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六千(短篇小说)

2012-08-15 00:42■王
湖南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刘丽马赛指导员

■王 凯

22 :05(两两洞伍)

最后一架次返场的轰炸机闪着红色信标灯从我们正上方数百米处掠过,巨大的轰鸣声震得宿舍玻璃一阵乱响。

马赛克,你值下班。我站在中屋,等引擎声小下去后说,我出去打个电话,一会儿就回来。

马赛背着我摆弄着机器,没搭腔。

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我不高兴地问他。

他直起身看着我,眼神怪怪的。这小子近来有点怪,平时话挺多,这几天突然没话了。前两天问他是不是有啥事,他说没事。他不说,那我肯定没办法知道。所有人都一样,有些事只要你不说,别人就没办法知道。

台长,他涨红了脸,你以后能不能不叫我马赛克?我叫马赛,不叫马赛克。

噢……别叫你马赛克。我愣一下,然后冷笑一声,那我刚来的时候是不是就给你讲过,不许在宿舍抽烟,不许去周老三家上网,不许私自煮鸡蛋吃,不许把臭袜子塞在褥子底下,不许一天到晚戴着个鸡巴耳机喊你八遍你都听不见……这都三个月了,你给我说,你做到了几条?

这是两回事……

啥鸡巴两回事,我看就是一回事!我瞪着他,我告诉你,叫你马赛克那只能说明一件事,就是我对你印象不错!我要是天天管你叫老马,那你基本上也就完蛋了。这道理不用我多说吧?

他终究没瞪过我,把两条飞机着陆灯似的目光收了回去,不再吱声。

听着点电话!我没好气地说,要是连里查哨,就说我蹲坑去了。

……是。马赛低声应一句看,转回头去关设备。

我套上迷彩服,拉开门走出来。飞夜航的天自然是好天,月亮又圆又大,能照出我的影子。戈壁的四月尽管还挺冷,不过旁边周家庄窝了一冬的老百姓已经开始准备播种了。这地方其实不错,不算富裕,可风调雨顺。一年种一茬春小麦,整个冬天都可以缩在火炕上喝酒。不像我们老家,种完麦子种玉米,还得种花生种芝麻,一年到头没个闲的时候。好在十四年兵一口气当下来,虽然也不容易,但用我爹的话说,毕竟算是熬出来了。

我拿着手机一路向南,每走几步就低头看一眼手机屏幕。我清楚,不走到石板桥那里不可能有信号,可我还是忍不住要看。按说我根本不用走到两公里以外的石板桥去打电话,因为就算过了桥再爬到那棵孤零零的沙枣树上,手机最多也就两格信号,一点不如去周家庄拿周老三家堂屋的座机打,不用走这么远的路、声音听得又清楚,还有沙发坐,有糖茶喝,哪像爬在沙枣树上打电话那么憋屈。再说了,那树长得歪七扭八,树皮比铁砂纸还糙,每次我都担心会蹭破皮或者掉下来摔个屁滚尿流。

可是,这段时间的电话我没法去周老三家里打。有些话我不能让别人听见。我是个很要面子的人,不管是工作上的面子还是别的面子我都要。再怎么说我也是个四级军士长,我丢不起这个人。

过了石板桥,我忽然愣住了。月亮底下,那棵大沙枣树竟然没了踪影。这也太邪门了。走过去一看,一地乱七八糟的树枝和灰白的干树叶,还有几条深深的轮胎印。妈的。十四年前我当新兵的时候一直到大前天晚上,这棵沙枣树从来都好好地长在这里,从来也没惹过啥事,现在却只剩下一个可怜的树桩子,在月亮下面泛着惨白的光。这叫什么鸟事!我发了一阵呆,然后走过去坐在树桩上开始拨号。我看着屏幕上显示出“好老婆”三个字,心突然狂跳起来,有点像当年我追她的时候那样,跳得咚咚地。

拨号音响了很久,没人接。

再拨,还是没人接。

一阵风过来,吹得我直哆嗦。我把迷彩服往紧裹一裹,改拨家里座机。响了几声,终于通了。我咽了口唾沫。我还没想好第一句话说啥。虽然我肚子里有好多话要说。

哪一位?缠在嘶嘶啦啦杂音里的不是我老婆的声音,却是一个陌生男声。

我以为我打错了,赶紧把手机从耳朵移到眼前确认号码。

我看着屏幕上显示的“我的小家”四个字发了两秒钟的呆,然后开口,我找刘丽,你是哪一位?

