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片解·之六

2012-08-15 00:42山西张石山
名作欣赏 2012年16期
关键词:仁德恶人仁者

/ 山西_张石山

作 者: 张石山,专业作家。短篇小说曾两度全国获奖,出版有小说集、诗歌集、散文随笔集、长篇纪实文学等。近年在内地与台湾出版长篇文化专著《洪荒的太息》《拷问经典》《穿越——文坛行走三十年》《人间耳录经》等。并创作《吕梁英雄传》《兄弟如手足》等电视连续剧多部。

与世俗追求的决裂

《论语·里仁》第五章,可以看做是孔子对士君子的期待,也可以看成是夫子自道。是与世俗追求决裂的正大宣言。

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

富贵,发财当官,人人盼望;不用正当方法得到,君子不接受。贫穷下贱,人人厌恶;不用正当方法抛掉,君子不摆脱。君子抛弃仁德,怎样成就他的名声呢?君子不会有一顿饭的时间离开仁德,在仓促匆忙的时候,在颠沛流离的时候,也一定和仁德同在。

总括而言,就是矢志于道、择仁而处,放弃世俗人生的物质享受、名利追逐、富贵期许。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

两千年之下,读书至此,不能不令人掩卷深思、感慨系之。

矢志于道、择仁而处,不好吗?多数人,多数读书人,都会说,这当然好。莫非还有人会公然声称“拒绝道义、弃善从恶”吗?这样的人,即便有,也一定是少数。但是,假如我们把问题稍许深入一步:矢志于道、择仁而处,容易吗?回答起来就不会那么简单了。

仁,仁道,从来不是登龙术,不是求田问舍的康庄大道。

择仁而处,实在不仅是一种理论上的思辨推导、攀援认知,更是一种艰难的践行和强韧的坚守。

选择仁道,择仁而处,你就必须时刻准备抵御世俗人生的种种诱惑。孔子诚实地告诉人们,选择仁,志于道,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儿。你必须甘于清贫,你必须时刻准备放弃种种世俗人生的期许。即便面对高官厚禄,取卿相如探囊,假如违背道义,也要弃而不取。

第五章之下,孔夫子又在多章文字中对这一命题给予了阐释。

本篇第九章:“子曰:‘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士子既然志于道,就应该像颜渊一样,一箪食、一瓢饮,居于陋巷,不改其乐。你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吗?没有吗?那么对不起,你不是道中人。未足与议,没什么好讲。

第十章:“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君子胸怀天下。对于天下事,决不强调对自己合适与否;只要合于道义,就应该无条件趋之赴之。天下己任,是君子应有的博大胸怀。

第十一章:“子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君子胸怀的是德行,是法度;小人念念于土地,个人利惠。

小人的追求,世俗人生,人之所欲,或也并不是那么不可饶恕。孔子强调的,是以天下己任的君子应有的道德追求。

孔子说过:“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这方面,孔夫子首先身体力行,行为世范,给弟子们作出了表率。针对具体统治者,孔子倡导合则留、不合则去,从来没有贪恋富贵而降志辱身。

孔子尽管说过“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这样的话,但对于天下,孔子在事实上却是不隐不退,筚路蓝缕、颠踬奔波,从来没有放弃过担当、放弃过大任。

求道择仁,是那样不容易;而道义的呼唤、人格魅力的吸引,使孔子周围终于聚集起来三千门徒。我们欣喜地看到,在人类文明的所谓轴心期,中国历史上出现了那样一个人、那样一批人、那样一些人。孔子和他的忠实门徒,以仁为己任,尊奉出世离尘的精神,却又始终践行着入世救世的事业。他们几乎舍弃了一切,坚守葆育了华夏上古文明的核心价值。

孔子追求仁德,矢志不移;求仁得仁,无怨无悔;天下己任,舍我其谁?孔子倡言与世俗追求决裂,这位老人家自己始终在身体力行。

道,仁道,成为他毕生的追求和信念。真正做到了生死以之,之死靡它。

孔子的人格风范,与追名逐利之徒、与权势暴政下的御用帮凶,是那样格格不入。孔子的存在,照出了那些人的小丑嘴脸。

怀着求仁得仁的欣然,夫子发出了矢志不渝的呼喊:

朝闻道,夕死可矣。

——穿越两千多年的时空,孔子的形象愈加清晰。当霓虹的色彩隐去,人们仰望星空,他在那里,光辉熠熠。

仁者如何能恶人?

