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兰[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广州 510420]
丁玲是以描写现代女性的苦闷与绝望步入文坛的,到了延安,她对女性问题的痛心疾首却时常与延安的政治话语显得格格不入。丁玲与延安的抵牾除了与王实味等知识分子相同的问题之外,还有其女性意识与延安政治话语错位的问题。这种错位主要体现在如下两个方面:
解放区不乏展现女性与民族、国家关系的作品,这些作品中女性多以控诉者的角色来唤醒人们对民族、国家话语的认同。但是,《我在霞村的时候》的主人公贞贞却不同,遭受日军凌辱的她,本身也是历史的见证者和合理的控诉者,而且她还献身于抗日运动。然而理应成为抗战女英雄的贞贞回乡后却蒙受非议,一再被边缘化。究其原因,是对她的形象评价包含了对女性伦理道德的评价,这种评价的重要性甚至超越了她在民族解放方面所做贡献的因素。
丁玲笔下贞贞的遭遇不仅仅是一个乡村女青年在大的悲剧性社会背景下的遭遇。除了贞贞的痛苦之外,更让人注目的是她“有热情的,有血肉,有快乐,有忧愁,却又是明朗的性格”。贞贞从一开始就有着明确的自主独立意识,自由恋爱是其追求幸福的第一步。落入魔掌,她也没有自暴自弃,而是为我军秘密传递情报,实现了自身的社会价值。回乡之后她拒绝夏大宝的求婚,拒绝一切怜悯和施舍,最后离乡走出自己的路。文中的“我”惊异地看到新的东西又在她身上表现出来了。那么这“新”的东西是什么呢?是离开愚昧的乡村走向更广阔的天地,是坚定的信念。结尾丁玲为贞贞设计了颇令人玩味的独白,“我这样打算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旁人,所以我并不觉得有什么对不住人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快乐的地方”。显然,贞贞的选择是自主的选择。丁玲认可的正是她实现自我价值的行动,而这一点在延安文学作品中是极为罕见的。中国传统社会中,女性自觉不自觉地生成按照男性中心的伦理规范看待外部世界和女性自身的眼光,以至于妇女自觉不自觉地依附于男性,将自身置于“第二性”的地位。霞村人正是基于这样的思想基础把贞贞当做女性中的异类,将其排斥于正常“人”的生活之外。
丁玲对其笔下的理想女性倾注了更多的热情,也提出了更高的希冀。她不仅希望她们获得与男子平等的政治权利和经济地位,而且希望她们的独立人格被尊重,希望她们能够实现女性社会价值,获得精神自由。在她心目中,女性个体独立并勇于承担起社会价值是最难能可贵的,然而,被丁玲赋予理想和希望的作品主人公却并没有获得延安政权高层和文坛主流的认可。
战时的特殊状态使得“阶级、民族所遭受的灾难浩劫涵盖了女子个人由于性别而遭受的压迫奴役”,女性寻求个性解放的奋斗被笼统归于阶级、民族奋斗中。丁玲笔下的理想女性既不是战争女英雄,也不是积极宣传党的方针政策的党政女干部,甚至不是促进战时后方生产的“贤妻良母孝女”。就当时的妇运工作而言,“他们群众妇运的特色,是折中于良妻贤母与社会主义之间的改组派主义,是由农村出身并且熟悉农村生活的干部来干的。她们不需要‘摩登’的女权论者”。在解放区主流文学中,女性往往被强调的是其革命性,女性被认可的身份是过去苦日子的见证者和改造者。与丁玲同样从国统区来到延安的其他作家,似乎也无一例外地认可了这种理想的女性。丁玲笔下的女性,并不是大家公认的理想女性,而丁玲却坚决地站到了她们那一边,认可她们的崇高品质,从她们身上看到了生命力和希望。然而如果肯定了贞贞,那么霞村人的错误即是明显的。
如上文所述,对于作品中的女性形象,丁玲倾注了自身的理想和感情,与她们同欢乐、同悲伤。对于“我”而言,抱着“神气的趣味”聊着贞贞,总“想报告些什么的”的小媳妇、小姑娘们,冷脸的杂货铺老板一类人,只能“忍住了气”以无视来对抗。对于霞村女人们令人扼腕的愚昧和盲从,丁玲让“我”成为理解贞贞的朋友,坚决地站在了贞贞的一方。“理想的女性”融入了作者设计的小联盟之中,却与大众疏离。丁玲笔下主人公与大众间的矛盾颇似鲁迅的小说、杂文中“独异个人”与“庸众”之间的紧张。丁玲的小说无法被当时的大众所接受也源于此。