我……我是……

你是谁?

电话里立刻只剩下杂音。

你是谁?你他妈到底是谁!我大叫起来。

这下好了。连杂音都没了。电话断了。

我疯了一样不停地轮流打她手机和家里座机,可拨了几次之后,她的手机提示关机,座机不再有人接。最后,我的手机也没电了。

树桩还是那么坚硬,上面的茬口硌得我屁股疼。我浑身发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我现在才明白刘丽为啥要和我离婚。我清楚地感觉到了痛苦,却想不出任何缓解的办法。我第一想法就是立马赶回老家去杀掉我老婆,再把那个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男人大卸八块拿去喂狗。我不会当西门庆,但也不能当武大郎。我其实啥也不想当。我只想过我平平淡淡的日子,虽然这对两地分居的我来说也很难。我希望我从来都没打过这个电话。我操。脑袋要爆炸了。

00 :40(洞洞肆洞)

开门进来,屋里黑着,只有机台下的UPS电源闪着一只小小的绿灯。马赛肯定早就睡着了。还是年轻好,无忧无虑。我轻轻走进西屋,衣服和鞋也懒得脱,直接倒在了床上。过了一会儿,我想起该给手机充电,于是轻轻拉开两张铺中间那张三屉桌的左边抽屉,伸手去摸充电器。在黑暗中给手机充上电,我又忍不住看里面存的照片。全是刘丽的。她很上相,我拿手机随便一照都很好看。可翻看了十几张就看不下去了。同样是这些照片,以前我看着觉得挺幸福,现在觉得很痛苦。我想把照片全删掉,可想了半天,还是叹口气把手机扔到了一边。

月光在窗帘上印出一个个亮亮的方块。我睁眼看着微白的天花板,毫无睡意。躺了很久,我渐渐感觉屋里安静得不太正常。就算半夜,也应该有点声音才对。可从打电话回来到现在,我一直没听到马赛熟悉的磨牙声。我扭头看看他的铺,突然觉得不对劲,赶紧坐起来拧亮台灯,赫然发现马赛根本不在他的铺上!

我一激灵,从床上跳了下来。打开大灯,没人。再到中屋,开灯,没人。然后是东屋,开灯,还是没人。我跑出门,在院里转了一圈,包括院子角落的那个小小的旱厕所都检查了一番。我一边走一边喊。马赛克!马赛克!马赛!马赛!马赛克,你完蛋了!马赛,你死定了!可没人应声。我跑回屋里,又把三个房间检查了一遍,包括西屋的床底下,中屋的机台后面和东屋的煤气罐旁边。他不在。否则他就是变成一只老鼠也该被我捉住了。再回到中屋,我拿起机台上的《值班日志》《试机试线本》和《日周月维护本》,上面填写的时间都是二十三点。也就是说,马赛出去已经至少一个半小时了。

不假外出。夜不归营。我立马在脑子里给马赛的行为定了性。我仔细回想了一下,我来北六千导航台三个多月,还是第一次遇上这种事。以前马赛外出总会向我请假,就算他编的理由缺胳膊少腿全他娘扯淡,可请假这一行为本身倒是真的。尽管这小子的大脑袋总让我想起一根绿豆芽或者一把工兵锹,不过老实说他并不算操蛋,事实上表现还不错。至少听话。专业学得也还行。何况他们这帮大学生兵到部队,大多是冲着提干或者考军校来的,就像我们当年当兵一样,也都满怀憧憬,期待着在部队干点名堂,以后能不再回去种地,最好还能找个城里的老婆。好比乱晃枪口肯定打不着靶子一样,有明确人生理想和奋斗目标的兵,一般就不太会胡来。不过现在看来,这帮上过大学的新兵和城里的老婆一样不球行。马赛会趁我不在的时候跑得不见人影,我老婆会趁我不在的时候搞上别的男人。这世界上的人都不可靠。非常不可靠。我老婆。马赛。以后肯定还有别人。比如丁胖子。他比我晚两年兵,心眼比我多两倍还不止。他不想在北六千干了,就跟连首长说我是最合适的台长人选。把我推出去,他就可以回连里了。我知道他想干啥。在领导面前多表现表现年底好留队,他以为我看不出来。这个鸟人。他们全都跟我对着干。妈的,他们都死定了。

