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孤独者》中的三次复仇

2012-08-15 00:42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长春130024
名作欣赏 2012年36期
关键词:房东鲁迅孩子

⊙姬 蕾[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 长春 130024]

如果说1919年的《呐喊》以划时代的思想深度奠定了鲁迅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地位,那么之后的《彷徨》在艺术技巧上则更加成熟,蕴含的情感也更加悲凉悠长、耐人寻味。《彷徨》中的一些作品明显带有鲁迅自身孤独影子的投射,如《在酒楼上》和《孤独者》。

《孤独者》中的魏连殳学动物学而教历史,很明显是走上了改造思想的路,他成为孤独者的历程也是由于失业导致的经济出现危机、旁人的不理解与嘲笑等因素互相作用而产生的,值得注意的是,与当时的新文化先驱们一味强调个性解放的重要性不同,鲁迅很早就注意到,经济上如果不能独立的话,“个性解放”最终只能成为空谈。他在《娜拉走后怎样》中就曾提出,如果没有独立的经济来源,娜拉出走后不是堕落就是回来,所以对于当时经过“启蒙”觉醒了的人们来说,“人生最苦痛的是梦醒了无路可走”①。魏连殳的痛苦即梦醒了无路可走,而造成这种悲剧的原因,是经济改革、政治改革与文化改革没有能够同步发展,经济上的不独立造成觉醒的青年又回到生活的怪圈当中——绕了一个圈,生活又回到原点。但是,魏连殳与吕纬甫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物,他们之间的区别就在于魏连殳的三次“复仇”,这使得他的人生更具悲剧色彩,即他没有像吕纬甫那样模模糊糊、敷敷衍衍地把“生活”降格为“生存”,而是用“复仇”使得自身更具有一种悲剧的崇高感、悲壮感。

鲁迅对于“复仇”有些偏爱,他曾这样剖析自己:“不知道我的性质特别坏,还是脱不出往昔的环境的影响之故,我总觉得复仇是不足为奇的,虽然也并不像诬无抵抗主义者为无人格。但有时也想:报复,谁来裁判,怎能公平呢?便又立刻自答:自己裁判,自己执行;既没有上帝来主持,人便不妨以目偿头,也不妨以头偿目。有时也觉得宽恕是美德,但立刻也疑心这话是怯汉所发明,因为他没有报复的勇气;或者倒是卑怯的坏人所创造,因为他贻害于人而怕人来报复,便骗以宽恕的美名。”②他对于喜爱看别人牺牲的群众也秉持一种不平的复仇感:“对于这样的群众没有办法,只好使他们无戏可看倒是疗救”③。而魏连殳这个人物之所以比模模糊糊的吕纬甫更打动人的心弦,就在于他的“复仇”。

一、对葬礼上“族人”的复仇

第一次复仇,是文中开篇就已描述过的,魏连殳的祖母死后,全族的人聚了一屋,商议怎样对付他,因为料到他一定会反对旧式的丧葬仪式的。这些族人排成仗势,互相策应,做出一副严厉的谈判的架势,只是为了要他答应葬礼的仪式吗?不是,因为“村人们都咽着唾沫,新奇地听候消息;他们知道连殳是‘吃洋教’的‘新党’,向来就不讲什么道理,两面的争斗,大约总要开始的,或者还会酿成一种出人意外的奇观”。

又是看戏的看客!看客是鲁迅笔下的一个重要的人物谱系,在他的《狂人日记》《孔乙己》《祝福》《阿Q正传》等作品中,都凸显出看客们与独立“个人”的矛盾冲突。魏连殳显然摸透了他们想要看戏的心理,在族人们此唱彼和地说完、沉默充满了全厅的时候,“人们全数悚然地紧看着他的嘴”,然而魏连殳不给他们看戏的机会,他“神色也不动,简单地答道:‘都可以的。’”人们很意外,也很失望,因为无戏可看了。这正是用“使他们无戏可看”④来报复这一众看客。在《野草》中,这种对立冲突因为文学体裁的独特新颖而更加剑拔弩张,如《复仇》这篇作品所展示出来的独特意象——一男一女两个人裸着全身、捏着利刃,在旷野上将要拥抱、将要对对方展开杀戮。在鲁迅陌生化的写作手法下,看客这一人物谱系成为极具象征意义的“路人”——路人们“拼命地伸长颈子,要赏鉴这拥抱或杀戮。他们已经豫觉着事后的自己的舌上的汗或血的鲜味。”(《复仇》)但是,鲁迅笔锋一转,这一男一女在广漠的旷野之上,既不拥抱也不互相杀戮,而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就是说,面对看客们拼命想鉴赏杀戮的兴致,让他们看不到这杀戮、让他们觉得了无生趣才是真正的复仇。从这篇《复仇》中,我们能看到这种复仇方式的独特:看客们以观赏他人生命的消逝为乐趣,这是一种最麻木、最残忍的爱好,因此报复他们的方式只能是让他们无戏可看、让他们觉得无聊:“他们于是觉得喉舌干燥,脖子也乏了;终至于面面相觑,慢慢走散;甚而至于居然觉得干枯到失了生趣。”(《复仇》)但是,复仇的成功也有其代价,这二人从此就这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无边的旷野上,直至自己的身体也变为干枯,可在鲁迅看来,他们仍然胜利了,因为他们终于没有让路人满意而归,而是用自己的另一种毁灭报复了路人们想要观赏杀戮的心理。