相对而言,当时被树为文坛典范的赵树理的作品就更容易被广泛认可。三仙姑等赵树理浓墨重彩描写的女性形象往往是作为反面人物出现的,三仙姑周围的“她们”可能也有着并不幸福的婚姻,也有着对美、对幸福的渴望,可是她们对三仙姑没有丝毫的同情,而赵树理和“她们”是站在一起的。稍有叛逆倾向的“三仙姑”,最终臣服于传统的道德观念和行为规范之下,至于她个人幸福与否,显然赵树理和区上的妇女一样并不关心。他一方面肯定小二黑、小芹的自由恋爱,表现农村的新人、新思想、新风貌;另一方面,又回归旧式农民立场,对旧婚姻制度的受害者极尽嘲讽,并最终要求她们回归传统道德规范。赵树理热情地为农民写作,始终站在农民的立场上,而这种立场有时可能体现的是农民的封建传统思想。在这一点上,丁玲和赵树理是显然站在不同视域的——这不是褒丁抑赵,分析这一差异我认为应当将文本放回到历史大背景中,解放区文学“和其他历史时期不同之处在于,战时形成的地缘政治文化,对文学的发展、风貌形成了强有力的制约”,赵与丁两位作家的不同命运正是这一“制约”的结果。
站在谁那一边,本来只是作者个人价值评判立场,然而战时的特殊条件影响了人们的正常思维。“站在谁的一边”在整风运动后被确立为知识分子的倾向性问题。《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下文简称《讲话》)中指出:“对于革命的文艺家,暴露的对象,只能是侵略者、剥削者、压迫者及其在人民中所遗留的恶劣影响,而不能是人民大众。……如果把同志当做敌人来对待,就是使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去了。”《讲话》明确规定了对待人民群众应有的态度。按照这种标准来评判《我在霞村的时候》和《小二黑结婚》两部作品,显然在“贞贞”和与之相对的整个霞村间,丁玲选择站在了贞贞一边,即站在了霞村大多数民众的对立面;而赵树理站在了与“三仙姑”相对的大多数人一边。就群众对文学作品的接受而言,丁玲并不是对群众排斥,她也认为应当“适合群众”,但是“适合群众”不表示要“取媚群众”。对丁玲而言,对群众中大量残留的封建意识的厘清,也是解放区文学的重要任务。但是这样的“好心”被认定不适合解放区的环境。“不是立场问题;立场是对的,心是好的,意思是懂得的,只是表现不好,结果反而起了坏作用。”《讲话》将对群众的认识问题明确定性为作家的“立场”问题,因此,丁玲在整风中虽得毛泽东庇护逃过一劫,之后还是被加上“小资产阶级作风”、“反党”等罪名。
延安时期,党的政策首要的目标是要教育妇女,使她们加入到革命生产的队伍中。由于在农民中推广新思想的阻力很大,因而妇女运动的口号不再是“婚姻自由”和“妇女平等”,而是“拯救婴儿”和“家庭和睦”。男女之间的矛盾削弱了反对日寇和地主的共同斗争。基于这种认识,民族解放和妇女解放被合二为一。而丁玲则是把民族解放和女性解放分成两个问题来讲。丁玲在检讨中承认《“三八节”有感》中虽着重于“鼓励女同志要自强,……也并没有责备男子的语句,但的确有一种‘不要靠男子,自己争气吧’的味道”。其实她仍然没有明白妇女解放命题已经被作为革命事业的一个小分支被融合了。与谁站在一起,一方面是知识分子是否融合进了农村社会的问题,同时也是是否理解了党的政策要求的体现。这一环节,丁玲站错了队。站错队的丁玲并没有标榜自己是一个女权主义者,却提出了后来被女性主义者所广泛讨论的一个问题——男性以革命的名义要求妇女保卫或回归传统,男性的社会优势使女性所受的压迫常常是一种“无声的压迫”。
丁玲成长于反封建礼教、追求个性解放和自由的大的时代背景之下,她能从众多反封建、追求“人的解放”命题的作家中脱颖而出,是因为她从“人的解放”命题中发现了“女性解放”的命题,而且与当时普遍论及的女性解放不同,她走得更远、更深入。她对革命的热情是不容忽视的,她对延安女性问题的指摘也是其革命热情的一部分。《讲话》成功地对知识分子进行了规范化、制度化的指导。政策的权威化和唯一合法解释使得知识分子不能再随性而为。同时延安的妇女政策被有效贯彻,从而延安性别秩序被确定,丁玲最终被同化。对延安性别秩序的挑战宣告失败。今天来探讨丁玲延安时期作品中的女性意识,事实上提出的是一个有关女性文学与政治立场的关系问题。从丁玲的个案分析,女性文学为避免重蹈男权樊笼,避免为宏大叙事所淹没,建立一种与女性性别利益休戚相关又具批判性的政治立场是必不可少且至关重要的。
[1]丁玲.我在霞村的时候(丁玲文集·第三卷)[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
[2]丁玲.在医院中(丁玲文集·第三卷)[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4.
[3]黄子平.病的隐喻与文学生产——丁玲的《在医院中》及其它[A].王晓明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下卷[C].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