算了,不能想我老婆。一想到她我就胸闷,胃也跟着痛。四年前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刚从幼师毕业,脸红红的,胸鼓鼓的,腿长长的,一下就把我给迷倒了。两年前我们结婚,那时候她在镇上幼儿园上班,身上老是一股奶味儿,好闻得要命。她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我工作的地方叫北六千。我不能不说,也不能说多。我只能说,北六千既是方向也不是方向,既是距离也不是距离,它就是个地方。说完她还是不明白。虽然她笨成这样,可我还是爱她。我还想和她有个爱的结晶。春节探家那一个月我本来想让她怀上娃,这事我们在电话里早就商量好了,可是不知道咋回事,她突然就变卦了。我一跟她亲热她就让我戴套,说不戴套不让弄,又说我烟没全戒掉,不符合优生优育条件。我觉得她说得有理,老老实实把套戴上了。等我一归队,她在电话里就不对劲了,每次说上几句就要挂,话里话外一下变得不是原来那个味儿了。要么说我不爱她、不关心她、心里没她,要么就说她一个人多辛苦多寂寞、人家女人多幸福之类的。现在我明白了。这都是她的借口。她不要娃,为的就是离婚方便。不要脸的骚货。我狠下心骂了她一句。她听不见,搞得我心里却疼得不行。

刚才在石板桥打完电话,我只想杀掉她。这才过了没多会儿,我就觉得自己肯定下不了这个手。我是连里屈指可数的四级军士长,差不多年年都能评上优秀士官,唯一没评上优秀士官的那年是因为我立了三等功。从这一点上看,我肯定是个好兵。连长指导员都这么说。连小心眼的丁胖子也承认这一点。作为一个优秀士官,除了敌人,我不应该杀任何人,当然包括我老婆。再说不杀她我也可以治她。我只要不同意,离婚的事她想都别想。指导员上法制教育课的时候讲过,军婚是受法律保护的,只要过错不在我,法院也不敢判离。她让我难过,那我也不会让她好过。她跑了和马赛跑了不是一个级别的事。马赛是公家的,出了问题有连长指导员来解决,他们有的是办法;可老婆是自己的,出了问题只能靠我自己解决,而我啥办法都没有。相比之下,马赛的问题多少要比老婆的问题让人好受一点。这小子肯定去周老三家上网了。北六千周边除了小小的周家庄,没有人家。周家庄除了周老三家开个小网吧,没有网吧。不去周老三家,他还能去哪呢?

也许我该去周老三家看一眼。可我不能擅自离岗去找他。这块小小的军事禁区只有我和马赛两个兵,所以永远都得保持百分之五十或者百分之一百的兵力在位。而今天晚上马赛竟然犯下了滔天大罪,使北六千在一个多小时的时间里无人驻守。要是在战场上他肯定被枪毙七八回了。我现在不能再犯同样的错误。我一走台里将空无一人,这对我来说是不可接受的。如果这里手机有信号就好了。我可以打给周老三问问,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可是台里的军用电话打不了外线。我刚来就给连里反映这个事了,可到现在也没解决。其实也不是完全没办法,我可以打到连里,让值班员帮我给周老三家打个电话问问。可这样一来,马赛夜不归营的事就会被连里知道,那他的前途就彻底完了,而这显然是我这个台长不希望看到的。他要不是我手底下的兵我管不着,但是现在我不能不管。这事周老三也没起好作用。作为周家庄地区驻军的最高首长,我刚来的时候就告诉过周老三,别让马赛违反军纪去他家上网。可是周老三不干。他说他要挣钱,可村里的孩子来他这上网老赖账,只有马赛每次都是现金支付。再说顾客是上帝,他不可能不让上帝来他家上网。他这人站位太低,一点大局意识都没有,可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他有道理我就没办法。不管怎么样,现在我不能去找马赛。我只能干着急。就像我没办法马上回到家里去找我老婆问个明白或者干脆揍她一顿一样。

01 :30(洞幺叁洞)

连首长该打电话查铺了。我脑子一动,电话就响了。

怎么样,一切都正常吧?电话那头的指导员好像心情不错。

噢,正常,一切正常。我说,挺好的。

马赛睡觉了?

哦,对。

明早七点半开飞,你那里没问题吧?

没问题……好着呢。我忽然很想说我明天能不能请个事假回趟老家,可死活张不开这个口。

你听着怎么有点不对劲啊。

没有啊。我装傻,哪里不对劲了?

