说别的女人来那事的时候,都在卫生纸里塞棉花,你一直说要学她们,也要塞,结果我没见你塞过一次。这件事情到了最后,宋红梅还是没有往家里拿过一寸纱。工厂停产的第二年,还没有宣布破产,有几个工友合伙回厂子里租了个车间,租了几台纺织机,准备自己干。宋红梅是全省的纺纱能手,他们便前来请宋红梅回去和他们一起干,说宋红梅可以凭她的手上的技术参股。宋红梅最后没有跟着他们干的原因之一,就是那几个人里,有三个曾经偷棉纱偷得家里堆满了一间屋子。

现在,靠近三车间门口的位置,分割出来,被一家被服厂租赁了去,摆了几台电动缝纫机,雇了几个女人,专门给医院的妇产科加工生产婴儿被服。

说到婴儿被,他们的女儿出生前,宋红梅准备给女儿做被子时,她最好的那个姐妹钱红粉给送来了一块白棉布,说是她刚去二车间里给弄出来的。钱红粉走后,宋红梅转身就把那块布扔到了旁边,说她可不想让孩子生出来后,整天被包在一块偷来的布里。

“韦朝阳,你是不是真掉进去了?没有人拉水箱吧?”宋红梅大概是等着急了。韦朝阳听见她的脚步已经踢踢踏踏地往厕所门口走来。

“正在下水道里往上爬呢。”韦朝阳往门口的月光里走着说。

“一个臭厕所也能让你在里面呆半天,”宋红梅说,“是不是真像他们说的,你那些年在这里当电工,脑袋被电击坏了。”

厂子破产后,韦朝阳每天晚上都要回工厂巡视一遍,风雨无阻,这件事情不但在他们曾经的几千名工友中当作个段子在流传了,而且,还流传到了其他几个破产的棉纺厂工人们那里。据说很多人听说后都在起着哄,说要募集资金,要么给韦朝阳颁发一个国家纺织奖,要么就给他在老厂区里找块地方,弄个大理石的雕像立在那里。

“我倒情愿是被电击坏了。”

韦朝阳一步踏进了月光里,看着被月光笼罩住的宋红梅。宋红梅站在那里,正没心没肺地咧嘴笑着。

“他们说,明年这里就要扒了。”韦朝阳走到宋红梅身边,仰头看着空中的月亮说。

“扒了好。”宋红梅说,“扒了就没有可惦记的了。”

“扒掉后,他们说要在这里建一个休闲公园,和外面的小清河风景区连成一片。”

出厂子北门,隔一条马路就是小清河。最近几年,市政府不断地拨出资金来修建改造,这条被臭水沤泡了二三十年的古老河道,终于换了一张新面容,并且,还被一座连一座的彩桥装扮着,很是有了点千娇百媚、花枝招展的意思了。

韦朝阳站在厂子北门外,张望了一眼在月色里愈添了几分妖娆的小清河,然后掉了头,往通向西门口的路上走着。厂里的老宿舍楼就在西门口的左侧,距离门口不足二百米,他每次来,都是这样的顺序:从南门进,绕来绕去的走到北门,然后再转来转去地转向西门的方向,从老宿舍楼前经过,穿越西门出去,绕过一块搭着几间简易房的三角地,最后沿着从市中心蜿蜒而来的那条排污河走回家。

6

月光静静地铺展着,似乎在泛着轻轻的波浪。韦朝阳放缓了步子,默默地走着,在波浪间起伏的月色里嗅着它们的味道。今夜的月光,有着一种说不上来的味道,有着丝丝的甜,还有着点微微的粘稠,就像新鲜玉米的浆液。当然,那些新鲜玉米不是看门人老余送给宋红梅的,是韦朝阳前几天在市场上买的,买给女儿吃的。女儿明年就要从北京纺织学院毕业了,现在正在魏桥纺织集团实习,女儿说那是亚洲最大的纺织企业。女儿还说,他们真应该把她妈妈这样的纺纱能手请了去做顾问。女儿。想到女儿,韦朝阳在心里笑了一下。在女儿报考大学之前,他真是从来没有想到,女儿考大学时,居然提出要报北京纺织学院。当然,没等女儿把话说完,宋红梅就弹簧似的从沙发上跳了起来,跑进卧室里,把她过去那些获奖证书全部抱了出来,一本一本地打开,粗暴地摆到女儿面前,说你看看曾经的全省纺织能手、劳动模范,除了两条常年患有关节炎的老腿和这些没用的证书,最后还剩下了什么?但是到最后,韦朝阳还是坚决地和女儿站在一起,跟女儿合着伙,最终打倒了宋红梅。

