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阶级的边境线上——从萧军的经历看《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2012-08-15 00:42天津
名作欣赏 2012年16期
关键词:萧军延安讲话

/ 天津_朵 渔

1940年6月,在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的帮助下,萧军携妻小与老友舒群一起,第二次来到延安。在此之前的1938年3月,萧军曾只身一人,徒步由山西赶到延安。此行延安只是路过,他原计划到五台山去打游击,但战事相阻,路途不通,未能如愿。毛泽东从丁玲那里知道消息后,很想会会这位鲁迅弟子,特派办公室秘书和培元前往问候。和培元提出安排时间让他见见毛主席,萧军竟然客气地回绝了:“不见了,他挺忙的,我也只住上一两个星期就走!”

再次回到延安,萧军的身份依然是“鲁迅弟子”。他一到延安,便开始宣讲“鲁迅精神”。他认为,他的任务就是“传先生的道,帮助人理解真理和艺术”。“鲁迅虽然不是一个党员,但他却具备着革命的最高的品质和精神”,他要用鲁迅精神“给那些卑俗的和机会主义的党员们一点警惕”。他的第一个打击对象是“俄国贩子萧三”,然后是“何其芳的左倾幼稚病”,“立波恶劣作品的影响”,“雪苇的‘形式主义’,周扬的‘官僚主义’”。当时延安正在开展整风运动,鲁迅也被毛泽东成功地塑造成了延安知识分子乃至中国革命文化的重要精神符号。来到延安一年多后,萧军决定去见毛泽东一面。他要将自己在延安看到的一些不平事向毛反映一下。他认为只有他能够完成这个任务,“要决然地担当起人类保护者监督者的担子,我能!”他给毛泽东去了一封信,不几日,毛的秘书胡乔木来信,说毛要找他谈话。两人第一次谈话非常融洽,他在日记里记下了对毛泽东的第一印象:“毛的为人使我对他起了好感,诚朴,人性纯厚,客观。”

随后,萧军又向毛去信,谈的还是自己对延安的不适应。8月2日,毛泽东回了他一信,信中写道:“延安有无数的坏现象,你对我说的都值得注意,都应改正。但我劝你同时注意自己方面某些毛病,不要绝对地看问题,要有耐心,要注意调理人我关系,要故意地强制地省察自己的弱点,方有出路,方能‘安心立命’。否则天天不安心,痛苦甚大。”萧军也意识到了自己性格上的这些“缺陷”,他请求毛泽东“我很愿意再和您做一次谈话的,如果可能,将来可以随时寻您来谈谈”。这之后,他与毛泽东又有过几次接触。1942年1月1日,一次长谈之后,萧军写道:“我看出他的精神今天是特别倦怠,预备走了。他使人感觉是:松弛,不易集中,不立刻对一件事透彻地解释,有些地方虚无脉络。他是个敏感轻他的人。他不是哲人,学者,他是农民性的中国式的自然主义式的领导者,单纯的政治家。他的唯一长处大约就是能够在松弛里含孕着一种神经性的力量,也就是‘大深度围观智若愚’的表现吧?”毛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大概也拿不准。但他和毛泽东之间似乎已亲近很多。2月10日晚,为了“孩子的一张小床事”,他又去了毛泽东那里。除了谈鲁迅之外,他们还谈了党内对一些人的处分,谈了关于自由与不自由。

1942年3月底,萧军准备离开延安。“为了欢送我,今夜开假面舞会。”舞会上,延安的一些大人物都来了,毛泽东似乎舞兴不浓,“他在舞场上是打瞌睡的”。当时延安条件虽然艰苦,但舞会似乎常开。1942年4月27日,毛泽东写信告诉他:“准备本星期六开会,请你稍等一下出发,开完会你就可以走了。”这就是著名的“延安文艺座谈会”。

2

1942年5月2日下午一时多,延安一干文艺大腕——周扬、丁玲、艾青、陈荒煤、何其芳、林默涵、刘白羽、周立波、华君武、吕骥、陈波儿、萧军等八十余人,汇聚在杨家岭办公厅底层南厅。毛泽东首先作了发言,他说:“我们有两支军队,一支是朱总司令的,一支是鲁总司令的。”“朱总司令”就是朱德任总司令的军队,而“鲁总司令”则是指鲁迅。毛泽东将鲁迅树为左翼文化的总司令,以此来论述文艺工作的重要性。