你小子别以为在北六千当了个总督巡抚节度使,朝廷就掌握不住你的动向了。指导员说,我告诉你,连里没有我不知道的事,包括你的。你记着啊,这两天我准备过去找你谈谈。

谈啥?我吃了一惊。

谈啥,你说谈啥,当然是谈心嘛。指导员说,还有你那个马赛,我也得找他谈谈。上周他找我汇报思想说想考学,我说第二年兵才能考,可是到明年他又超龄了。我以为他知道这些政策,结果他什么都没搞清楚。这下弄得他情绪比较低落。你是台长,要负起责任,这两天先找他聊聊,好好开导开导他。等我过去再和他细谈。

是。

行,太晚了,这些事先按下不表,见了面再说。明天一早还飞呢,赶紧睡!

是!

挂了电话,我松了口气。他要知道马赛不假外出现在还不知死活,那可就彻底毁了。我不知道指导员要跟我谈啥。我和老婆闹离婚的事?我没对任何人说过,他不可能知道。那会是啥事?我想不出来,这让我有些不安。全连都知道指导员人很好,但难对付。他最喜欢两件事,一是看书,二就是找我们谈心。他眼睛很毒耳朵很尖,虽然他有时候也虚张声势搞搞火力侦察,但绝大多数时候都说得很准,连我们这样久经考验的老兵都常常被他谈得鼻青脸肿人仰马翻。有一次他突然把丁胖子叫去,一上来就问丁胖子是不是跟镇上某个姑娘不明不白。丁胖子开始死不承认,结果指导员直接把姑娘叫啥名、家住哪、干啥工作说得一清二楚,吓得丁胖子差点尿裤子,只好全部招认,以后再也没敢和那姑娘来往。开始丁胖子以为是我说出去的,因为他就给我一个人讲过,所以好几天不理我。可是我怎么会干这种事?到现在我们也搞不清指导员到底是咋知道的。所以我庆幸自己是在北六千,蒙他一下还比较安全。要是像以前在南一千导航台那样麻烦就大了,因为连队住在跑道南头,指导员换上体能训练服跑几步就能到。从这个角度看,呆在北六千还是有好处的。这个导航台离跑道着陆端整整六公里,加上跑道的长度,差不多十公里,没车的话来一趟不容易。连长指导员差不多一星期才来检查一次。所以眼下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他们都看不见。

指导员的电话提醒了我,我走到中屋去检查设备。我熟悉这银灰色信标机上的每一个仪表和开关,我也一直以为我像熟悉设备一样熟悉刘丽和马赛。现在看,我其实一点都不了解他们。我跟刘丽睡一张床做很多事情,结果我竟然不了解她,这太他娘的可笑了。马赛就更不用说了。我和他住一间宿舍,吃一个锅里的饭,干同一个专业,可我也没自己想的那么了解他。当然,对于刘丽我得哄着她顺着她,而对马赛我主要是教育他管理他。马赛这小子原来不会做饭,可我是台长,我要不去做饭,那只有他去做。我做饭当然好,至少比刘丽要好上几个来回,可我就是不做。在马赛学会做饭之前,我宁可吃他的水煮菜帮子和面条糊糊,也不会亲自动手做。我要是为了吃得好点而自己做饭,那马赛现在绝不可能会炒十多个菜。据说丁胖子在北六千的时候也曾想让马赛做饭,可是丁胖子贪吃,看马赛手艺太差,实在撑不住就自己上手了。他喜欢吃肉,每顿都要炒三四个菜,结果搞得伙食费严重超标,半年的米面三个月就叫他给造完了。从这一点上看,丁胖子根本就不是个当台长的料。身为一台之长,首先要管住自己才行,否则哪来的威信?我一直以为自己是很有威信的。来北六千这三个多月,飞行保障没有出过一点差错,导航设备始终正常工作,各类登记齐全准确,内务卫生整齐划一,除了马赛悄悄出去上过几次网(当然全在我的掌握之中),这里没有出过任何问题。可是现在,我很慌张。

