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荣丽[苏州大学文学院, 苏州 215006]
光绪十三年,翁铁梅邀集金陵乡贤、流寓诗家名士三十多人祭历代诗人于 山薛庐,仪式完成后众人觥筹交错、诗酒欢宴,极一时之盛。事后,翁铁梅特意绘制《 麓祭诗图》,招邀各家诗词题咏,一时和者甚多,翁氏也隐然成为金陵诗坛的风雅总持。相关文献记载,此次集会诸人大致有:1.流寓者:邵阳魏桂、闽县郑孝胥、庐江吴鉴泉、长洲朱孔彰等;2.乡贤:长白常承恩、长承厚、上元张兆钟、周嘉朴、金还、秦际唐、顾云、蒋师辙、江宁杨长年等。①其中邓嘉缉、陈作霖在叙说当日盛况之后,分别对翁铁梅“盛年劬学,亲师取友,日造乎道”②的治学精神,对其揄扬表彰乡邦文献的义举多有赞叹,而“发潜德之幽光……合今古以证盟,为湖山而生色”③云云。在保存地方文献,发扬乡贤潜德之外,对金陵士绅交期风谊、学术传承等方面也颇有说明。
而对于流寓诗家, 麓祭诗似乎更像是一场普通的集会,如果说有所不同的话,也只是在于规模稍大而已。冯煦题诗写道:“江左儒林得所归,多君风义继朱晖。定知河岳英灵在,玉 云螭下翠微。前尘黯欲销,西园云物剧萧寥。瓣香重下桑根拜,谁谱神弦续大招?”④玩味其语义,所究心者似乎只在于翁氏能够踵续前贤薛时雨主持金陵风雅而已。日后成为同光体魁杰的郑孝胥当日也曾参与此会,其所措意者在于取精用宏的问学之道,与秦际唐所云“四难”,规模体悟相去甚远。事实上,冯、郑二人与金陵渊源极深,对 麓祭诗这一盛会如此评价,因由何在?
石城七子得名于光绪中,光绪十六年,翁长森汇编秦际唐《南岗草堂诗》、陈作霖《可园诗存》、邓嘉缉《扁善斋诗存》、顾云《 山诗录》、蒋师辙《青溪诗选》、何延庆《寄沤诗存》及朱绍颐《倚翠楼诗存》七家诗作为《石城七子诗钞》。卷首序言中翁氏写道:“曾文正公戡乱石城,开馆冶山, 罗天下才隽,论议其中,吾乡人士相与谈道讲业,颉颃上下,于时东南坛席,称为极盛,而七子尤时辈所推挹”,因此成《七子诗钞》。
七子成为全面总结金陵地域诗文风尚传统的主力。自中兴以来,金陵士绅先后组织编纂了《续纂江宁府志》《上两江县志》《国朝金陵诗征》《国朝金陵续诗征》《国朝金陵文征》《国朝金陵词钞》等地域文献资料,成为切实了解道咸以来金陵政治、经济、文化的基础文献。而具体到对金陵诗文风尚的梳理,《金陵诗征》《国朝金陵诗征》《国朝金陵诗征续》三部书更成为自晋朝迄于清代光绪中金陵数千年诗文发展演变的总结归纳!
在七子所归纳总结的谱系中,金陵诗学发展流衍的两个核心因素分别为祈向六朝三唐情韵藻采的性灵风尚以及感时抚事沉郁顿挫的诗史风格。当然,不同的社会环境中两种因素也呈现出各异的风貌。
进一步溯源这两个因素,便会发现情韵性灵为金陵地域诗学的核心特征。自东晋渡江以来,王谢等名公巨卿便逐渐远离情志慷慨。延及南朝,诗作愈发柔靡婉转、藻采纷披。在此基础上,中唐刘禹锡、晚唐杜牧又增添了咏史怀古一途。明清之际,秦淮烟水又借着时代运会再次放射出耀眼的光芒。东林名士与青楼名妓的聚散离合成为家国兴亡的缩影,种种流风余韵演化成为《桃花扇》《板桥杂记》《影梅庵忆语》等传奇笔记,成为《圆圆曲》《听女道士卞玉京弹琴》等诗作。但混融浓厚历史文化底蕴的六朝遗风始终是道咸以降金陵诗家的共同祈向。
当然,金陵诗家对于感时抚事也极为推重。山川舆地、音韵训诂、金石考据等谨严有序的学科门类固然有助于充实诗文创作内容。对于道咸以降的金陵诗坛,朱绪曾、汪士铎等人首先是研经博物、业有专精的学者,集中吊古伤今、金石考订之作比比皆是。当然,此种金石考据模式在援学入诗风尚中仅仅是低层级的接受与认同,在道咸宋诗派的影响沾溉下,援学术以干政事的经世致用思潮进一步得到了金陵诗家的热烈回应。以祈 藻、陶澍所创的惜阴书舍为中心,通经致用的风尚在诗学渊源、传承制度等层面均有所保障。而在此风会之下,以“白门四俊”为代表的咸同金陵诗家在内容、体式等方面均有开拓,经历了从文恬武嬉到乱离板荡的大变局时代,沉郁顿挫的诗史精神得到全面发扬。在内忧外患迭起的乱离之际,山川舆地、典章制度、洋务军政等实用之学自然超越了训诂帖括、金石碑版,成为东南士绅投笔请缨、守卫家国的有力武器。一己之悲欢离合固然可贵,但诗家更为措意广阔的社会,举凡民生疾苦、内政外交、西学洋务等等,无不形诸吟咏。甚至在特定情况下,工拙与否已然不成为评判标准,反映时代现实的深度与广度才是目的所在!