《论语·里仁》第三章:

子曰:“唯仁者能好人,能恶人。”

一般的翻译都是这样的:只有仁人能够喜爱某人,厌恶某人。这样仅就字面的解释不能说错,但等于没有说。

杨伯峻先生在译文之后另外加了注释,引出史上曾有的一种解释:“贵仁者所好恶,得其中也。”中,又该如何界定?我们极有可能陷入众多概念名词之中,把自己绕到头晕。

简洁的古代经典,要言不烦的圣贤语录,多属微言大义。我们读到这样简洁而微言大义的句子,往往有透过字面而求深解的愿望。如果能够尽量用心体味,多少得其要旨,正是后学应该追求的标的。

我们不妨对上述语录作更为宽泛的理解:仁者应该能够正确对待人,能够正确处置惯常面对的不同人际关系,能够正确把握处身其中的态度。这样理解,或庶几近之。

夫子在本篇第二章,首先提出了“不仁者”的概念。“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相对仁者,定有不仁者。不仁者,这样的人,不能长久安于困窘,甚至也不能正确地长久居处安乐。而仁者安于仁,奉行仁德而心安;真正聪明智慧者懂得利用仁,他的言行多半总是利于仁。

那么,仁者将如何面对他的对立面不仁者呢?

请看本篇第四章:“子曰:‘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杨伯峻先生的译文如下:“假如立定志向实行仁德,总没有坏处。”这样翻译“无恶”二字,我感觉太字面化,恐怕远离了孔子思想的精髓。孔子的话,有没有一些更深的内涵?下面,我们不妨试着给予一点深解。

作为仁者,作为志于仁德的君子,他欲要广济天下、教化众生,在他眼里,没有恶人,只有众生。他有着这样广博的大众情怀。厌恶不仁者,乃是常人的常情常理。但仁者认为没有天生恶人,对芸芸众生,不生厌恶心,是为无恶。无恶,才是“能恶人”的根本答案。

在《论语·里仁》第六章,孔子对此有进一步的发挥详解。

子曰:“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

对上面原文的第一句,杨伯峻先生这样翻译:“我不曾见到过爱好仁德的人,和厌恶不仁德的人。”孔夫子四十已然不惑,五十而知天命,阅尽了天下各色人等,怎么能说他没有见过“爱好仁德的人,和厌恶不仁德的人”呢?杨伯峻在这儿,句读恐怕已经错了。原文应该是:“我未见好仁者恶不仁者。”翻作白话则应该是这样的:我没有见过爱好仁德的人,是厌恶不仁者的。孔子在这儿阐述的,还是仁者“无恶”的意思。

仁者他为什么能够这样?他怎样做到这一点?紧接上文,孔子下面的话,正是扣题的解释。“好仁者,无以尚之;恶不仁者,其为仁矣,不使不仁者加乎其身。”爱好仁德的人,那是再好也没有的了;他的“恶不仁”嘛,仁者的做法依然是合乎仁的,能够不让不仁者及其不仁的影响加诸其身。

这章文字的最后,是孔子的一点感叹。“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盖有之矣,我未之见也。”有谁能够在某一天使用他的力量加诸仁德呢?我从来没有见过力量不够的(总是有不仁者把他们的不仁施加于仁者身上,他们何尝没有竭尽全力?但这对于仁者总是徒劳的)。或者有过这样的情况(不仁之力,加乎仁者之身而得逞),只是我没有见过罢了。

有志于做一个仁者,真正喜好仁德,他最终能够达到“无以尚之”的境界。

这时,我们可以很好地回答本篇文字开头提出的问题了——

仁者如何能恶人?

苟志于仁矣,无恶也。

正所谓“仁者无敌”;仁者并不恶人,是为恶人,是能恶人也。

礼让为国可行否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

《论语·里仁》第十三章,说到了礼让为国的重大话题。

这儿,行文中出现了“何有”一词。何有,古来的解释都是“不难,有何困难”的意思。那么,设问是否能用礼让来立国治国,孔子说“何有”,就是认为这没有什么困难。杨伯峻的注释本,就是这样依循古例翻译的:能够用礼让来治理国家吗?这有什么困难呢?如果不能用礼让来治理国家,又怎样来对待礼仪呢?

但“何有”一词的解释,不好一概而论。即便在《论语》中,也有别解。比如《论语·述而》第二章:“子曰:‘默而识之,学而不厌,诲人不倦,何有于我哉?’”做到上述三项,孔子会说对我“没有什么困难”吗?那不符合夫子谦逊的为人品格。这儿的“何有”,恰恰是相反的用法。孔子的原意该是:“我到底做到了哪一些呢?”