韦朝阳了解宋红梅。这个女人,工厂破产后,她不愿意再到厂子里来走动,以及后来坚决阻止女儿再从事纺织这个行业,说到底,都是因为她曾经和他一样,用生命里最火热的激情热爱过它。这一点,从她一直精心保存着的那些荣誉证书上,就完全可以得到印证。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把它们放到别的地方过,而是始终放在他们睡觉那张床的床头柜里。还有他们原来发的一些床单和枕巾,宋红梅也宝贝似的把它们放在一个专门的柜子里,收藏着,每年只是在春天和秋天拿出来凉一凉,透两次风。女儿上大学的时候,宋红梅拿了一条床单和两条枕巾出来,拿出来后,她放在鼻子前闻了半天,说那是厂子破产的前一年,单位里在过年时候发的。“当时已经有两家棉纺厂破产了,”宋红梅从床单上抬起头来,看着女儿说,“去领这些东西的路上,我就在想,这可能是最后一次在这个厂子里领纪念品了。没想到,还真是最后一次。”

在距离老宿舍还有几百米的地方,韦朝阳慢慢地停下了步子。他翕动着鼻子,向宋红梅问道:“你闻到没有,是不是有股烟味?”

等了一会,没有听到宋红梅的回答,韦朝阳才想起来,宋红梅还在后面没有跟上来。刚才在北门口,他们遇到了宋红梅同一个车间的同事留香,韦朝阳打声招呼就先走了,宋红梅到现在恐怕还在那里和留香说话呢。宋红梅这个人就是这么有意思,她一边阻止着韦朝阳到厂子里来“巡逻”,甚至千方百计地讽刺和挖苦他,另一边,不管她在哪里遇到了原来要好的同事,都会像根钉子似的钉在那里,拉住遇到的那个人不让人家离开,一遍一遍地说着她们一起纺纱时的那些情景。这个留香和宋红梅一样,曾经也是全省纺织系统的纺纱能手。和宋红梅不同的是,她年轻的时候还会跳舞,跳了一次,就迷倒了厂子里一大半的小青工。下岗后,她在凤凰山花鸟市场里摆个摊子卖猫粮狗粮,虽然每天卖不了几十块钱,但这些都没耽误她每天早晨骑着车子从城北的工人新村跑到城南的英雄山,到英雄山广场上去免费教一些女人跳舞。有一段时间,宋红梅也跟着她去跳了些日子,但后来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就中断不去了。不去就不去,韦朝阳也不问,反正他们的日子也没过到需要载歌载舞的步骤。

烟火味好像是在二仓库那边,又像是在老宿舍区里。这些年了厂区里的电线一直没有人更新维护,一些电线肯定早就老化了。

二仓库是这里最老的一个仓库,但也是最好的一个仓库,一车间里纺的那些纱,曾经都垛在里面。当然最重要的是,仓库角上那个角塔里面,曾经是他和宋红梅一直约会的地方。

现在,二仓库里面已经多少年没有垛过品质优良的棉纱了。它早就被一个个子矮小的浙江篷布商租了去,里面天天垛满了又厚又硬的军绿色篷布。汶川地震的时候,据说这个篷布商很是发了一笔大财。

烟火的味道正在遮掩住月光里那些新鲜的玉米浆液,跟随着月光,迎面向韦朝阳扑过来。有一个瞬间,韦朝阳在原地转了一圈,想弄明白烟火的味道到底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但它们和月光缠绕在一起,共同包围着他,缠裹着他,让他实在找不出它们是从哪里来的。也许就是顺着月光流淌下来的,是嫦娥姑娘把月宫里的桂树当作蜡烛给点着了。

靠着一根路灯杆子吐掉烟头,韦朝阳又朝后看了看,还是没有看到宋红梅。他想,如果宋红梅在身边,听见他刚才问的那句话,她会怎么回答他呢?她一定会说:快走吧,别在这里当警犬了,那是打扫卫生的人在烧垃圾。

假如他摇着头,翘首朝通往二仓库的路上看着,说他得过去看看,他敢肯定,一定不是在烧垃圾,那么宋红梅就会回答说:它就是烧篷布,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消防车。然后,宋红梅也许还会紧紧地跟在他后面继续唠叨着,说今天真是不应该拦着他,真是应该让他再多喝上点酒。

二仓库租给那个矮个子的浙江篷布商之后,韦朝阳最担心的就是它的安全了。这不仅因为二仓库是最老最好的一个仓库,还因为当年他在二仓库里检修电路,宋红梅到那里去找他,要他陪着去订做结婚的上衣,他就是在二仓库里,让她怀上了女儿。在怀上女儿两个月后,他们才举行了婚礼。后来也是在二仓库里,他差点就亲了那个叫钱红粉的女人。她是二仓库的保管员,是宋红梅最好的一个姐妹,当年他和宋红梅在二仓库里亲热,都是钱红粉给他们提供的方便。钱红粉那次突然从背后抱住他的时候,她丈夫已经去世一年半了。那是个高大的黑脸男人,是在一次检修变压器时意外被电死的,留下了一个在床上瘫着的父亲,一个常年哮喘的母亲,和一个上小学五年级的儿子。那个高大的黑脸男人亡故后,老人看病,洗澡,加上拉煤,买粮,钱红粉家里所有的粗活,都是宋红梅让他去帮着干的。那次,他抱了一会钱红粉,最后还是把她推开了。那大概是他这辈子做下的,令自己在心里纠结时间最长久的一件事情了。

