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诗旻[浙江工业大学, 杭州 310028]
作 者:罗诗,博士研究生,浙江工业大学讲师,研究方向:英国文学研究。
“堕落”作为《失乐园》的核心情节有着双重指涉:天使的堕落与人的堕落。两者在两个不同的时空层面展开,其间又有着互为因果的联动关系。由于这两次堕落事件,“失乐园”可称为“复调的失乐园”。本文将两者并置,从这两次堕落事件的关系着眼,试图通过追寻堕落的发生过程,还原文本之下的真实情境,更深刻地理解这一核心情节。
若从心理发生学角度考察堕落过程,我们可将堕落前的状态视为前俄狄浦斯状态。在这一状态下,主体与对象、自身与外部世界尚无明确区别,主体没有中心明确的自我概念,他/她经历着自己与外部世界的一种“共生”关系,这一关系模糊了两者之间的一切明确边界。在这个完满的闭合之中差异和丧失都不可想象,似乎世界为他/她而创造,而他/她也是为世界而创造的。这也就是拉康所称的“想象界”。同时,这也是拉康所谓“镜像阶段”的发生时期:身体活动尚不协调的幼儿在镜中看到一个令人愉悦的统一的自我形象。镜中形象既是他/她自己,又不是他/她自己,主体与客体之间仍然处于混淆状态,他/她与这个形象的关系仍是一种“想象性”的关系,但他/她为自己构造一个中心的过程已经开始了,主体自我就从其中脱蜕而来。这一自我本质上是自恋的,凭借它主体在世界上发现某种可以与之认同的东西,从而支撑起一个虚构的统一自我感。①
这状态正是堕落前的撒旦与亚当所处的状态。关于堕落前的撒旦诗中没有直接的描述,但有一处可让我们窥其一斑。那是撒旦在地狱鼓动身边的别西卜时所说的一番话:“您,竟是他——多深的沉沦,多大的/变化!往昔在福泽广被的境地/您周身焕发起超凡的光辉,远胜/万千辉煌的同辈!”②别西卜论品第爵位是仅次于他的天使,由此我们可以想见撒旦昔日的辉煌:他是天堂里地位显赫、卓异群伦、深得神宠的大天使,至少在他自己看来如此。这就是他的自我镜像,透过其他天使向他反映回来的“我”而达到了对“我”的某种意识。虽然这是一个异化了的形象,他在其中“误认”他自己,但他的自我就是这样建立起来的,这使他得以与其他天使拱侍在上帝周围其乐融融地共享天堂,即与外部世界建立一种和谐融洽、共生共荣的亲密依存关系。此时,他与他的创造者上帝的关系是名义上的父子、实质上的母子关系,上帝于他是一个缔造者供养者的角色,而这一角色的实质正是母亲的身体。然而这种合二为一的状态并不像表面看去那样和谐:撒旦自陈他受不了上帝作为缔造者的莫大恩情,这不可承受之重使他对上帝心生怨恨,想一步登天凌驾于上帝之上。这是一种对母亲身体的谋杀性攻击本能,是将这一身体撕成碎片的幻想,一种害怕这一身体会反过来消灭他的偏执妄想。
同样,堕落前的亚当也处于相似的镜像阶段。亚当这样向拉斐尔讲述自己的经历:他醒来之后上帝对他说整个地球都赐给他和他的子孙,他是这个世界的主人,走兽、游鱼和飞鸟都受他命名,向他效忠。在这样一个想象的存在领域,世界为“人”而创造,正如“人”也是为世界而创造的,“人”的主人身份稳固而圆满,他拥有“父”的形象和由父那里分得的智慧——理性。在这个想象界中没有死亡,世界的连续存在之依赖于“人”的生命,正如“人”的生命之依赖于世界。世界不是一个非人性的异己的存在,而是一个与人有着重要关系、给人以意义感价值感、亲自对人说话的主体。它使人感到,世界似乎是有意义的以人为中心的,正如人反过来也是有意义的以世界为中心的。③
打破这种“二而一”结构的便是父亲的出场。父亲的出现把儿童与母亲的身体分开,幼儿与母体的力比多关系被打破,“二而一”结构让位于“三而一”结构。父亲代表着律法以及紧随其后的一整套象征秩序。就撒旦而言这个“父亲出场”的情境就是上帝当众宣布弥赛亚为涂圣油的君主这一事件。这一事件使撒旦认识到,父亲这一形象中还存在着一个更宽广的权力网络,而他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且他在这一网络中的位置和角色也是先定的,是他身处其中的整个秩序网络为他安排好的。同时,伴随这一认识发生的还是一个“去中心化”的过程,他远不是世界的中心,世界的存在并不依赖于他。这是一个痛心的、幻灭的时刻。作为主体的他的同一性是由他与周围各个主体,特别是由他与弥赛亚的差异决定的。弥赛亚之为弥赛亚是由于排除了他(及其他众天使)这另一主体。他在这个象征秩序中的身份是由差异(他不是弥赛亚)、由排除(他不是圣父的独子,涂油的君主)、由缺失(他必须放弃从前与上帝及外部世界的想象性认同)所界定的。