那么,说到礼让为国,我认为孔子在这儿所用的“何有”二字,其原意也应该是后者。礼让为国,谈何容易。非但不易,恰恰是非常难。事实上,纵观整部中国史,有几人有几例真正做到礼让为国了呢?

孔子所处的春秋时代,早已礼崩乐坏。为政为国者,根本不能礼让为国,有的多是僭礼越礼;等而下之者,乃至弑父弑兄,取而代之;稍好一点的,也仅是拘守礼仪形式。诸侯国君,为政为国,或有形式上的差异,实质上统统不能够以礼让为国。

所以我认为,“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正确的翻译应该是:能以礼让来治理国家吗?哪里有人做到这个了呢?

“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因之,孔子随后继续发问:不能礼让为国,这算是拿礼来干什么呢?把礼让礼法礼仪置于何地了呢?

监于二代的周礼,郁郁乎文哉;那样的礼仪制度,孔子认定有着礼让为国的本质。孔子倡导礼让治国,“道之以德,齐之以礼”,而不是“道之以政,齐之以刑”。老夫子希望建立道德社会,终生矢志不移。他不仅一般地反对严刑峻法,而且是在立国之本的高度推崇仁道礼让,否定过分依赖刑罚的观念。

一个国家,一个政权,迷信暴力,实行暴政,或能得逞于一时,却绝对不利于长治久安。秦国自商鞅变法,就被称做虎狼之国。一味崇法反儒,刑罚繁苛,苛政猛于虎。尽管到秦始皇以武力暴政一统天下,却忽忽然二世而亡。秦亡何其速,而且绝没有一个秦国人起来恢复秦国。暴政的不得人心,昭然若揭。到刘邦入关,法不过三条:杀人者死,伤人及盗抵罪。秦民大悦。后人而复后人,实在应该从中推导出一点觉悟来。

那么在孔子的时代,应该怎样推行礼让为国呢?请看本篇紧接着的第十四章: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

孔子说:“不发愁没有职位,只发愁没有任职的本领。不怕没有人知道自己,去追求足以使别人知道自己的本领好了。”立与位,古来通用。以上杨伯峻先生的翻译注释是不错的,只是太拘泥字面了。

我认为,孔子这段话,不是泛泛而谈,应该有所指,所指所说的正是上面的礼让为国。“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传统的礼仪制度,相当完备,这个无须担忧;担心发愁的,是这一制度能否成为立国之本。

下面,“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于是也可以得到进一步的深解。孔子才不会斤斤于别人是否知道自己,去追求别人知晓自己、追求足以让人知道自己的本领。这儿,孔子讲的是:不必担心发愁,人们不知道我们倡导礼让为国;我们去宣传、去游说,让他们知道就是了。

孔子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道在鲁国不行,孔子就毅然离去,不惜颠沛流离周游列国,甚至声言要乘桴浮于海。知不可而为之,正是夫子光辉处。

质言之,中国历史悠悠数千载,礼让为国只是一个理想。呼吁统治者为政以德,也只是呼吁而已。但有理想和没有理想,大有不同。客观看待,但凡历史上的盛世,总是与统治者施行相对的仁政有关。孔夫子的倡导,士君子的追求呼吁坚持,老百姓的希望,毕竟多少制约了王权的独裁统治。

历史上,在皇权绝对统治下,甚至在暴政横行的时候,有地方官在他管理的地面施行仁政,有骨鲠之臣在朝廷面折廷争。孔子的理想、立言,成为士君子尊奉的圭臬、理论武器。

历史上,位居九五之尊的历代君主,哪怕在表面上,也得尊奉孔子;口是心非吧,也得声言愿意施行仁政。

只有秦始皇,公然倒行逆施。而倒行逆施的下场,人所共见,岂不哀哉、可不惧哉?

历史发展到当今,人间换了新天。我们应该看到,中国的士文化的传统,依然宝贵。天下己任的士子精神,与知识分子充任的“社会良心”并不冲突。孔子倡导礼让为国,希望建立的道德社会,并不排斥民主制度。断然无视乃至全部抛弃我们的传统,实属不智。

把孔夫子当年面对的问题放置到今天,我们或者能给出一个不同的答案。

——建立民主制度,是众望所归。就看你干不干、办不办。能以礼让为国吗?这有什么难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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