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婧[西北农林科技大学外语系, 陕西 杨凌 712100]
一直以来,评论界都把莱辛的作品归入女性主义流派,对此莱辛颇有微词,因为她并不承认自己的作品为女性改变命运提供了途径。如果仔细阅读莱辛的作品,就会发现,其实作为作者的莱辛,并没有像自觉的女性主义者乔治·爱略特、弗吉尼亚·伍尔夫那样,高举女性解放的旗帜,并在一定的理论基础的指引下,抱着一定的目的去创作,力图在作品中高调质疑男性权威,抨击或嘲讽社会不公。莱辛的文本只是对现实生活的朴素摹写,从而达成一种客观效果,使作品中的女性自然而然成为女性认识自身的一面明镜,促使女性思考在现实困境下如何寻找出路。
在其作品中,莱辛很少给出女性求平等的精确答案,她不做高高在上的说教者,只是把伤痛撕裂开来,昭示天下。如果说有答案可寻,莱辛对于妇女解放开的药方往往是极端的,有一种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痛快淋漓之感,尤其在短篇小说中,这种倾向格外明显,其短篇代表作品《我如何最终把心给丢了》就是这一倾向的完美写作实践。谢振天教授在为《多丽丝·莱辛小说选》所写的序言(代序)中这样评论这篇小说:“莱辛的女主人公丢弃了自己的心,却不是和对方擦出火花,献上自己,快乐地度过余生,而是丢弃那充满感情,怦怦跳动,活生生的心脏器官,一了百了。”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对生活表现出的绝望和沮丧让人扼腕叹息,从心理学上来讲,女主人公已经处于癫狂状态,对自己的生活,尤其是作为女人在这世界上的境遇无法面对,无法理解,只好抛弃真心,拒绝感知,如此对女性心理直觉直白的描写,让人触目惊心。
小说《我如何最终把心给丢了》是莱辛短篇小说中的精品,是作家用第一人称写成的杰作之一。整篇小说语言凝练,饱含隐喻,几乎每一句话都耐人寻味,是典型的字字珠玑类华章,透着中国文学泰斗鲁迅的《狂人日记》的尖刻和戏谑,也有卡夫卡小说《变形记》的怪异和辛辣。小说以“主要人物视角”即第一人称写成,没有繁琐的情节,也没有冗长的故事,也没有纷杂的叙述角度的变化,只是一个女人梦魇般的内心独白,但绝不雷同于现代意识流小说的创作风格。小说只是提及了一个女人四十年辗转在男人中间的所思所想。小说塑造的女人形象虽然扁平,没有其他女作家塑造的人物形象丰满,但却带着锋利的棱角,直刺严峻的生活现实。小说节奏明快,短句贯穿始终,没有拗口的长句,读来掷地有声。小说中有两个疯女人:讲故事的疯癫的“我”和地铁上哀戚的“疯女人”。通读小说,“我”始终处在愤怒犹疑之中,身为女人之情路辛酸波折把“我”伤得体无完肤,我被甲、乙、丙、丁数个男人追逐,始终在情感上处于被动地位。“我”四目清明,了解生活在男权社会下的女人被追逐戏弄的命运,但又不能摆脱女性的自然气质:敏感多情。“我”有爱恋之心、耻辱之心、自尊之心,但身在男权社会厚重壁垒之中的这颗心如此被束缚、被伤害,让“我”不堪重负。最终,在意念的支配下,“我”的心跳出了胸膛,仔细审视,“我”发现这颗情感丰富的心是如此的丑陋,“我”把自己的心藏在腋下,握在掌心,包裹在锡纸里,却还是摆脱不了痛楚。最终,担心这颗多愁善感之心要把自己带到更无助可悲孤独的境地,“我”对它产生厌恶,痛定思痛,就把自己的“真心”送给了地铁上一个“疯女人”,成为只有美丽皮囊包裹的女人。