同一情形也发生在亚当身上。对他而言,上帝在将世界交付给他时已给他订立了规则,那就是不能吃知识树的果子,违规的代价是死亡。这就是父亲的立法,禁令被以大写的“NO”醒目地标示给人。随着对这一律法的接受,人就从想象的认同秩序转入符号的象征秩序。一旦违禁,他就会被逐出喻指子宫的“园中园”,面对“有死”这个真理。然而此时,这一律法虽已建立,但并未为人领受。真正的后结构主义焦虑来临于亚当偷食禁果之后。因违反禁令而触碰、而经验律法迫使人必须理解这样一个悖论:同一仅仅是作为差异的结果而出现的。换而言之,善之所以为善仅仅是由于排除了恶,偷食禁果前的人只知善不知恶,这“纯粹的光明”同时也是“纯粹的黑暗”,因为两者导向相同的结果:一无所见,亦即蒙昧。“天真,那蒙住他们/使懵懂于丑恶的面纱如今消失了”④。这里的“天真”的“面纱”就是堕落前的人所处的蒙昧状态,他由于对差异的无知也对象征秩序及其律法无知。而“自从眼睛/亮堂后,我们真的发现,发现/我们懂得善与恶,失去善,得到恶:/糟糕的知识之果……”⑤所谓“知善识恶”其实乃是“因恶识善”。偷食禁果后的亚当和夏娃随即欲火如焚,两人缠绵之后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赤身裸体而急欲遮羞。这一反应表明,人对两性之别的最初发现也正是在这同一时刻发生的。这一象征秩序的真理性悖论,人在认知领域中学到,也在语言领域和性的领域中学到。人现在必须在这样一个事实面前低头,那就是他再也无法直接到达存在本身,到达那赋予其他一切以意义的终极意义,特别是那个现在已被禁止接近的母亲身体,那个流着奶和蜜的伊甸园,那个静谧安宁、保护其免受伤害的子宫。他被从完满的想象性占有之中放逐到充满差异、丧失和匮乏的空洞的象征界。
由此,对于堕落后的撒旦和亚当而言,一个由差异和丧失发动起来的欲望过程就此开启,这是一个无穷无尽的区别与不在的过程。代替对任何欲望对象的完满占有,主体现在将只不过是从一个替代性对象,那些拉康称之为“对象小a”的东西移向另一个替代性对象,沿着一条没有尽头的欲望链条做永远徒劳的移置运动。因为所有这些欲望都源于根本性的缺失,主体徒劳地以“对象小a”来填补位于其存在正中心的缺口,在替代的替代和隐喻的隐喻中间运动,再也无法达到在想象界中经验到的那种即便是虚构的纯粹自我同一和自我完满。镜子的隐喻世界让位给符号的换喻世界。于是,进入象征秩序的主体成为欲望的猎取对象。⑥
亚当和夏娃接受了父亲出场带来的这一套象征秩序,将他们的欲望驱入地下,驱入无意识领域,进入那个先定的规定了不同社会角色和性别角色的结构,成为一个被分开在意识生活和无意识欲望之间的分裂的主体,也即由subjection(屈从)而成为subject(主体)。然而撒旦却因“鄙视”而拒绝“屈从”,从而闭塞了迈向主体之路。诗中他这样说道:“……这词儿(投降)/使我遭鄙视,可不干,在下属精灵/伙伴中,我怕丢丑,我诱惑他们,/许过许多诺言,有过许多吹嘘,/就是不投降,夸口我能降服/上帝……”⑦撒旦的这番话呈现给我们的是这样一个形象:于他自己,他是鄙于投降、屡败屡战的斗士;于其下属,他是虽败犹荣、永不言弃的统领。这个光辉卓异的形象就是他从镜像阶段继承而来的理想自我,他的那喀索斯之影。而那泓反射倒影的湖水就是他者目光的注视,或说他内心折射出的他者目光的注视。他从他者目光中看到自身欲望为他者所承认,使自身成为他者欲望的欲望。不仅如此,他的欲望本身也是从他者那里接受来的。这里的“他者”是产生欲望的语言关系、社会关系、性关系的无所不在的网络,这个网络包围着他并把他织入其中。此时他如救命稻草一般紧抓不放的正是他从整个他者领域接受而来的种种欲望,他的牢狱就是由这些欲望派生出来的异化了的理想自我的镜像,他在这一形象中进行认同,从而被导向误察和误认之途。由于执著于这一镜像,他拒绝接受象征秩序施加于他的由差异、排除和缺失所界定的位置,拒绝由想象界进入象征界,进而把自己看做自由的、统一的、自主自律的和自我产生的个体,从而迷失在一个于封闭的回路之内不断相互映射的自恋的循环之中,它像一个由无数面镜子组成的迷宫,使他无论走到哪里看到的都是自己。这是梦魇般的体验,也是真正的地狱,如撒旦自己所说:“我逃奔去的地方净是地狱;我本身即地狱。”⑧然而,人却“回到他审判他们的地方,恭敬地/拜倒在他的面前,两人都谦卑地/忏悔错误,并请求饶恕,以泪水/灌浇土地,以叹息充满空间,/全发自痛改前非的心田,表示出/真诚的悲痛,显得知耻而驯服。”⑨人以忏悔敏敬之心臣服于象征秩序,虽不能就此免担违禁行为的后果,却为自己恢复了迈向真正主体身份的可能性,而不是回归镜像,重复遭遇象征秩序之初的创伤性经历。
由以上分析我们或许可以这样理解“堕落”这一核心情节:它以神话及寓言的形式讲述了一个主体形成的成与败,揭示了自由与律令的悖论,指示出主体之福祉所在,并预示着由“失乐园”到“复乐园”的必然道路,从而完成一个由丧失与放逐到复得与回归的叙事循环。
①⑥ 特雷·伊格尔顿:《二十世纪西方文学理论》,伍晓明译,北京大学出版2007年版,第146页,第146—147页。
③Althusser,Louis“.IdeologyandIdeologicalStateApparatuses”,Lenin and Philosophy and Other Essays,trans.B.Brewster,MonthlyReviewPress,19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