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晓艳[长江大学文理学院, 湖北 荆州 434020]
《喜福会》(The JoyLuck Club)是著名美籍华裔女作家谭恩美(AmyTan)的处女作,是1989年美国四大畅销书之一,它的出版曾一度在美国掀起了一股华裔文学热,也为华裔作品进入美国主流文学做出了贡献。该小说描写了美国的四个华人家庭中母女们的生活和分歧。四个家庭的母亲都在1949年左右从内地移民美国,她们常聚在一起打麻将。其中有一位母亲在中国期间遭遇战争时,为了忘掉苦难、排遣寂寞,仍和别人打麻将,并安排些茶点,以图喜庆吉利,并将之命名为“喜福会”,这也是书名的由来。小说让一张麻将桌四方玩家和她们的女儿各自叙述自己的故事,因而多角度、多层次地反映了华人的生活。该书不仅向美国人展示了来自神秘东方的传统中国文化,更用四对母女间的感情冲突和恩恩怨怨淋漓尽致地演绎出了中美文化的巨大差异和激烈碰撞,进而让读者认识到一条使两种文化趋向融合的道路:在美国这样一个多文化融合的国度,单一的、排它的坐标体系难以认识世界,只能带来碰撞、冲突和伤痛;只有跳出自己单一的认识世界的坐标体系,接受并建立多重的认识世界的坐标体系,不同的国家、民族和文化才能理解、沟通、信任并相互共存,世界这个大沙拉球才能绚丽和谐。
1.中国文化中心的坐标体系——母亲们《喜福会》中的四位母亲都是解放前移居美国的中国女性,她们带着不同的经历和记忆,也背负着中国的传统文化来到这个新的国度,中国文化、中国思维、中国语言构成了她们认识世界的唯一坐标体系。她们完全认同自己是中国人,以中国传统文化和习俗作为其精神归属。她们“穿着有趣的硬邦邦的立领中国式衣衫,前胸绣着花卉”;“煮赤豆汤”、“黑芝麻羹”、“包馄饨”、做春卷、室内装饰着广东银行赠送的挂历、消遣时打麻将、用“五行”理论解释生活中的诸多现象等等,这一切都说明中国传统文化已经在她们身上打下深深的烙印。母亲们把所有的白人男子都称为“外国人”,即使是她们的白人丈夫也无法抹去她们头脑中对白人的偏见。顾映映在谈到和自己共度了半生的白人丈夫时说:“他仪表端庄,干净整洁,只是他身上散发出的那股外国人特有的味道,无论如何都洗不掉。”
母亲们希望女儿们能够拥有中美两国精髓,“拥有美国人的环境和中国人的性格”。她们按照中国中心的坐标体系教育女儿们,望子成龙、望女成凤。映映的母亲教育她做一个传统的贤妻良母:“考虑你自己的需要是错误的,这一点难道我没有教过你吗?女孩子只能听而绝不可以问”;警告她要压抑自己的天性:“男孩子可以跑,可以追逐蜻蜓,因为那是他们的天性。但女孩子只能静静地站着。”在中国文化中,女儿被看成是自己的,自然就“用自己整整一生,拿自己的孩子攀比”。为了在攀比中能赢,也为了她们所认为的女儿的幸福,母亲们绞尽脑汁:吴精美的母亲为女儿制订各种天才训练计划,甚至免费为钢琴教师当清洁工,以换取他为女儿教钢琴课;薇弗莱的母亲琳达为女儿创造一切下棋的条件,每天乐此不疲地擦拭女儿的奖品,带女儿逛街并不厌其烦地向任何多瞟她一眼的人介绍说“这就是薇弗莱·龚,我女儿”,并引以为荣,觉得女儿的成功是自己一手培养出来的。
2.美国文化中心的坐标体系——女儿们 在美国土生土长的女儿们,坚决认为自己从骨子里就是美国人。她们受到西方自由、民主、平等等观念的影响,认为每一个人即使是幼儿也具有自己独立的人格和地位,是不可侵犯的。美国社会教会了她们美国的准则和游戏规则,也建立了她们美国中心的认识世界的坐标体系。正像露丝所认为的“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意见,美国人有美国人的意见。从几乎所有的事情来看,美国的意见要好些”。与母亲们只愿说中文恰恰相反,虽然女儿们一辈子濡染于两种语言,她们却拒绝说中文,而只愿说标准的英语。在她们的眼里,华人的语言、习俗、宗教、文化、情感都是贫穷落后的症候,就连自身种族肤色特征都成了一种痛苦和羞辱。琳娜哀怨自己没有继承白人父亲“黄色的头发”和“白色肌肤”,留心把母亲传给自己的双眼瞪圆以显出眼里“白色”的部分。精美是这样来描述令其费解的母亲的:“她和安梅阿姨都穿着有趣的硬邦邦的立领中国式衣衫,前胸绣着花卉,这样的衣服对真正的中国人来说是太时髦了,而在美国的聚会上穿,又显得太古怪。”在女儿眼里,“喜福会”不过是“中国民间的陋习,如同‘三K党’的秘密集会,或是电视里印第安人在打仗前举行的手鼓舞会一类的宗教仪式”。
