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心似火

2012-08-15 00:42■张
湖南文学 2012年8期
关键词:鲁院

■张 楚

只能说是慢慢熟起来的。那一届鲁院五楼只有常芳和季晓涓两位女生,一位来自山东,一位来自天津。但是开学一两个月,我们之间基本上没什么走动和交流。听说,我们这届鲁院学生,是有史以来最沉闷的一届(我时常听上届的师兄师姐们谈起他们上学时疯狂的往事,排成电视剧收视率肯定超过美剧《生活大爆炸》)。也许,我们都是慢性子的人,亦或者,我们懂得幸福在于沉默、在于细小?

三个月时,施院长给我们开会,殷切教导我们:大家可以活跃一点啊,班干部要带头。于是,同楼的王凯、斯继东、肖江虹我们几个老男人一起外出胡吃海喝时,通常把常芳和季晓涓叫上。人与人之间的了解和体悟,大抵是需要某种媒介的,譬如我们就有两种途径:一是喝酒;二是游戏。酒是啤酒,四元一瓶的普通燕京,闻起来味道有些茶涩,惟有滑过舌苔,方能察觉出一丝凉甜。常芳是个有酒量的人,在我印象中,山东人对酒都是有免疫力的。很快她的脸就酡红,但如果你劝她继续喝,她也不拒绝,一直稳稳当当陪到最后。游戏呢,很古老,所谓杀人游戏。季晓涓杀人时,警察一眼就能看穿:手不停哆嗦,大多数情况下脸色苍白、眼色游离,仿佛她真的刚把某人藏进电冰箱。这样的杀手只能是杀手界的悲哀。常芳跟她不同。常芳一直冷静,面色沉着,有说有笑。但问题也就出在这里:也许是过于沉着,反倒引起旁人些许怀疑,这些许怀疑让人在她极力抑制的镇静里,凭着第六感猛然体察到她眼神中丝丝了了的不安,所以通常情况下,这个深藏不露的杀手也很快被揪出。此时她依然笑着说:“不是我,真的不是我,你们冤枉贫民了!警察啊,一定要把真正的坏人揪出来,为民妇申冤!”

有一次我的朋友来北京看我。我叫上帮狐朋狗友去陪,想让家乡人看看,我在这里混得不错。那天晚上我们在“川外川”喝了不少啤酒,喝完后又去“鸡爪王”耪二遍。然后我带几个朋友去酒店办理住宿手续。他们来得匆忙,只订上三个房间,另外两个朋友只好在我宿舍打地铺。去酒店时我叮嘱常芳说,陪我朋友先去打台球吧。她说你放心,没问题!

那天晚上我肯定喝醉了,办完入住手续又跟他们聊天到凌晨。从宾馆出来时夜风拂面,下午暴雨洗过,花草在夜晚也能窥出葳蕤的、近乎与黑夜融为一体的绿。我顺手拔了株植物,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到了学校已凌晨一点,给朋友打电话,他们说,在地下台球厅。原来,常芳还在陪我朋友打台球。我印象中,那天她穿着牛仔裤和牛仔衬衣,如果再戴顶牛仔帽,就是个纯正的印第安女枪手了。朋友悄悄说,其实他们很困了,但常芳那么热情地陪他们打球,他们又不好意思走(朋友不知道,我拿着房卡,他们根本没法去宿舍里休息)。后来我去常芳房间道谢,顺便把偷来的植物送给了她。她就把垃圾桶洗刷干净,倒上水,将植物插在里面。她说有什么谢的啊?朋友嘛,就该这样。说完就忍不住打起哈欠来。看来她也困得够呛。这说明常芳是个言而有信的人,有时为了“信”,自己受些累受些苦,倒也一点不在乎。

有那么段时间,我们七八个人经常一起吃饭,吃饭后围坐着残羹冷炙聊天。常芳不是个爱说话的人,她是个好的观察者、倾听者。看人时她的眼睛那么专注,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让人心生暖意,这暖意近而让他人内心衍生出某种信赖、安全、善意和舒适。这感觉很像是读她小说时的感觉,譬如《一日三餐》。主人公是一对下岗夫妇。这题材要是让某些作家来写,定会大撒狗血,卖血卖肾不说,最后还要妻离子散命丧黄泉。但常芳不这样处理:她让曾经当过保安科长的丈夫跑黑三轮,做过纺纱女工的老婆则去免费教人跳舞。夫妻的日常生活经历了最初的痛苦之后,呈现出一种异样的宁谧和安详,从这“安详”中解读出的慢、俗、善与过度依赖物质而被异化的人(如盛大年)相比,反倒更显出平普如“一日三餐”的珍贵。这可以用索尔仁尼琴说过的一句话来诠释:“只要还能在雨后的苹果树下呼吸,就还可以生活。”我想起有一次我们去石家庄开会,售票员既缓慢又傲慢,前面买票的只有一人,我们却足足等了二十分钟。后来常芳拍着售票口说:“你能不能快点!”可见她其实是个急脾气的人,但到了石家庄后,我们打上一辆世界上最破的三轮车而这三轮车比蜗牛跑得还缓慢时,她倒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听我跟三轮车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家常。现在想起来,她当时一定恍惚想到了《一日三餐》里的“唐光荣”。对这些生活在最底层的人,她保持了一种必要而且是常态的尊重。也许,她深谙苦难有多深,人类的荣耀就有多高远。

