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明珠散文的精神特征

2012-08-15 00:42广东肖玉华
名作欣赏 2012年16期
关键词:明珠江南散文

/ 广东_肖玉华

作 者:肖玉华,文学博士,韩山师范学院中文系副教授,主要从事现当代散文研究。

忆明珠以诗歌登上文坛,而终以散文作为精神栖息之所。在我们所熟知的江南作家中,有两点因素决定了忆明珠多少有些另类的色彩,其一是他出生于山东莱阳,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是在齐鲁文化氛围中度过的,其二是军人出身。所以,与众多原籍江南文化区域的作家相比,忆明珠之于江南文人文化存在着先天性的不足。但长期生活在江南文化区域,忆明珠受到的后天熏染也是实实在在的,他对江南文人文化的“渐入”同样使我们能够感受到他气质中的江南士风气息。与汪曾祺的文化构成正相反,汪曾祺是由江南文人文化“出”,而“入”于京派文化,忆明珠是从齐鲁文化“出”,而“入”于江南文化。忆明珠的文化品格可以看做是北方文化与江南文化的合力所致。

1992年,年已六十五岁的忆明珠“忽然生出了学画的念头。而且真有点如痴如狂,废寝忘食地干了起来”(《小天地庐题画·前言》,《忆明珠文集(第二卷)》,江苏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本文所引忆明珠文字未注明出处者,均据此版本),虽然这一现象并不能说明太多问题,但也可见江南文人的传统趣味和文化品性在忆明珠身上逐渐聚集,并随着时间的推移外化显现出来。这种身份和经历的特殊性主要表现为他的散文要比众多江南作家的柔性特征显得“硬”——硬朗了许多,正如他所欣赏的石头的质地,有一种不妥协、干脆利落的风格。“我是块石头”(《跪石人辞》),可看做其个性的一面,而且是很重要的一方面。或许,这种个性与江南文化中潜在的“刚”性特征恰好暗合。

忆明珠的散文创作多是在一种自由、自然的心境中找寻到思维的落脚点。他曾这样谈起自己构思创作时的状态:

夜深人静,重沏一杯苦茶,重燃一支香烟,将枕头竖放作靠背,半卧在床上,意马心猿,任它纵横驰骋。这时,平生所历、所见、所闻,种种色,种种相,浮动起来,活跃起来,恍惚迷离,如梦如幻,倏来倏去,时见时散,本是毫不相干,绝无联系的一些东西,都凑拢了来,互相排斥,互相吸引,不断分离,不断组合,渐渐地理出了头绪,看出了端倪,有了主脑,有了骨架,有了连贯性,终于完整,成形。如一朵花,在绽放;如一朵云,在舒卷;如一阵风,忽掠过一池春水荡起了粼粼波纹。这是漫思、漫忆,达到了畅酣的情形,一篇作品的雏形也大体勾勒成功了。“漫”,其实就是让经验、感受、思想、意识、情绪处于一种自由自在的流动状态,并让它们在流动中凝结,在凝结中流动。

(《小天地庐漫笔·说“漫”》)

“漫”,成了忆明珠创作时自由心境的最好表现方式,也是他释放精神活力的一种重要渠道,“无所‘漫’,也就无所思,无所语,无所书了。一个人永葆思想上的一点活泼生机,多么难能可贵啊!想到若有一天,我也变得形如槁木,心如死灰,真有点不寒而栗,那可再也‘漫’不起来了!”(《小天地庐漫笔·说“漫”》)这种状态构成了忆明珠散文的精神质点:“自由放达”和“自然品格”。正如有学者概括的:“前者是作家进入创作的心境状况,决定着主体能否超越客体的时空框勒,作多向度、多层面的自由遇合;后者是作品产生后的存在状况,标志着作品不依凭人工矫饰,不服膺既成模态的自然魅力。”(黄毓璜:《忆明珠的散文世界》,《文学评论》1992年第4期)