我在三间屋里来回走。从西屋到中屋再到东屋,从东屋到中屋再到西屋。来回走了不知道多少遍,走得我都出汗了。其间有几次我听到院子铁栅门响,跑出去一看,除了风,屁也没有。我有点后悔刚才没向指导员报告马赛夜不归营的事。可很快我又像扳了某个开关一样,果断制止了这种后悔。我如果报告,那马赛就彻底完蛋了。什么考军校什么提干什么转士官,全都别扯。他夜不归营我当然是要收拾他的,可是我不能毁了他。收拾和毁是有本质区别的,一个是爱一个是害,后者显然不是我的风格。就像我对刘丽一样。她对我不仁不代表我必须对她不义,没准我还会原谅她。再说了,领导就像女人,时刻都得哄着,而且根本没办法讲理。跟领导或者女人讲理,基本上相当于把枪口对着自己还要去扣扳机。我晕乎乎地回到西屋躺下,心乱得像那棵沙枣树的砍伐现场,到处都是乱糟糟的枝叶。

迷迷糊糊不知躺了多久,马赛突然回来了。我从床上一跃而起,上去就是两个大耳光。我说你是茅坑里打手电,找死。说完我觉得这句话太没劲了,于是又说,你这是耗子舔猫×,活腻了!他浑身哆嗦着,台长,我错了,我错了,你饶了我吧。我揪住他的脖领子,他却突然变成了刘丽。我一激灵,醒来了。

02 :20(洞两两洞)

我坐起来点了根烟。我不许马赛在宿舍抽烟,我自己想抽烟也都是去院子里。因为连长的鼻子灵得很,你在屋里抽一根烟,一个星期以后他来检查都能闻见。我刚来北六千当台长的时候,他要求我在这里建设无烟台站,还亲自给中屋正门贴上了“无烟台站”的标签。我既不能不落实连首长指示,又不想委屈自己,所以从来都是去院子里抽烟。可现在顾不了那么多了。有一次指导员让我跟马赛多谈心,他说不谈心就不知道马赛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就不知道他的所思所想所感所需,也不可能知道他为啥叫马赛。后来我真问过马赛这个问题。马赛说,因为他爸姓马他妈姓赛,所以他就叫马赛。我从来没听过还有姓赛的,真是笑死我了。不过,我一直认为我和他没太多可谈的。我是八零年出生,三十二岁,他是九零年出生,才二十二岁。我是四级军士长,他是列兵。我是农村来的,他是城市来的。我结婚了,他还没对象。我跟他能有什么共同语言?何况我们这些老兵不太看得惯这帮新兵蛋子。他们连新闻联播都不愿看,一点不关心国家大事,比如马赛,竟然连场站站长和政委姓啥都不知道,更别提师长和政委了。这帮小子天天就知道偷个空出去上网打游戏,据说有个新兵犯了网瘾不得不被退回原籍。真是不可思议。好在这是我管辖下的北六千,马赛除了库房墙角的蜘蛛网和外面的铁丝网以外不要想上任何网。他还想用手机。所以我不得不正告他,我是全连少数几个得到正式批准有权使用手机的士官之一。不过要是这里真有信号,也难管得住。现在的新兵差不多都有两个手机,反正这年头手机也便宜,新兵下连给连里上交一个,自己悄悄藏着一个。哪像我们当年,不许穿皮鞋、不许骑自行车、不许去家属院、不许跟外面的姑娘说话,要自己动手粉刷连队宿舍、自己动手修建保温猪圈、自己动手缝洗被子、自己动手去百公里外的牧民家里给连里的菜地拉羊粪,每件事都令行禁止,多么听话。现在的兵啊,真是一代不如一代。所以我跟马赛说话必须得端着。不端着就容易没大没小,这我太清楚了。哪怕是吃饭我也得这样,比如一碗面条他只吃了几口,我就会说,不吃饭哪有劲保障飞行,都给我吃了!于是他就皱着眉头把面吃光。洗衣服也是,他根本不会洗,衣服晾干一看,我操,比没洗还脏,上面净是没冲净的白印子。我得给他全扔回到盆里泡上,一步一步指挥他洗。先泡十分钟!领子搓一百下!这样搓,看到没?袖口一百下!不是两个袖口各五十下,是每个袖口都搓一百下!整个衣服再揉一百下!好,现在放在清水里摆三遍!切菜也是,我担心他切到手,可不让他切更不行。你这是土豆丝吗?你这是土豆条土豆棒!凉水你就下面条?你给说八遍了水开了再下!做个饭很难吗?你说!你浪费多少粮食了你?你说!电还没通谁让你开机的?你说!……我觉得我比我老娘还啰嗦,可不这样咋办?这帮兵都是从小圈养出来的,不像我们都是野地里放养的。我得提高他的生活自理能力。一个连生活都不能自理的人你能指望他执行战斗任务?扯淡!