林默涵是当年会议的出席者之一,他说,“那天有一位作家的发言口气很大,颇为出格”,他和许多出席者“都有点听不下去了”。林所说的这位发言者,就是萧军。他作为第一个发言者,开口就大谈作家是“独立的”、“自由的”,是不需要党的领导的。并说鲁迅在广州就不受哪一个党、哪一个组织指挥。“红莲、白藕、绿叶是一家;儒家、道家、释家也是一家;党内人士、非党人士、进步人士是一家;政治、军事、文艺也是一家。虽说是一家,但它们的辈分是平等的,谁也不能领导谁……我们革命,就要像鲁迅先生一样,将旧世界砸得粉碎,绝不写歌功颂德的文章。像今天这样的会,我就可写出十万字来。”

萧军在会上的发言完全不着调,他发誓要做世界上最好的作家:“我非常欣赏罗曼·罗兰的新英雄主义。我要做中国第一作家,也要做世界第一作家。”萧军的发言与毛泽东在座谈会上所定的调子——“立场”、“态度”、“对象”、“学习”以及文艺“为什么人”和“如何为”等完全不合拍,他唯一像样的表态竟然是“我要还在延安吃所欠下的馍”。他的发言受到胡乔木的猛烈抨击:“文艺界需要有组织,鲁迅当年没有受到组织的领导是不足,不是他的光荣。归根到底,是党要不要领导文艺,能不能领导文艺的问题。”毛泽东对胡乔木的发言非常满意,开完会后让胡去他那里吃饭,“说是祝贺开展了斗争”(《胡乔木回忆毛泽东》)。

5月16日,召开第二次会议,会议的焦点人物仍然是萧军。他尖锐地说:你们现在又开文艺座谈会,又在整风,你们现在整“三风”,将来总有一天会整“六风”。你们为什么不在十年以前就提出来呢?这话就有点挑衅的意味了。他根本没有理解这次文艺座谈会在整个整风运动中的作用,也没有领会整风对一个政党的意义。但他的预感是对的:你们现在整“三风”,将来总有一天会整“六风”。

相对而言,何其芳的发言就中听得多:“听了主席刚才的教诲,我很受启发。小资产阶级的灵魂是不干净的,他们自私自利、怯懦、脆弱、动摇。我感觉到自己迫切地需要改造。” 在小组讨论会上,有人开玩笑说他这是“带头忏悔”。在整风运动的大背景下,文艺座谈会的一个目的就是让知识分子们“缴械投降”,主动忏悔。

文艺座谈会后,毛泽东对萧军也开始渐渐冷落。随后,延安文艺界发起了批判王实味的运动,萧军也被卷入其中。在一次批判王实味的大会上,王实味每说句什么,立即招来一片怒吼和痛斥声……萧军坐在会场后边,听不清前边说些什么,他便烦躁起来,站起来大声喊:“喂……让他说嘛,为什么不让他说话!”大会不欢而散。萧军走在回家的路上气愤地说:“这他妈的开的什么会,简直像狗打架倒尿盆,哪像个最高学府!”萧军从个性上就是不驯服的,更不适宜做一个党徒。

5月底,萧军曾将几本书送给毛泽东,目的是“我们要互相教育,互相影响,互相帮助,这里面毫没有不洁的动机,我希望他能够更深地理解文艺,理解鲁迅先生,这对于革命,他自己,文艺本身全有好处。人对于应该做的事一定要勇敢地去做,决不该为了一些平庸的顾虑而失去了时机”。然而随着座谈会的召开,特别是由胡乔木执笔整理的讲话稿成为各根据地的文艺指导思想,鲁迅的地位已逐渐被边缘化,萧军的地位更是不妙。

从萧军当年的“延安日记”(见《人与人间——萧军回忆录》)来看,除了“鲁迅使徒”这个角色外,他似乎一直都没有搞清自己的位置。他以为自己与毛之间是“半宾半友”的关系,事实上这层关系何其脆弱。他曾公开宣称:鲁迅是我的父辈,毛泽东只能算是我的大哥。他也没搞明白他所尊崇的鲁迅(“五四”新文化运动的鲁迅)与毛泽东所树立的鲁迅(左联总司令)并不是一回事。我们说这位东北老作家为人耿直,不屈不挠,这是好听的话。事实上还有一层意思:他果真有些不识时务。

3

萧军与《讲话》的要义相抵牾,绝非偶然。作为“五四”一代人,萧军希望作家能够具有自由和独立的地位,而《讲话》则是从整顿文艺队伍、确立党对文艺工作的领导、使知识分子有机化等立意人手,要求文艺家必须做党的事业的“工具”和“螺丝钉”,消解他们的精英心态和个人主义思想,使其“与人民大众打成一片”。《讲话》开篇即提出:“我们的文艺是为什么人的?”“为什么人的问题,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原则的问题。”“我们知识分子出身的文艺工作者,要使自己的作品为群众所欢迎,就得把自己的思想感情来一个变化,来一番改造。没有这个变化,没有这个改造,什么事情都是做不好的,都是格格不入的。”