散文创作精神的自由与自然状态,同忆明珠对散文的认识与理解是分不开的。忆明珠曾将诗比喻成“玉壶”,而将散文比喻成“破罐”,并说:“我的器重‘破罐’,则是希望我的散文,作为一种文体,能够自己解放自己。”看重的一是“破罐”的无所顾忌,“无论废铜烂铁、荆棘蒺藜、假语村言、嬉笑怒骂以至种种胡说八道”,皆可以“破罐”盛之;二“在于它是个被打破的壳子,被打破了的轮廓,被打破了的框子。换言之,它是个被否定了形式的形式”。(《关于散文的聊天》)创作精神与散文观念的结合,注定了忆明珠的散文给读者留下了这样一种印象:从内容上看,是“大杂烩”;从形式上看,是“四不像”。(《关于散文的聊天》)其实这正反映了忆明珠对十七年时期的“诗化”散文的自觉突围。“破罐”里可以插上各色花木,有高贵的牡丹,如《牡丹二三事》《题牡丹》《题牡丹叶》;有清雅的荷花,如《荷》《荷上珠》;有经冬不凋的梅花,如《我亦咏梅人》;有贫寒、清苦如知识分子的水仙,如《水仙礼赞》;有占得春风第一枝的杏花,如《唱给杏花的恋歌》;以及菊花、牵牛花、木笔花、竹等,可谓百花齐放。也可以养石,如《爱石说》《个园话石》《赏石小语》等。还可以忆人、记事,谈文化、描俗物,讲历史、论现实,没有定则,纵横恣肆。所以忆明珠的散文集子经常以“漫笔”、“闲笔”命名。

当然,“漫”也并非不着边际,毫无原则,其散文构思往往追求弦外之音、言外之意,这正体现了费振钟所认为的江南文人文化以“智性”为质点的观点。虽然作者曾言自己的文章并不追求深文大义,也并不以启蒙为职,但他还是经常会借题发挥。立意上“借题发挥”、取材上“顺手牵羊”、议论时“顺藤摸瓜”,倒让他的散文常有意外之“喜”。如《难矣哉!相忘于形骸——也谈小毛驴》,从通常所认为的驴脸太长的缺陷生发开去,联系到脸与面子的关系,并盛赞毛驴的我行我素,其中写道:

它才不以人们的脸色为转移呢!随便你脸如瓜子,如满月,如银盘;更不管你“人面桃花相映红”,还是“人面不知何处去”,依然把它的脸子拉长如故。你美你的,我丑我的,让咱们各有各的形骸吧,干吗要改头换面,顺应你的那一套!伟乎哉!小毛驴!

《糖的品味》从孩子们喜欢吃糖写到一位年轻人入了党请客吃喜糖,作者却认为这种糖有种“怪味”,同党代会上高奏《步步高》乐曲一样是一种变质变味的行为。《小议“各扫自家门前雪”》中,“各扫自家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内含的滑头滑脑的处世哲学一向遭到世人的批评,但作者却为它辩解:“批判‘各扫自家门前雪’的人,无非误认这说法太不关心别人痛痒;我倒觉得扫别人家门前雪最须慎重。因为这跟‘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大不相同。它是雪啊,是人家门前的雪啊!并非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并对事事管、处处管之类的“管得宽”者暗含讽刺。

其实,无论“大题小做”还是“小题大做”,在审美接受上都会造成一种陌生化的效果,于读者而言,这是能够保持阅读兴趣的重要因素。这也正是忆明珠所追求的文章要有“横”的效果,“做文章,要善于‘横’。所谓‘才华横溢’,所谓‘妙趣横生’,‘横’得出,才华就溢了,妙趣就生了”,“‘横’与正、与常、与平、与直相辅助,相映衬,相对比。是奇,是变,是特殊手段,是异乎寻常”(《小天地庐漫笔·说“横”》)。江南文人善于从细微处着眼,微言大义,表现他们的智性思维。忆明珠之善于“横”也是其表现之一,所谓“竹外一枝斜更好”是也。