当然,我不能用这种办法和刘丽打交道。我从恋爱到结婚,对她多好!哪个人不说我对她好?连她自己也常说我是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人。她想在镇上买个房子,我把当兵以来攒的八万块钱都给她了,每个月的工资差不多都拿来还了贷款。探家回去所有家务活我全包,连我家的麦子都不管,跑去她家帮她爹收麦,搞得我爹骂我是逆子贰臣。干这些事我觉得挺高兴的,因为我真心对她好。我以为我们肯定会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哪知道会是这个下场!这么多年,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个不错的男人,不错的军人,上面交待的什么任务都能完成。可现在我才发现自己其实啥也不是,最多是个傻逼。

03 :50(洞叁伍洞)

我出去在院子中间的天线下面呆了一会儿。在南一千当台长的时候,夜里我能看到蓝色的跑道灯和连队营房的灯火。可在北六千的夜里,除了月亮和星星,四周看不到一点光。这时候刘丽在干啥?难道她真的在和接电话那个狗日的鬼混吗?在我贷款给她买的房子里?这个问题太刺激人,我受不了了。马赛。马赛这个狗东西到底在不在周老三家?周老三这个王八蛋自己就不困吗?我去过他那个破网吧,其实就开在他家原来的驴棚里,一共四台破电脑,网速比他老爹拄着拐棍走路还慢,要是重启一次,等得你刚刮的胡子都他娘长出老长。在他家上网简直就是受罪,血压高的人根本不能去,气都气死了。

也可能,我想,马赛其实早就从周老三家出来了,他回来要经过那条通向石板桥的公路,那条路上净是些不想交高速过路费的大货车,马赛会不会横穿马路的时候没注意,被一辆大货车给撞飞了?这种可能不是没有。结果他的大脑袋掉在路东的树沟里,小身子挂在路西的树枝上,肇事司机趁黑逃逸。算了算了,这个场面不应该发生在他身上,他才二十出头,还要活很多很多年。如果这事发生在我老婆身上呢?呸呸呸!

另一种可能,就是马赛根本没去周老三家,他趁我不在,在路边拦车去了县城。他可能去了哪个灯光粉红的发廊,要不就是别的差不多的地方,门口的姑娘一个个都穿得紧绷绷的,骚得不行。马赛是新兵没错,可他也是个小伙子,很可能把持不住动摇了理想信念丧失了革命气节。他正光着腚从事违法乱纪的勾当,门突然被踹开,两个彪形大汉冲进来喊:别动,警察!这下他就彻底傻了。他得被送到派出所,然后电话就打到政治处保卫股,然后他就成了全场站的反面典型,被写进通报,押送回家,身败名裂。可这事跟刘丽干的事一比,那还算好的。刘丽的事让我恶心。不过马赛的意志应该不至于这么薄弱,他毕竟还是想在部队好好干,考个学什么的。

要不马赛就是被他老乡忽悠到县城去喝酒,结果喝多了。我知道马赛喝多了是啥熊样。我来北六千上任满一个月的周末晚上,我说我们改善一下伙食,可以喝点酒。结果一瓶啤酒下去,他就出溜到了桌子底下,连他炒的四个菜都没顾上吃。他还不如我老婆能喝。刘丽能喝四瓶啤酒。不过看样子她很快就不是我老婆了。戈壁滩四月里的风还很硬,马赛本来就不能喝酒,再吹上一阵风,那肯定是走都走不动了。他估计这会儿正抱着电线杆子在吐,哇哇的,吐了好大一滩,臭不可闻。接着就醉倒在县城的马路牙子上。这时候来了几个小混混,几个人围着躺在地上的马赛,从他口袋里掏东西。小混混走了,马赛还没醒,不知从哪里跑来一只杂毛流浪狗,它过来舔舔马赛凉冰冰的尖鼻子。如果是这样,今晚我就等不到他了。我真是着急要收拾他一顿。可是,等这个屌兵还用我站在门外等吗?我得回去躺在床上,考虑一下到底怎么收拾他,狠狠地收拾他。

06 :40(洞六肆洞)

院门一响,我立马醒了过来。其实我也不算睡得很正式,我只是在迷糊。灯还开着,我揉揉眼睛,扭过头盯着西屋的门。

马赛果然回来了。除了低着脑袋红着眼睛,没缺胳膊没少腿。我想了好多遍该怎么收拾他,可真见到他人,我又不太想收拾他了。一个原因是我已经没力气了。他站在门口看我一眼,赶快把目光挪开,然后往前走两步,想坐到床上去。

别动!听到没有,别动!我坐起来用手指着他,给我站好!