虽然,整个小说明确描述的只有地铁上那一个疯女人,但是从女性主义视角观察,“我”和那地铁上的女人一样,实际上都是男权社会里的疯子,不过“我”是假疯,而那个女人是真疯。“我”丢弃真心,旨在蓄意毁坏培植女性气质的心灵土壤,试图用精神退避的方式独存于世。因为没有心,就不会感觉受伤,没有受伤的感觉,就会超然游弋在这男权社会,不会掉在情感的陷阱里爬不出来。“我”的疯狂跟《狂人日记》里“狂人”的疯狂不一样:狂人声嘶力竭地在呐喊:救救孩子,救救这个吃人的世界,喊声震天,狂人不狂,是社会现实的鸣警开道者,而“我”的疯狂则是小女人在男权社会仓皇逃命,无路可逃之际,破釜沉舟、孤注一掷而采取的自我保护的手段。不言自明,心承载着人生的全部体验,用心生活才是有价值的生命,但既然无法阻拦男权社会的汹涌浪潮,就把自己的情感、知觉、良知统统丢弃,这是“我”作为一个女人,蓄意营造的假想疯狂,这种悲凉的弃绝之痛可以用《红楼梦》开卷那句“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来诠释。可以这样理解,小说中“我”丢弃自己的心的深层动机是对自己多愁善感的女性气质的深刻怀疑,期望丢弃真心来获得一种全新的情感体验和人生体验,本质上讲,这是一种对普世价值观的背离。
在女权主义实质主义流派的观照下,女人倘若无“女人心”,也就丧失了女性气质,但舍弃天然的女性气质是否会提升女性身上的男性气质,从而在社会上有更多实现自我价值的机会,是否每人身上都具有双重气质,两种气质不可分离,这三点正是现代女权主义理论的基本争论点,也是生态女性主义、心理分析女权主义、分离女权主义等流派的主要研究内容。
相比于“我”处心积虑设计的疯狂假象,在地铁上,“我”偶遇的另一女人是小说中清楚描写的真正的疯子,这个疯女人的疯癫和“我”之癫狂形成鲜明对比。小说从头到尾描写的“我”都是亢奋的,情绪激昂的,“我”一直在控诉,跟自己的真心抗争,我的愤愤不平始终难以消除,直至我把真心丢掉,而地铁上的疯女人始终表现出祥林嫂般的哀伤:“……他给你了一个香烟金盒子,我知道的。”我们可以把这个女人的故事讲完整:一个女人痴心于一个男人,而这个花心的男人又有一个妖娆情妇。这多情的女人受不了男人的背叛,又找不到挽回的方法,因心碎而发疯,女人总是被情感俘虏,被欺骗背叛击溃而无法自拔。这个丧失理智的女人是为情而疯,伤心欲绝。她的疯狂不像小说中“我”的疯狂,我疯狂地丢弃真心,是为赢得更多的自由,而她的疯狂就是囚笼,把自己绑在男人身上,永远不得自由。小说中的“我”以怜悯的姿态把自己要丢掉的“心”送给这个疯女人,希望疯女人可以有“一颗银色的心”,抵御情感的攻击,不要那么悲伤。其实,疯狂的“我”本希望把“心”丢在“垃圾桶里”,任其腐烂直至消失,但目睹这个女人的悲伤,还是希望给她多一颗“心”,可以在这男权社会里包容更多的丑恶和不公,变得坚强起来。“我”本可以把一颗心随便往哪儿一丢,一了百了,但还是希望让它有安稳的去处,于是就让另一个疯女人替我暂时保管,而且疯女人之“疯”会让它变得纯洁、干净,不会被世俗玷污,两个疯女人俨然成了相互体恤的战友,真疯或假疯都是对这个社会的控诉,这样的情节设计真是独具匠心。
在男权社会中,女性究竟应该怎样谋求幸福的生活?女性究竟应该怎样和男性权威进行抗争?女性是否要舍弃自己的女性气质,培养男性气质,以对抗男性权威?女性是否要在男权社会中自我放逐,放弃基本的价值判断准则?这些问题在《我如何最终把心给丢了》中有鲜明的影射。小说中的两个疯女人形象代表了女性在男权社会的两种极端处境,要么自我沉沦,要么自我毁灭。“我”丢弃真心,必将走向沉沦,而地铁上的疯女人已经丧失理智,必将走向灭亡。两个女人,无论决绝,或者软弱,都将失去在男权社会的真正话语权。
[1] 多丽丝·莱辛.多丽丝·莱辛小说选[M].http://www.en8848. com.c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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