朱绪曾、汪士铎乃至白门四俊等咸同诗家更多地偏向于诗史风格。石城七子作为同光之际的后起之秀,对乡贤前辈自然多有交接亲炙。总结前人利病得失,混融性灵风尚与诗史风格,成就自家面目无疑是诸人共同的努力方向。而从七子内部来看,秦际唐、陈作霖似乎侧重于传承朱、汪的学者本色,而顾云、邓嘉缉则又偏好于踵续顾、王等人的名士风尚。当然,七子也并非仅仅措意于乡贤范式,邓嘉缉的诗学思想已然取道沅湘⑤,而顾云更极力倡言独树一帜、自成一家,与郑孝胥多有契合。⑥
明晰情韵性灵和感时抚事这两个核心因素后,我们便能够理解为何《国朝金陵诗征》编纂完毕之后,金陵诗家要在 山之麓广邀各界名流举行盛大的祭诗活动。如果说这是诸人有意无意间完成对地域诗学谱系的回顾建构的话,那么,自此以后活跃在金陵诗坛并引领一时风尚的,就是稍后于石城七子的同光体诗家,如郑孝胥、陈三立等人!
自中兴以来,金陵诗家唱酬游宴活动名目繁多,诸如挑菜会、东坡生日会、白香山生日会以及莫愁湖、飞霞阁、秦淮河、愚园、 山等集会屡屡见诸诗文,迄于光绪十三年 麓祭诗,此类活动无论在规模还是影响上,均达到了极致。
光宣之际,外来流寓者逐渐越轶本土诗家而上,成为金陵诗坛的主流。在此风潮中,郑孝胥、陈三立所倡导的同光体风尚由萌芽而发展,最终蔚为大观。⑦创作之余,对于诗学风尚的论定梳理,同光诗家也不遗余力。在《石遗室诗话》为核心的诗学谱系中,陈衍对道咸以降金陵诗学成就的着眼路径显然不同于石城七子,而无论是对金陵诗学源流、作家作品的熟稔程度还是潜意识中推重闽派的门户之见,都成为解读道咸金陵诗的障碍。在陈衍看来,金陵诗文价值更多表现为切实反映太平天国运动的诗史风格,而其地域传统风尚中偏好情韵性灵以及援学入诗等特质则粗略肤廓、面目不清。
面对诗坛风尚的悄然转变,石城七子似乎不以为意,完成 麓祭诗并揭橥其诗学谱系之后,诸人相继过世,岿然独存者若陈作霖,也无意与同光诗家一争雄长。虽然金陵诗家亦撰有《可园诗话》《愚园诗话》,然而陈作霖之《可园诗话》多采录著籍金陵者,上殆道光下及并世,就诗立话,因话存诗,颇有表微阐幽,重光前贤之意;胡国光之《愚园诗话》则立足关系愚园风雅的唱和之作,偶有补充阐释,格局视野更为局限。毕竟,舍却宗派之别、门户之分,诗论难免泛滥无涯以近于无所依归,更遑论对后世有所号召吸引。
后七子时代,金陵诗家在创作与诗论两个方面均振起乏力,诗学风尚的转换也就不可避免了, 麓祭诗,是金陵诗学的顶峰,同时,也成为其转向的拐点!
在同光体风尚萌芽、兴起直至风行全国的整个过程中,后七子时代的金陵诗坛也在缓慢完成着自身的转化。毕竟诸如秦际唐、杨长年、卢 等人也曾绍承李联 、薛时雨而起,主持奎光、尊经、凤池等书院,提拔奖掖乡邦俊彦。⑧清末民初这一时段,较为活跃的诗家也多为书院——学堂的教育体系的精英,诸如杨炎昌、王孝 、王瀣、卢前,等等。
而通过《金陵丛书》《南京文献》等乡邦文献整理辑纂工作,以蒋国榜、卢前为代表的后学进一步对同光诗学有所补充完善:如果说傅春官、蒋国榜辑纂的《金陵丛书》体现的是书院传承制度下对金陵诗学历程的认知的话,那么,卢前辑纂的《南京文献》就进一步成为民国间南社文艺思潮下对同光以来金陵诗坛的钩沉与发掘。当然,二者也都是围绕《诗征续》全面总结基础之上的进一步斟酌损益,从这一层面来说,光绪间七子举行 麓祭诗的意义、影响依旧有所延续!
①③ 陈作霖:《 麓祭诗记》,《可园文存》卷八,《续修四库全书》第1569册,第398—399页,第399页。
② 邓嘉缉:《 麓祭诗序》,《扁善斋文存》卷中,《清代诗文集汇编》第759册,第37页。
④ 冯煦:《题铁梅 麓祭诗图》,《蒿 类稿》卷八,《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三十三辑,第498页。
⑤ 在《赠姚裕迪》中,邓氏写道“昔我文献求沅湘,道州之何(何绍基)湘潭王(王 运)。咀含六籍吐光怪,咳唾珠玉犹秕糠。吾家白香(邓辅纶)号诗伯,气骨深稳逾青苍。眼中朋辈艰物色,后来惟爱张与梁。”见邓嘉缉《扁善斋诗存》卷上,第35页。
⑥ 顾氏读书治学不分汉宋,通脱清俊,惟取适意,于门户流派多有厌弃之语。
⑦杨萌芽:《金陵唱和——清末陈三立在南京的交游》,《洛阳师范学院学报》2008年第6期。
⑧ 当然,大致与此同时,蒯光典、张謇等与同光诗派桴鼓相应者也曾主讲尊经、文正等书院,讲业授课之余,诗学风尚的濡染沾溉也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