鲁迅最无法释怀的就是在看客们看戏般的眼神中,个体的牺牲变得像一出滑稽戏,失去了坚持真理所应具有的崇高感和神圣感。我们在读《孤独者》的时候总是会不经意地联想到鲁迅本人,因为魏连殳这个人物身上有太多鲁迅自身性格的投影。如祖母去世后,魏连殳就知道在葬礼的仪式上族人们会抱着看戏的心态与之对抗,所以他早想好了报复他们的对策:族人提什么要求他就答应什么,因为族人们对他这个喝过洋墨水的怎样“反抗”老例会很感兴趣,所以他干脆什么都同意,让他们在意外之余,事先准备好的话都无从下口,从而陷入没有想到的无聊。同时,在中国古旧的丧葬礼仪中,号啕大哭是不能少的,可是随着礼仪制度发展的僵化,在很多时候这种哭泣并没有追忆逝者的真情实感,反而演化为一种模式化的礼制需要,从而让这种应该真情流露的时刻变得虚情假意。所以,孤独者魏连殳没有哭,“没有哭”这一行为也具有其象征意义,他是在用“不哭”与族人们按照老例又哭又拜又念念有词的行为做无言的对抗,葬礼接近尾声时,当族人们因为没有看到好戏而无趣地要走散的时刻,他却突然流下泪来,而且像一匹受伤的狼一样发出了愤怒又悲哀的嗥叫。“狼”这一意象在这里也是独具匠心的,在一群想要看戏的族人们的窥视下,魏连殳像受伤的狼一样独立倔强而又孤立无援。随后他还是不给看客们看戏的机会,因为去“窥视”的族人发现他回家后似乎已经睡熟了——对于前文铺垫过的重感情的魏连殳来说,这是不可能的,他这样做只是为了不满足族人们想要看热闹的任何愿望,让他们无戏可看,这就是他向族人们的第一次复仇。

二、对生活中周围人群的复仇

比起对族人们的第一次复仇,魏连殳的第二次复仇更加让他陷入痛苦之中,因为他对族人们是没有一点儿好感的,所以在祖母葬礼上让他们无戏可看并没有对他的心理造成什么伤害,但是当他对周围人群态度发生改变时,对人性也就更加悲观失望。本来魏连殳是以老者和幼者为本位的,这也正是“五四”新文化运动的主要内容之一,新文化先驱们发现了妇女、发现了儿童、发现了弱势群体,他们以一种人道主义的新观念来看待弱者,魏连殳也是这样,他本来认为孩子全部都是好的,后来变坏都是因为环境所致。因为这种“五四”特有的人道主义情怀,他对房东家的孩子特别好,然而几个月后,他却尝到了被“孩子”仇视的滋味。这一情节安排的深意要从鲁迅对“孩子”的看法说起,鲁迅在《狂人日记》的结尾就曾呼吁“救救孩子”,因为秉持着“五四”初期进化论的观点,“孩子”在鲁迅笔下也有浓厚的象征意义,他总是认为,成年人也许受到古旧传统的影响,孩子却是纯洁无瑕的,他们是中国未来的希望。但是其实鲁迅自己内心也充满疑问和矛盾:在这种环境的潜移默化影响下成长起来的孩子,真的能成为中国未来的希望吗?在《示众》中,一个还不会走路的孩子被老妈子抱去看砍头;在《长明灯》中,与狂人直接对立的恰恰就是那些嘲笑他的孩子……在这些作品中,我们看到鲁迅的另一种担心,“孩子”的意象从“希望”变成了戕害独异个人的一分子。

魏连殳同样遇到了这样的抉择,当他被辞退后没有了经济收入,所以朋友们不再来了,在这寂寞中,当他听见房东的孙子玩笑的声音时,就想给他们抓一把花生米吃——自己如此困难的时候,他还是秉持着弱者本位的观念。然而孩子们不吃他给的东西,而且都躲着他。魏连殳体会到自己被世界拒绝的滋味后,选择了自暴自弃——“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做了杜师长的顾问。从这以后,他开始了第二次复仇,即推翻了他之前所信仰的一切,因为这崇高的信仰只给他带来了人间的冷眼与嘲笑,他的坚持并没有换来对等的尊重。以前他尊敬老者、儿童,尊敬所谓的“下等人”,包括他的房东。可是在老房东看来,那是因为他怕孩子们,低声下气得可笑。以前他见到房东大娘,会有礼貌地称呼她为“老太太”,可是她却说这是“迂”“像一个哑子”。他们正是鲁迅笔下的“庸众”的代表,他们身为被压迫者却不自知,身为低贱者却不懂他人给予的尊重的意义。他们不懂“尊重”与“怕”的区别,在当奴才久了的庸众那里,尊重个体人格和尊严的人反而只是没有能力的表现。