《讲话》借用了列宁的一句话,文艺应当“为千千万万劳动人民服务”,明确提出了文艺为人民大众、首先为工农兵服务的方向,却对列宁接下来的一段话闭口不提:“文学事业中最少能忍受机械平均、水准化、少数服从多数”,文学事业“无条件地必须保证个人创造性、个人爱好的广大原野,思想与幻想,形式与内容的原野”。也就是只要求作家做“齿轮”和“螺丝钉”,哪怕违背艺术规律。

要为人民大众服务,就必须“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而不能站在小资产阶级的立场上。《讲话》的整个秘密或精髓,其实就在于这个“阶级”的划分。划分阶级是革命的前提。而革命的合法性在于承诺一个新世界,造就一批“新人”。革命文艺必须成为整个革命斗争的有机组成部分,这个逻辑是讲得通的。在这个革命逻辑中,文艺家必须成为革命的“螺丝钉”—— 一个有机的组成部分,个人性的东西必须被压抑。用《讲话》里的话说就是:“政治,不论革命的和反革命的,都是阶级对阶级的斗争,不是少数个人的行为。”在阶级社会中,文艺不再是抽象的,而是非常具体的。对于文艺家——尤其是“小资产阶级文艺家”而言,这种转变在情感上是很难实现的。比如说,如果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如何对待提高与普及的问题?《讲话》用自己的启蒙逻辑解决了这个问题:即使是普及,也不能“总是一样的货色,一样的‘小放牛’,一样的‘人、手、口、刀、牛、羊’”,必须在普及的基础上提高。在这里,文艺家不再是普通意义上的深度围观启蒙者,他必须真正化身为大众的一员,用大众自己的东西更新、提高、创造自己,最终创造出一种社会主义“新人”。

社会主义“新人”不仅是社会主义人民共和国的政治根基,更是共产主义乌托邦构想的终极目标。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新人”?张旭东在解读“新人”时说:“什么是新人?新人是被人民共和国所界定的人。什么是人民共和国?人民共和国是以这样的人民作为精神、伦理和文化基础的新国家。但一种认同,一种哲学意义上的同一性,就沿着这样一种辩证逻辑,从这样一种‘同语反复’里生发出来。”“这个新人在寻找属于自己的新世界的途中成为了新人。”在这样一个逻辑构想中,“新人”作为一种自我创造、自我生发,的确可以激发人们的热情和理想。那么多作家、文艺家心甘情愿将屁股移过来,投身其中,是有其情感依据的。但要让文艺家们一开始就认识到这一点也很难。这就是整风运动的必要性所在。《讲话》在最后说:“有许多党员,在组织上入了党,思想上并没有完全入党,甚至完全没有入党。这种思想上没有入党的人,头脑里还装着许多剥削阶级的脏东西,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无产阶级思想,什么是共产主义,什么是党。他们想:什么无产阶级思想,还不是那一套?他们哪里知道要得到这一套并不容易,有些人就是一辈子也没有共产党员的气味,只有离开党完事。因此我们的党,我们的队伍,虽然其中的大部分是纯洁的,但是为了领导革命运动更好地发展,更快地完成,就必须从思想上组织上认真地整顿一番。而为要从组织上整顿,首先需要在思想上整顿,需要展开一个无产阶级对非无产阶级的思想斗争。延安文艺界现在已经展开了思想斗争,这是很必要的。”这段话再明确不过:《讲话》首先是一份“整风”文件,文艺家必须要解决的就是自己“思想上”的问题,然后才谈得上创作。王元化曾说,延安文艺座谈会时期提出知识分子思想改造,其要义用一句话概括就是:“把屁股移过来。”(《讲话》初版本)意思是,在认识真理、辨别是非之前,首先需要端正态度、站稳立场,只有在立场问题解决以后,才能认识真理。

4

1943年10月19日,《讲话》在《解放日报》全文发表后,中共中央“总学委”发出《关于学习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的通知》,指出这篇《讲话》“是中国共产党在思想建设、理论建设的事业上最重要的文献之一,是毛泽东同志用通俗语言所写成的马列主义中国化的教科书”,并印刷成册,列为当时的“整风必读的文件”。其后,这篇《讲话》成了中国共产党建立文化领导权的理论依据和指导手册。

萧军虽是党外人士,但在党领导一切的时代,他依然必须接受“被领导”的地位,否则就难以生存。1943年被批判后,萧军生存无计,主动要求到乡下去种田。但乡下生存更加艰难,到了冬天,连粮食都不够吃。1944年3月,萧军重回延安,准备向组织靠拢。他与当时的中央党校副校长彭真有过一次谈话。彭问他:“党的原则是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地方服从中央,领导你的人工作能力不一定比你强,你能做到具体服从吗?”萧军听后,一口回绝:“不能!我认为不对我就反对!更不能服从照办!谁要是命令我,支使我,我立刻就会产生一种生理上的反感,这是我的弱点!难以克服的弱点!看来我还是留在党外吧,省得给党找麻烦!”