他停住步子,站在门口。

站直了!当半年兵了还不会站吗?头抬起来!

马赛抬起头,挺胸收腹并拢腿,眼睛还是看着地面。

你一晚上去哪了?

没……没去哪。

啥鸡巴叫没去哪?没去哪你为啥不在?

马赛不吱声。

说话!是不是去周老三家上网了?

不是。

谁让你出去的?

没……没谁,我自己。

你自己?你以为你是啥级别,能给你自己批假?

我……我请假你也不可能让我出去。

你咋知道我不让,你问我了没有?我气坏了,从床上跳到他面前,我告诉你,别在我面前充啥鸡巴大学生,我也是士官学校的大专毕业,你那个学历还不见得有我这个好使!

用不着你教训我!我知道我那个大专屁也不是!马赛突然扬起脸大叫,反倒吓我一跳。

我一人做事一人当,你赶紧给连里报告吧,就说我不假外出,夜不归营,什么处分我都认了,最好把我开除,反正这个兵我也不想当了!

马赛说着就往外走。我忍不住了,跳起来冲着他屁股就是一脚。我只用了五成功力,可他还是一下子趴倒在了中屋的水泥地上。

我看着他慢慢爬起来。他背对着我,两手在迷彩服上擦一擦,继续往前走。

站住!我在他身后喊,听见没,给我站住!

他不理我,还是往前走。

王八蛋!我冲上去朝他屁股又是一大脚。我以为他会躲一下,结果这个屌兵竟然没躲。这一脚比较结实,马赛踉跄着扑向前,东屋虚掩的门缓冲了一下,他歪斜着肩膀撞开房门,侧着倒在东屋的地上。

我上前一把揪住他的后脖领,把他从地上揪了起来。我当了这么多年班长,还是头一次真下狠心打手下的兵。这让我喉头发紧。我知道我收拾他是为了他好。可我真是有些慌。我想我不能继续动手了,教训他几句就差不多了。毕竟他还是个新兵,何况一会儿还有飞行。

你给我转过来!我冲着马赛的后脑勺命令道,转过来!

他背对着我,站在我们做饭用的桌子前,一动不动。

我不信治不了你了!我伸手抓住他的左肩用力向右扳,他转是转过来了,可是——我操——他右手上却多了一把菜刀。

我应该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刀夺下来。以他的小身板,我完全可以做到。可是我被他的举动给吓到了,一激灵跳出去老远,失掉了唯一的战机。

他站在我对面。离我不到三米远。他被迷彩服包起来的屁股顶着那张枣红色的三屉桌桌沿。这张掉漆的烂桌子摆在窗户底下,左边是水泥砌的水池,右边是煤气灶。桌子里侧靠窗台放着一排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的瓶瓶罐罐和几个油不啦叽的塑料袋,里面装着油盐酱醋味精白糖胡椒粉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还有一张油光水亮的案板。这个案板是我刚上任时拿一套老式军装去周家庄换来的。案板上有两个鸡蛋、一把细挂面、一头大蒜、几根小葱和一瓶腌黄瓜。这些东西是马赛昨天晚饭后为今天的早餐准备的。因为我爱吃面条,所以马赛每天早晨都得煮面条。他现在好像也习惯吃面条了,吃起来也是吸溜吸溜响。如果没出意外,现在面条和荷包蛋应该下锅了,屎绿屎绿的腌黄瓜也应该被切成片装进盘子里,然后在七点的时候被我们就着面条和大蒜一起吃掉。

但今天的早饭看来是吃不成了。

你把刀放下。我说。

他直愣愣地看着我,一动不动。

听到没?我吼,把刀给我放下!

他还是一动不动。

我说最后一遍,把刀放下!再不放,一切后果由你自负!

其实我还没想好他不放下菜刀究竟会产生哪些后果。他可能也没想明白,所以他还是一动不动。

行了行了,我不跟你闹了,你快把刀放下。看他不听话,我只好改变谈判策略,有什么话我们坐下来说好不好,你这样很危险的。

有啥事咱们可以商量,你现在好歹也是个军人,又不是小孩,不要这么冲动好不好?