沉浸在艺术天地中的忆明珠对题材的把握能够游刃有余,处理起来得心应手,富于智慧,但生活中的忆明珠却又是另外一番情形。现实生活中的忆明珠有一股子“痴”劲,对生活、对人生、对世事,他始终驰骋在自己的天地里,我们看不到一个饱经风霜的老者的世故与圆滑,他总是保持着一份真诚和天真,这种感觉有时几近于一种单纯。在取材上,偶尔也会有一些作品不乏与现实相映照,例如在蛇年到来之际,他也会“凑几句蛇的热闹”(《凑几句蛇的热闹》),对高考作文试题他也有自己的感想(《关于“○”》)。但总体上看,这类题材在他的散文创作中只占有极小的比例,更多的则是在自己的精神世界或个人化的生活圈中寻找素材,同时也随顺自己的个性对材料予以生发、演绎,时有议论也是“自说自话”,缺少世故与圆滑,也不愿看人脸色。如《官员笔勿轻挥》中道:

我住在南京,大街小巷那许多横的竖的招牌字号,甚少耐看者。更可怕的是一些原任或现任的省市长官也来抢书法家的饭碗了。我每看到他们为某些公司、商店,甚至娱乐场所所书写的招牌,就赶快掉转头。丑!真丑!自从第一代老革命家的领袖人物谢世以后,我们那些大大小小的官员基本上都不善于写字,更够不上称为书法家了;而他们又不太自重地到处乱画,是不是太热衷于出头露面了呢?

给予如此辛辣的讽刺和批判,如果不是勇气可嘉的话,那就说明他缺乏世故经验,又或者勇气与痴气兼而有之。

忆明珠希望自己的散文要有“骨头”,“文章要有点骨头,连点骨头都没有的文章是一堆肉”,至于什么是骨头,他则解释道:“骨头可能是啃不动的,可能是尖刺,是针砭,是利刃,但也不一定。”(《小论起、承、转、合与文章要有点骨头》)这里所谓的“骨头”,正是类似于这种针砭与尖刺的文字。这正是他的散文显得比较“硬”的表现之一。“硬”的表现之二,是忆明珠散文干脆利落的风格。在许多问题上,他的态度显得相当果决,毫不妥协。《赞“女儿红”》不足五百字,两次立场鲜明地表明:“我爱女儿红!”《墨的随想》劈头就说道:“‘近墨者黑’——不怕。我爱墨,正爱墨的黑,爱它黑得不一般,墨黑墨黑。”《聚八仙》中对扬州人将与琼花相似的“聚八仙”充当琼花一事深表不满,没有一点折中或中庸的态度:

是什么就是什么。

聚八仙就是聚八仙。

琼花就是琼花。

这种豪迈硬朗之风,为他的文章增添了气势,也给一向柔弱的江南文风注入了一种别样的韵致。

当然,所谓“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豪迈硬朗之风格只是忆明珠散文的一个方面,在忆明珠身上,我们还看到了“张飞绣花——粗中有细”的婉约、细腻的另一面。众多抒情怀人之作,如《妻和她的母亲》《迎春花奠》《母亲的遗绣》《随风飘逝的牡丹》《表姑》等,又表现出了他重情的柔的一面,家庭、亲情于忆明珠而言是整个人生中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即便在鉴赏雨花石,面对冷冷的石头时,他也会有这样细腻温情的文字:

两只雪白的小鹦鹉,无疑是恩爱的一对,不知为的什么,闹翻了。一个故意掉头向着别处;另一个,更决绝,索性转身朝后,意思是:从此你休想再跟我头靠头儿地过活了。但这全用不着外人担忧,暗里,他们藉着蓬松的羽毛的掩护,将身子依偎得更紧,在互相感受着对方的体温呢!

(《雨花石志异》)

对石犹如此,对人、对情可见一斑。更有趣的是在三卷本的《忆明珠文集》中,忆明珠还收录了他妻子的文章,且篇幅不在少数,有六十二页之多,若非江南文人之趣味使然,似乎也很难有其他更好的解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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