女儿们认为个人主义在教育理念方面体现出来的就是“独立”和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自己决定自己的一切。吴精美为了保持自我,几乎是每走一步都要和吴夙愿对着干:“我没必要再照母亲说的去做。我不是她的奴隶。这不是中国。我以前是很听话,可是瞧瞧结果怎么样。她是个蠢蛋!”最后她下定决心放弃了弹钢琴;韦弗利是个围棋天才,但对母亲的炫耀很不满,冲母亲喊道:“为什么您总是用我来炫耀呢?您想出名,自己学下棋好了。”母亲以女儿的成功为荣,但女儿坚持自己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母亲不应该拿她炫耀。
自认为是美国人的女儿们不约而同地选择美国白人作丈夫,这么做更能肯定她们的美国中心坐标体系。露丝说:“我不得不承认,最初我是被泰德与我兄弟们及其他中国男孩们截然不同的气质吸引住了……还因为他父母来自纽约泰勒城,而不是中国的天津。”在婚姻出现问题时,露丝宁可找心理医生而不是自己的母亲倾诉婚姻问题,因为在美国个人隐私是很重要的,对心理医生倾诉心声被认为是安全的。丽娜与丈夫实行AA制,因为他们认为“唯有这样才能排除一切捆绑感情的束缚,从而达到没有任何企图的相爱”。
3.两种排他中心坐标体系引发的困扰《喜福会》中母女间常常近在咫尺,彼此相爱,却感慨着:“我与女儿隔着一条河,我永远只能在岸的这边观望她。”母亲付账时的斤斤计较与女儿偷偷付小费;中国式的客套与美国式的直率时时冲突;中国母亲常常随便造访女儿而引起美国女儿不快,认为应该先打个招呼,母亲则因此受到伤害,从此不再登门造访。在中国母亲眼里,“世上从来只有两种女儿,听话的和不听话的”;而女儿则用一连串的虚拟语气反击“我希望不做你的女儿,你也不是我的母亲”,“我希望我没有出世,希望我已经死了,就跟桂林的那对双胞胎一样”。薇弗莱发现自己一直在与母亲抗争着,而一次次的抗拒铸就的只是自己一生的碌碌无为。
《喜福会》中的四个女儿都在不同程度上存在着爱情婚姻中的不幸:精美36岁了仍孑然一身;薇弗莱曾一度离婚。琳娜作为一名职业女性,经济上独立,富有事业心和进取心,最重要的是,在事业上,她帮助自己的丈夫哈罗德,可是哈罗德对于她的贡献却视而不见并平分家用,对妻子缺乏应有的尊重。露丝刚和丈夫泰德恋爱的时候,第一次见泰德的母亲,并没有被看做美国人。在乔丹夫人看来,露丝作为有色人种根本就配不上从医的泰德,而且她还表明“越南战争就不得人心”。可见在美国白人的眼中,黄种人是没有地位的,根本就不需要弄明白他们究竟是中国人还是越南人;露丝在与泰德的婚姻中很信任地把一切决定权交给丈夫,却被斥为“毫无责任心”,以至于最后丈夫忍无可忍,向她提出离婚。
随着岁月的流逝,原本以美国文化为中心坐标认识世界的女儿们经历了事业、婚姻与家庭的挫折,看到了美国文化的缺陷和不足,对自己认识世界的视角有了进一步的思考,逐渐变得成熟,开始跳出美国中心坐标体系,同时感受中国文化中心坐标体系的视觉及对她们的深刻影响。薇弗莱颇有感触地说:“在短暂窥视之后,我终于发现那边存在的究竟是什么了,一个老妇人,以炒菜锅为盔甲,以织针为剑,她耐心地等待女儿请她进来,等得有点生气了。”只有当年轻的一代最终接纳了祖先文化和自己的中国血统时,一个新的认识世界的坐标体系才得以构建,她们才能够以积极的态度面对人生。小说行将结束时,女儿们已意识到她们需要美国中心和中国中心相结合的坐标体系才能了解中国文化、美国文化,才能了解自己。女儿们对母亲们的理解和认同实质上是中美两种文化之间的理解和认同。