我是不该动手打你,其实也不算动手,就是动了动脚。问题是你违纪在先,这你得承认吧?没你这事,我不可能踢你,对不对?

我说着想往他跟前凑,他猛地挥起手里的菜刀对着我,苍白的脸上两个黑鼻孔喷着粗气,像头累坏了的小叫驴。

你别动!别动!别过来!你要再动,我……我……

他说着收回手,竟然把菜刀架在了自己的细脖子上!

我他妈的快要疯了。我老婆跟别的男人搞上了。石板桥的沙枣树被人给伐了。马赛现在又要跟我玩命。第一架次飞机马上就要起飞。满世界的人都他娘的跟我过不去。如果刀在我手里,我没准也会把自己给干掉。

07 :00(洞拐洞洞)

马赛,你别干傻事啊。我说。

他还是不理我。

我们还是这么僵持着。我嘴巴发苦,脊背上好像有一些小虫子在爬,手心汗津津的。我盯着他,主要是盯着他手里的菜刀。看来菜刀这种东西必须要跟枪支弹药一样放在铁皮柜里加上双锁,最好是那种带密码锁的柜子。菜刀刃紧贴着马赛的细脖子,我现在最怕他手上一使劲,他的小命就没了。我看过外国恐怖片,把人大卸八块那种,血喷得到处都是,就跟上次连里的水管子裂了差不多。他要完了,那我肯定也跟着毁了。连长指导员也毁了。营长教导员也毁了。站长政委也毁了。师长政委是不是也会毁了我不敢确定,但肯定也是吃不了兜着走。这些领导肯定会恨死我,恨我就会更加使劲地毁我。我一个兵哪能满足这么多人毁我的需求?上级的大首长知道这事,肯定会大发雷霆,用手使劲拍着面前明晃晃的大办公桌骂娘,然后拿根笔狠狠地在文件上写几行字,意思是一定要严肃处理我打骂马赛的事。马赛的爹妈就更不用说了,肯定会跑来跟领导要人,他爸肯定发疯一样要置我于死地,他妈肯定披头散发哭天抢地要我给他儿子抵命。我肯定会被送上军事法庭,来一个干部,咔地给我戴上手铐,嚓嚓两下撕掉我的肩章,再把我丢进大屁股吉普车里拉走,不给我判刑也得让我劳教。我老婆?我老婆正好有理由跟那个接电话的狗东西跑了……我看着马赛,突然觉得伤感起来。

马赛,你把菜刀放下行不行?我给你赔礼道歉行不行?我以后再不叫你马赛克了行不行?

马赛眼睛眨一下,眼泪出来了。可他还是保持姿势,一言不发。我的鼻子也酸了,要不是顾及自己这老兵和台长的颜面,我肯定会跟他一样哭了。

你要恨我,那你就砍我吧。我看着马赛,实话告诉你,你嫂子要和我离婚……昨晚我去石板桥给她打电话,是个男的接的……那人我不认识,也可能认识,谁鸡巴知道……昨天晚上我很想赶回去把她杀了,现在我不想了。我还想,只要我不同意,这婚她就离不了,现在我也不这么想了。她要离就离吧,她爱咋样就咋样吧……

我还想说点啥,电话响了。

东屋的分机就放在马赛背后的窗台上。我向前走,马赛飞快地闪开身子。

第一架次洞拐叁洞起飞,洞八两洞着陆。连长问,你们那边准备好没?

正在准备,马上就好。

抓紧时间!

是!

我挂了电话,看一眼马赛。

他慢慢把菜刀从脖子上移开一段距离,然后又停下来僵在那里。

你考学的事我知道。考不了学也不至于就不活了。实在不行,两年满了复员回去干别的也不是不可以。其实我觉得转个士官也不错,你是大专毕业,好像可以直接晋升中士,不也挺好吗?

他看着我,我也看着他。他继续把菜刀举了几秒钟,嘴唇动了动,然后把手放了下来。

我要去开机了。我指指中屋,你去不去?

……昨晚我没去周老三家。马赛哑着嗓子,本来想去上会儿网的,后来走到公路上又不想去了,就一直顺着公路去了石板桥。我就是想出去走走,散散心。真的假的?

真的。马赛说,那棵沙枣树不知道被谁给砍了,我就在树桩子上坐了一夜。

那你把菜刀放下吧,要不然别人都以为树是你砍的。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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