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肆当垆女”形象嬗变研究

2012-08-15 00:42郑晓宇暨南大学广州510632
名作欣赏 2012年23期
关键词:卓文君司马相如

⊙郑晓宇[暨南大学, 广州 510632]

作 者:郑晓宇,暨南大学在读研究生,研究方向:古代文学元明清方向。

关于作品中女性形象的研究发展到今天,触角已深入到能涉及的所有领域,从先秦到近代的各类女性形象,上至皇后、贵妃,下到农家贫女、妓女、妖女,等等,均被谈及。然而,翻开古代书卷,我们还会发现一类被人们遗忘在角落的人物——当垆女。当垆女的形象并不是一个个别性、阶段性的现象,而拥有一段不断演化的历程。她最初以明媚风情的形象出现在古典文学作品中,随着历史的迁移,文化的发展,社会风俗的变化,从宋代小说开始,这个形象发生了根本转变。所以本文将选取各个时代具有代表性的当垆女作为对象,探讨形象特质嬗变背后蕴涵的文化内涵和社会意义。

酒肆当垆女在文学作品中出现,目前所知最早的应是卓文君。《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关于卓文君有这样的描述“: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相如身自著犊鼻,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史记》和《汉书》中的《司马相如传》,记述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私奔后,卓王孙对此很生气,坚决不接济两人,于是卓文君想出一个好办法,当垆卖酒让父亲脸上无光,富可敌国的卓王孙看到女儿抛头露面地卖酒,自然不得不出手相助。太史公采用精炼的春秋笔法,对二人私奔行为没有给予道德审判,只是站在客观的立场上叙述。我们只知道她“好音”“、新寡”,没有其他相关信息,这个不明晰的当垆女却也成为后人演绎的滥觞。当垆女成了无数文人笔下的精灵,寄寓了他们的爱情理想,也饱含社会意义。汉乐府的清新明丽,在汉代酒肆当垆女的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在《乐府诗集》中的《相和歌辞》和《杂曲歌谣》中有许多这类作品,《陇西行》和《羽林郎》就是代表。这些作品中的当垆女,多是年轻貌美,明丽但不轻浮,活泼但不风骚。如辛延年的《羽林郎》“:胡姬年十五,春日独当垆。”②诗人极尽笔墨写出年轻的胡姬独自守垆卖酒,在明媚春光的映衬下艳丽动人。在明丽的诗风下,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个活泼可爱而又勤劳坚韧的女孩。同样,在《陇西行》中我们看到的是持门有方的“好妇”,她“颜色正敷愉”,又知礼守节,作者不由得赞叹一句“取妇得如此,齐姜亦不如”,充满了欣赏之情。这也代表了这个时期一般士人对酒肆当垆女形象的认识,此时的当垆女是明快健美的。

魏晋时期,酒肆当垆女形象色彩已经开始出现分裂。刘义庆的《世说新语》与无名氏的《西京杂记》(一说是葛洪作)中对当垆女的不同描述就是最明显的例证。《世说新语·任诞》“:阮公邻家妇有美色,当垆沽酒。阮与王安丰常从妇饮酒。阮醉,便眠其妇侧。夫始殊疑之,伺察终无他意。”《西京杂记》中对司马相如和卓文君的描写,体现出一定的贬义“:文君姣好,颜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十七而寡。为人放诞风流,故悦长卿之才而越礼焉。长卿素有消渴疾,及还成都,悦文君之色,遂以发痼疾,乃作《美人赋》,欲以自刺,然终不能改过,卒以此疾至死。文君为诔,传于世。”

这两则描写对比,前者有美色,虽让阮籍枕在自己腿上睡觉,但绝不是一个放荡女子,不过与阮籍一样是个率性之人,但谨守妇德“,伺察终无他意”。《西京杂记》里发挥想象,对于卓文君的外貌极尽细致刻画,面容“姣好”“,颜色如望远山,脸际常若芙蓉,肌肤柔滑如脂”,这样年轻貌美寡居的卓文君性情是“放诞风流”,四字尽显含蓄深刻。遇见才子司马相如“悦长卿之才而越礼”,“越礼”二字体现了这时期人们对卓文君的态度变化,含有一定的贬义。总之,此时的当垆女面容姣好,又具有率性风流的个性色彩。