小说中的重要人物吴精美在母亲去世后,她却发现对自己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人却“一丁点也不了解”,从而引发了深刻的思考。父亲向她讲述了母亲在移民美国前在内地所遭受的深重苦难,吴精美终于了解了那个“很爱你,更甚于爱自己的生命”的母亲宽广的胸怀,对女儿的深厚的爱和殷切的希望,她决定完成母亲未尽之愿。当她在上海机场见到自己的两个姐姐时,深情地与她们拥抱在一起,并且看到了“妈妈的脸庞”,“似妈妈就在我们之间”,无法描绘的亲切和姐妹骨肉之情使得吴精美多年间对母亲的积怨瞬间冰释。“这就是我的家,那融化在我血液中的基因,中国的基因,经过这么多年,终于开始沸腾。”当露丝和泰德的婚姻走入困境的时候,安梅告诉她说:“你不必要求精神病医生来帮助你,他不想让你醒来,他让你睡在梦中,找个池塘,把眼泪撒在里面。实际上,他只是一只喜鹊,吞食你的悲伤与不幸。……心理医生只能让你糊里糊涂,让你把一切都看成黑蒙蒙的。”回家后,露丝仔细琢磨了母亲的话,开始承认了母亲的说法,并且发现“美国人的想法也有严重的缺陷。因为有多种选择,很容易搞糊涂,弄不好就选错”。她坚强起来,勇敢地同丈夫做斗争,最终露丝从美国丈夫那里赢得了尊严。因此,母女之间的和解被赋予了海外华裔在文化母国寻根,进而建构新的文化中心坐标体系的深层意义。中国文化中心的坐标体系在母亲在给女儿讲故事、教女儿做人的道理时,“她的一部分思想已经钻入你的脑子里”,只是遭到只承认自己是美国人的美国中心坐标体系的排斥。薇弗莱曾回忆到“早在我六岁时,母亲就教我万事不要露声色,才会成功,这是一种战略”。母亲们潜移默化的熏陶,对女儿们产生了润物细无声的影响,其影响深远而坚定。薇弗莱不仅悟到了“得学会忍耐,不露声色,要先发制人”等成为好棋手的奥妙,同时明白了“下棋的诀窍也是处世行事的准则”。
小说中的精美在母亲去世后,弹起了那架曾令她和母亲冲突的钢琴,弹起比赛时惨败的曲子《求情的孩子》,同时还惊奇地发现一个节奏旋律相似的曲子《十分满意》,“这两个曲子我弹了几遍后,发现它们原来是同一支曲子的两部分”。这里,谭恩美有意将中国文化和美国文化比做两个曲子,在“它们是同一支曲子的两部分”中我们体会到谭恩美的良苦用心:中国文化和美国文化是认识世界的坐标体系的两个中心,没有优劣之分,只有在这两个中心里找到一个平衡点,承认差异,互相尊重,相互理解宽容,美国华裔认识世界才算完整。
正如美国学者Donald Batchelder在《青香蕉》一文所揭示:“对每一种族的人来说,他们生活的地方对他们都具有特殊意义,从而在某种意义上说都可代表世界的中心。”世界因此有无数的中心,但是人们不可能经历全部。而我们一旦能够从自己文化的包围中走出来,去自觉领悟另一种文化,我们将会得到影响自己一生的全新视角,并从此开始收藏异域文化中的宝藏。
[1]Tan,Amy.The Joy Luck Club[M].New York:Ballantine Books,1989.
[2]Huntley,E.D.Amy Tan:A Critical Companion[M].London:Greenwood Press,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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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曾理.两个世界,还是一个世界?——论美国华裔文学作品中华人的“文化认同”问题[J].华侨华人历史研究,2002,(01).
[9]Donald Batchelder.The Green Banana.现代大学英语[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