韦朝阳想象着自己朝二仓库冲天的火光里跑去,宋红梅跟在后面大声喊着韦朝阳,也在他后面奔跑了起来。他就笑着停下来,回头等着她。他看见她被裹在一团银色的月光里,似乎只晃动了几下,就在那团月光里飞快地消失了,仿佛她也变成了一片银白的月光。

宋红梅还没有赶上来。韦朝阳想这个女人,年轻的时候在车间里飞来飞去的,比织布的梭子还快,现在倒好,走到哪里,只要有人愿意听她说过去那些事,一根草棒都能把她划住了。那个看门人老余,就是因为会投其所好,喜欢跟她打听厂子里那些陈年旧事,才让她见了他就眉开眼笑的。

7

二仓库租出去之后,便和门前的空地一起,被那个浙江人圈了起来,另安装了一道门进出。现在守门的是个小伙子,看见韦朝阳走进大门,小伙子从桌子前的月光里站起来,手里拿块西瓜朝韦朝阳走过来,问韦朝阳干什么。

“好像有股子烟味。”韦朝阳说,“我过来看看是不是二仓库里冒出来的。”

“什么烟味?”小伙子站在离韦朝阳两米远的位置,冲着他说,“这里是我们租的仓库,没有你说的二仓库。”

“这里原来就是二仓库。”韦朝阳也盯住了小伙子,因为侧对着月光,小伙子脸上一半被月光照得亮亮的,一半阴暗着,看上去有点高洼不平,韦朝阳从他脸上挪开目光,指着旁边的瞭望台说,“看见那个瞭望台了吧,过去看守二仓库的人,都会呆在瞭望台里,看着它。”

小伙子扔掉了手里的半块西瓜,走过来推着韦朝阳,说他不知道什么瞭望台,就知道这里是他们的仓库,闲人不能随便进来。

闲人?小伙子说他是个闲人?韦朝阳抬手拉住了小伙子的胳膊,说我从十九岁就进了这个厂子,你现在说我是闲人?

“您就是从九岁进了厂子,也和我们没有关系。但您现在站在这里,就是闲人。”

“你再说一遍我是闲人?”韦朝阳两眼死死地盯着小伙子说。

“我再说十遍,一百遍,一千遍,您现在站这里也是闲人。”小伙子有点不屑地说,“这个破厂子都倒闭那么多年了,您还来这里逞什么英雄。”

韦朝阳有点被小伙子这句话激怒了。他愣了愣,甩开小伙子,朝二仓库门前走着说:“我原来是这里的电工,既然闻到了烟火味,就一定要进去,看看里面的电线是不是已经老化出问题了。”

“老化了也不用您操心。”小伙子在后面追着,气恼地说,“里面就是着了火,东西烧光了,有消防队消防车在,也用不着您来操心。”

“放你妈的狗屁!”韦朝阳回头骂道,“别说烧了篷布,就是你们把老板烧死了,我也不会动心。我要保护的是二仓库,它已经有一百年了。”

“就是二百年也和您没有关系了!”

小伙子从背后揽住韦朝阳的腰,往外推着他,说这里现在是他们的仓库,除了拉货的,任何闲人都不能进来。

“闲人?你还是认为我是闲人!”韦朝阳攥住了小伙子推他的双手,弓起身子,突然狠狠地往旁边一甩,就把小伙子整个人甩在了门旁的墙壁上……

小伙子头挨着墙壁半躺在那里,躺了有五分钟了,还是没有爬起来。韦朝阳走过去,弯下腰摸了摸他的脑袋,摸到了一把热乎乎的东西。他伸开手指,在月光里看了看,看到了一手黑色的东西。应该是血,他想。他又看了眼小伙子,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到小伙子身上搜出钥匙来,打开门上的锁,用力地推开了二仓库厚重的木门。月光从他打开的仓门口照进仓库,整个仓库里堆积的篷布就被月光笼罩住了,泛着白色的纱一样的光芒。韦朝阳看着那些白纱,在自己投在地上的影子里慢慢地坐了下来。

“到什么时候,我在这里都不是闲人。”

他对着那些白色的纱说了一遍,又回过头去,对着躺在门旁的小伙子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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