所以,他的第二次复仇就是对他本来报之以崇高敬意的老者、幼者与弱者,而方法就是不再把他们当一个人格独立的“人”,他以前尊重孩子,可是现在要孩子学狗叫、磕响头才给他们买东西;他以前见到房东大娘很有礼貌,现在却叫她“老家伙”,但是反讽的是房东却认为“真是有趣”,并改口叫他“魏大人”了。这一情节更是融入了鲁迅的国民性批判思想——为什么以弱者为本位、尊敬他们的时候,得到的只是不理解与嘲讽,而在不把他们当“人”之后,反而会获得他们的尊重?这正是让鲁迅痛心的“庸众”们的奴性使然。

三、同归于尽式的复仇

魏连殳的第三次复仇是对自己的毁灭,是一种决绝的、同归于尽式的复仇。在文中,魏连殳有一段看似自相矛盾的内心独白:“我已经躬行我先前所憎恶,所反对的一切,拒斥我先前所崇仰,所主张的一切了。我已经真的失败,——然而我胜利了。”他的“胜利”在于他用躬行以前所憎恶的一切这种行动报复了看客们,报复了不理解他的、伤害他的所有人,在这一点上他胜利了;然而他却同时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失败者,因为他所崇尚的真理、他所信仰的理念都一一破灭,“五四”初期风靡一时的人道主义思想中的自由、博爱、平等等在他的生活中无一实现,青年时期想要改革中国的愿望被现实击得粉碎,他也成了一个无人理解的、不折不扣的“孤独者”。鲁迅在《这样的战士》中曾经描绘出一个“无物之阵”,在这个“无物之阵”中,战士想要举起投枪,可是他遇到的一切都只是对他点头,他的投枪投出去也刺不中任何目标,因为他身处在“无物之阵”。这是一个带着隐喻的故事,战士面对这样的无物之阵注定失败,但他还是举起了投枪,这正是鲁迅本人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反抗绝望的精神。而身处当时的中国社会,魏连殳就像在无物之阵中的战士,他想投出投枪,他想改革社会,改变的却只是自己。所以,他最后的复仇只能是直面自身的复仇,如他并不珍惜钱财,也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他爬到杜师长的顾问这个位置上去,并不是因为自己“想通了”、想要飞黄腾达,而只是想用这种庸众们艳羡的生活嘲笑他们、报复他们,所以在过着这种生活的同时,他内心的挣扎与矛盾是可想而知的。妥协还是坚持,是每个人都会面临的问题,而在《孤独者》中,魏连殳是在用相当于自虐的方式叩问自己的灵魂。所以当文中的“我”看到棺材中永别的魏连殳时,他竟然像在嘲笑自己:“他在不妥贴的衣冠中,安静地躺着,合了眼,闭着嘴,口角间仿佛含着冰冷的微笑,冷笑着这可笑的死尸。”

从对看戏的看客们痛快的复仇,到让他心生痛苦的对弱者的复仇,再到躬行自己先前嫌恶的一切、对自己展开的复仇,魏连殳就像一个孤零零的个体在一个巨大的黑洞中徒劳地用自身的生命与之对抗。无论是家族中的族人们,还是生活中周围的人群,甚至最后包括自己的内心深处,没有一处他的容身之处,而最可悲的是这些痛苦产生的原因正是因为梦醒了无路可走,经过了“启蒙”的一代青年的思想是无法倒退的,但是身处现实生活中的苦闷又让他们成为了孤独者。

在《孤独者》中我们的确能看到很多鲁迅自身的投影,他独立于其他一切人的精神界战士的形象就是他这样的“孤独者”最好的注解。无论是他本人还是“孤独者”魏连殳,他们以个人之力对抗整个社会、对抗“无物之阵”的悲剧感是前所未有的。不可否认的是,如果没有鲁迅,“五四”新文学中体现出的个人主义话语将会苍白许多、浅薄许多。个人主义作为一种精神态度烙印在他的思想中,他这一孤独“个人”的形象是无法改变了的。他并不是尼采颂扬的超人或应者云集的英雄,而是在孤独的路上向着“坟”踽踽独行的一个最执著的“个人”。

①③④ 鲁迅:《娜拉走后怎样》,《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159页,223页,223页。

② 鲁迅:《杂忆》,《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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