唐代是诗酒的时代。在此,当垆女和文人、文学,尤其是诗人结下了不解之缘,辉煌的大唐帝国也给当垆女提供了展示的舞台。唐诗中多处、多人吟咏胡姬。当时贾胡中有以卖酒为生的,侍酒者多为胡姬,而就饮者多是文人,留恋叹赏,唐诗中关于西域胡人的诗有不少,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吟唱酒肆当垆胡姬的诗。颂及胡姬最多的是李白。李白好酒,常醉眠于长安酒家,《少年行二首》之二“:五陵年少金市东,银鞍白马度春风。落花踏尽游何处?笑入胡姬酒肆中。”胡姬不但当垆,且大方洒脱,会劝酒,间或以歌舞佐客人饮酒。这就难怪诗人们喜欢到胡姬当垆的酒肆饮酒了。置身其间,真是如沐春风,令人陶醉,让人迷恋。这时期当垆女形象可以用李白诗句“当垆笑春风”来形容,欢快明媚,活泼开朗。唐代政治比较清明,小说也体现了当时的时代精神和文化特质,所以较为自由。

可是随着盛唐气象的陨落,胡姬女也由阳光染上沧桑的色蕴,盛唐之后的当垆女已不是纯粹的当垆女,还兼任歌女的成分。她们依然貌美,但却薄命,做人不成,最终沦为女鬼,悲惨的命运为这一形象增添了同情色彩。洪迈《夷坚志·吴小员外》中金明池的当垆女因接受吴小员外邀请就座陪酒,被父母责怪抑郁而死。在礼教的束缚下,追求自由爱情的她们只能化为女鬼超越世间的障碍,可歌可泣的同时不免有一种悲凉的味道。作者在这里对当垆女子的生命很轻视,故事的结尾女主角不知所终,官府、父母、恋人无人过问。作品充满道学气,爱情、人情、人欲受到蔑视,当垆女在道学压力下色彩灰暗。但是,《金明池吴清逢爱爱》让当垆女爱爱死后容颜不改,还让吴生给了她名分。这已经算是让其有了好归宿。活着的爱爱就大胆主动,死后的爱爱行为举止脱去忸怩小心,更加风情地“唱一个娇滴滴的曲儿,舞一个妖媚媚的破儿”,这里的爱爱完全掌握爱情主动权,一言一行无不热烈率性。我们欣喜地看到,当垆女主动追求爱情得到上元夫人援助,吴生为其买棺改葬,请高僧做法事。这样的结局更具人情味。虽然她走得很潇洒,但最终还是理胜了情。身为当垆女的爱爱以牺牲精神成全了这个形象的光华风采。

元末明初思想控制相对松弛,瞿佑《渭塘奇遇记》王生买酒喝时找到一家酒肆,店主也是富裕之家,女儿懂得音乐,知晓文字,姿态出众。王生留神注意这女子,彼此眉目传情了好长一段时间。女儿“感情不能自控,于是就染上了疾病”,店主还说“真是老天爷显灵赐予我们的好处呵”,可见这作为父亲思想的开明。酒肆女儿“频频在帷幕后偷看”,儒家的“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和理学的禁欲戒律对她没有丝毫的限制作用。瞿佑在小说中表达的观念和故事情节背离了传统,讴歌男女爱情,正视人间情欲,希望有情人终成眷属。当垆女冲破封建思想束缚,对爱情执著地追求,她主动、热情、潇洒,形象生动、丰满。

明末清初时代动乱,呼吁英雄豪杰的出现,社会、民族的重任压倒了儿女私情。这时产生了一类特殊的当垆女,她们丧失了女性的特征,外形不再明丽美艳,她们有的是粗豪、勇猛、一往无前的英雄气概,更有临危不惧的胆识、谋划周全的精细、善于应变的机敏,如《水浒传》中的“母大虫”、“母夜叉”。《水浒传》中这样描写“母夜叉”孙二娘:“露出绿纱衫儿来”,“搽一脸胭脂铅粉,敞开胸脯,露出桃红纱主腰,上面一色金钮”,孙二娘坐在酒店门口招呼过往路人吃酒住店,她的打扮中透着粗俗和剽悍,“敞开胸脯”,如此形象的当垆女卖酒招呼客人,在地下室对吃了蒙汗药的客人大卸八块,令人毛骨悚然。

当垆女,这个古典文学中的女性代表,在历史的各个阶段思想文化的统照下,以自己个性的特色演绎了一曲曲华美的篇章,或娇媚,或风流,或沧桑,或阴险,种种个性都是她自身色彩,也是社会的镜子。从这个形象身上,我们可以读到深重的历史内涵和丰富的社会意义。

[1]司马迁.史记·司马相如列传[M].北京:中华书局,2005.

[2](宋)郭茂倩编撰.乐府诗集[M].北京:中华书局,1979.

[3]葛洪.西京杂记[M].北京:中华书局,1985.

[4]刘义庆.世说新语[M].徐震校笺本,北京:中华书局,1984.

[6]瞿佑.剪灯新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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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施耐庵.水浒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5.

[9]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10]杨义.中国古典小说史论[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4.

[11]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

[12]李剑国.宋代志怪小说叙录[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1997.

[13]乔光辉.明代剪灯系列小说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6.

[14]徐有福.唐代妇女生活与诗[M].北京:中华书局,2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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