物质社会,人的内心里都充斥了莫名其妙的焦躁和忧虑,用编辑徐大隆老师的话来讲,就是“信任感、安全感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离我们如此远。”在她的《纸环》中就充溢了印证此言的诸多细节。这大概是常芳基调最悲伤的一篇小说。说实话,这悲伤倒并非源于小说里枝条缠绕、交错盘结的情节,而是深藏在情节之后:虚无的疲惫感、荒诞感、不信任感。我相信这些情绪都是常芳当时切肤的思维和感受,另一方面,常芳又极力去遮掩这种情绪,怕读者窥探出作品背后那个真实的她。那么,我宁愿相信,这个“她”其实也不是真实的她,或者说,这个哀伤的“她”,只是她众多横切面的一个平面。在更多的平面里,我看到的依然是那个自信、善良、悲悯、天生具有批判气质的优秀女作家。

和常芳的一次长谈发生在去重庆的火车上。那是“鲁十五”最快乐的日子:每个人都像是从动物园跑到原始森里中的动物。由于卧铺有点窄,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于是到车厢里溜达。常芳正坐在那里托腮发呆,我就坐在她对面,看着同学们在车厢里走过来走过去。后来我们怎么就絮絮叨叨聊起来,聊到我们理想中的小说、聊到我们各自在世的亲人和离世的亲人、聊到这个世界上的种种困惑和忘不了的事。具体内容我已记不太清楚了,我只记得,后来我们都倏尔沉默了。那时车厢里的灯光昏暗,玩纸牌的同学们也都休息了,而动车跑得那么快,简直感觉不到是在飞奔的旅途中,反倒像是在三里屯的咖啡馆里。后来,路经襄樊时,常芳突然说,“火。”我向窗外望过去,竟是漫天野火在熊熊燃烧。那野火如此庞大、如此明亮、如此妖冶和漫长,竟陪火车行驶了一段时间。等火光过去,窗外重又复归黑暗与沉寂,而我们竟一时无语。

从重庆回来,离毕业的时间就越来越近。常芳回济南时拿过来一个摄像机,有了空闲,就乱拍一通:拍小龙吧唧吧唧吃饭、拍貌似苏东坡的徐峙弹吉他、拍斯继东如醉虾般唱歌、拍余思赵蓉冯啸然他们玩“杀人游戏”、拍曹潇给大家放电影、拍某某某禁不住流眼泪……有时她也会礼貌地敲开同学们的房门,只是为记录下当时他们或懵懂或慵懒的笑脸……现在想起常芳,我最深刻的就是她穿着件条纹T恤,在走廊里拿着摄像机拍摄的样子。我知道,相对于我们,其实她才最留恋鲁院。多年来,她在家专事写作,接触的人有限,那么鲁院于她而言,除了是修身养性之学习圣地,更是接触众生相、交结知己之地。她会比谁都珍惜。

等筹办毕业晚会时,我绞尽脑汁准备节目。那时大家都有点急躁伤感,谁都不愿意上台。我只好一个一个打电话劝说、沟通,求爷爷告奶奶。只有她主动找到我说,张楚,我想给大家朗读一首诗歌,好吗?我说当然欢迎了。我记得她朗读的是徐志摩的《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惊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忘掉也好,

最好你记得,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我知道,这肯定是常芳当时最深切的感受。她把我们看成是她的兄弟、看成是她的姐妹,她的内心里,总是燃烧着一团紫色火焰,这火焰暖了她自己,更温暖了她生命旅程中的亲朋好友,抑或是匆匆一面之人。我记得她朗读这首诗时,用的是沂蒙普通话,相对于斯继东的嵊州版普通话,凭空多了些哀伤与凄凉。

7月9号那晚,是我在鲁院的最后一个夜晚。那时很多同学都回家了,只剩下了七八个散兵游勇。我们一起在“川外川”吃了散伙饭,趁机把代金券全花掉。后来我们就在忻尚龙的房间最后一次玩杀人游戏。如果没有记错,那晚还有斯继东的夫人、女儿斯文,以及王凯的老婆一一。

常芳那天也在,只不过动不动眼眶就湿润起来。十二点刚过,吕峥突然走进来。我们都知道,他正在赶一个长篇,经常黑白颠倒不知魏晋。他手里拎着一个硕大的塑料袋,大声对常芳说:“芳姐,生日快乐!”然后把一大堆刚从便利店买来的饼干和巧克力塞给她。原来他一个人在房间里翻看我们的简介,才发现当日是常芳的生日。常芳的眼泪终于掉下来了。我们都安静地咀嚼着巧克力。巧克力那么甜,可是却阻挡不了我们汹涌的泪水。

常芳回济南时,把那棵我送她的植物用纸袋郑重地包起来,抱回了家。她呢,则送了我本崭新的《圣经》。这本世界上最畅销的书,大小如小学时买的《新华字典》,黑封皮,放在手里沉甸甸的。她自父母过世后就读《圣经》,并且每个星期都要和丈夫去教堂里做礼拜。我也终于明白,为何她的小说里,总是弥漫着澄明和悲天悯人的气息了。

毕业后,我曾经随河北作协文学院去龙口拜访张炜先生,回程时路经曲阜。我不禁给她发了个短信。没想到翌日我正在孔庙外面买埙时,抬头间就看到了胡同里的她。她身后还跟着个漂亮女孩,正朝我这边走过来。原来,她带女儿专程开车来曲阜看我。那天,在熙攘的人流中,在苍劲的松柏之下,我突然有种落泪的感觉。我知道,这个心里揣着火的人,无论我们这帮兄弟姐妹散落在哪里,无论我们快乐或忧伤,她都会如大姐一样,深情地、默默地注视着我们:犹如一片叶子想念着另一片叶子,一朵花想念着另一朵花,一朵云想念着另一朵云,一座城池,想念着另一座城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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