1946年,萧军重返阔别十年的哈尔滨,在中共中央东北局的资助下,创办了鲁迅文化出版社和《文化报》,并自任主编。1947年夏,东北局的《生活报》也在哈创刊。萧军完全没有体察到身边环境的复杂性,依然风风火火地四处演讲,与《生活报》“争夺群众”和“话语领导权”,处处对着干。终于在1948年8月26日,《生活报》抓住《文化报》社评中的一句话大做文章,对萧军展开批判,说他诽谤政府和土改,挑拨中苏友谊。萧军一开始还以为这是《生活报》某些人对他的个人攻击,“这不是党的意志,我与某某人不能完,将来到中央见了毛主席,谁是谁非一定能弄清楚”。他完全不了解《生活报》代表的是一级党组织的意志。根据中央东北局的决定,从1949年6月开始,整个东北的机关、学校、单位被发动起来批判萧军一人,此举也开了大批判的先河。在火力强大的“全民大批判”以及“各种行政手段”的干预下,《文化报》被迫停刊,萧军也被排斥出文艺界,被组织“安排”到抚顺煤矿去“改造思想”。

萧军败走东北,是个人主义在集体主义面前的败落,作为一个象征,从此溢出体制之外的“自由职业者”再无存在空间。刚刚取得政权的共产党开始着手建立起一套基本类似于列宁所创斯大林所确立的苏式体制。人们开始依赖“单位”生活,传统的民间社会不复存在。1949年之后,一个人没有“单位”将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在国家掌握几乎所有资源的大前提下,单位成为国家将资源分配到个人的工具,全国实质上是处于一个(国有)雇主之下的“大工厂”,没有选择雇主的可能,因此,“不服从者不得食”。在文艺领域,作家们被编织进各级作家协会、出版机构、新闻单位等体制网络里,成为“文艺工作者”,处于党委绝对领导之下,“无所逃遁于天地之间”。相应地,文艺的生产机制也发生了变化,“个人创造”的自由被压抑,“采风”、“体验生活”等“客观现实主义”的东西得到张扬。

《讲话》作为“党管文化”的一份理论纲领,一直延续至今。问题是,这份诞生在战时延安、处处洋溢着“革命话语”的理论文本,对当下到底还有无有效性?这份《讲话》当年的谈话对象是革命队伍里的文艺工作者,以及那些向往延安的进步文艺青年。它一方面是对“自己人”的规约,另一方面又在理论上区别着“自己人”与政治上的“他者”。它在理论上划定了意识形态领域的阶级边境线,“阶级”是它成立的基础。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时代,这份理论纲领的战斗力非常强大。一旦“阶级”的边境线变得模糊起来,政治上的“他者”不复存在,这份理论纲领就需要重新审视。比如,《讲话》提出“文艺为人民大众服务”,在当时的战争语境中,就是要文艺工作者做革命机器的齿轮和螺丝钉,与人民大众打成一片,为一个整体性的革命目标服务。如今,“革命话语”已转化为“全球话语”,“阶级划分”让位给“利益划分”,“人民大众”又在哪里?新时期“新人”的生产机制发生了哪些变化?一旦“人民”的所指不再是不言自明,这份理论纲领就可能变得封闭、异化,不仅服务的对象虚无化了,甚至连“服务”本身也变得可疑。

作为体制的溢出者,萧军一生虽拥护体制的合法性,却始终没有放弃独立批判的权利。其实他就是《讲话》所批判的那种“思想上没有入党的人”,这让他一生坎坷,动辄得咎。晚近的一个例子是:1980年12月,民刊《今天》迫于压力停刊。为了取得某种道义上的支持,《今天》的同仁们向当时文艺界的知名人物发出了三百多封公开信,但只有萧军一人回了信。“这位老先生稀里糊涂表示支持,待我们找上门去,才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北岛后来回忆说。

2012年5月于社会山

猜你喜欢
萧军延安讲话
党在延安时期的学习
萧军纪念馆
从延安整风运动说起
Body languages in English teaching
“注水”讲话
忆青年萧军二三事
《延安日记》里的萧军与毛泽东
《保卫延安》震撼播出
变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