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仲山[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文学系, 北京 102488]
法国女作家玛格丽特·杜拉斯的小说名作颇多,《情人》《广岛之恋》《抵挡太平洋的堤坝》《琴声如诉》等作品的影响都广泛而深远,《直布罗陀水手》(Le Marin de Gibraltar)是她早期的一部作品,虽然关于它的研究相对不多,但不能否认这是一部非常重要的作品,通过它我们可以更完整地看清杜拉斯的创作轨迹。
“爱情是杜拉斯小说炽烈的中心。她所有的小说都是在讲述爱情的邂逅。”①与她后来所有的小说一样,《直布罗陀水手》几乎也是围绕着情感的邂逅与追寻来展开的,整篇小说所描写的大致情节是:一个男人离开他不爱的女人,抛弃了他过去的一切,登上了一艘游艇,因为他被游艇上的一个富有的美国女人所诱惑,而这个游艇上的女人却正在满世界地找寻她曾爱过的一个男人——直布罗陀水手。这部小说其实就是讲述一个迷茫的追寻过程,从人物、情节到言语都透露着某种荒诞;另一方面,小说背后所传达的是一种追寻的迷茫,包括追寻的动机、过程和结果的迷茫,而恰恰是这种迷茫透露了现代人包括作者自己真实的生存境遇和心理世界。
读杜拉斯的小说,总有一种浮在云端的感觉,迷茫而若有所思,惊惧而令人着迷。杜拉斯的小说常常并行交织着真实与荒诞、生存与幻灭、平淡与神秘等元素,正如有人所评论的:“在她所编织的令人惊叹的故事里,诠释着存在与缺席、沉默与言语、生与死的辩证法,撒下一张网把人与人的关系网罗其中,充满了难以描述的神秘气息,只是为了呈现生活的本真面貌。”②小说用真实的笔法讲述了一个看似离奇的故事,其中真实与荒诞以奇特的方式混杂在一起,比如小说采用写实的叙事手法,表达的往往是有些荒诞的内容;故事从整体来看充满传奇色彩,而很多细节却又如日常生活般琐碎;男女主人公的行为执拗而荒诞不经,却体现着对生存、情感和欲望最本真价值的追寻。
从故事的整体框架来说,小说实际上同时在平行地讲述着两个爱情故事:女主人公与旧恋人直布罗陀水手的爱情,以及她和男主人公小公务员正在发生的爱情。前者虚幻,只存在于女主人公痛苦的回忆中;后者真实,就发生在那个叫直布罗陀号游艇的甲板上和酒吧间里。虚幻的爱情植根于一段未必靠谱的记忆,女主人公安娜早年曾爱上一个水手,后来却嫁给一个富商,富商死去后,她拥有了巨大的财富却整日无所事事,她就乘着游艇流浪在世界的各个港口,寻找那个她曾爱着的直布罗陀水手。她也曾找到过他,共同生活一阵却又彼此厌倦,水手离开了游艇寻找自己的自由,安娜又再次走上追寻之路,她永远陷入一种因矛盾而产生的痛苦之中。如果说那个直布罗陀水手曾经存在过,那么到后来他也就成了一种虚幻的背影,只是安娜不停追寻的一个抽象的目标,因为追寻总得有个目标,似乎她所迷恋的只是寻找的过程。“很奇怪,”她说,“我从没有问过自己,如果找到他,我会做什么?”追寻在这里陷入一种荒诞迷茫的境地,追寻只是为了填补自己空虚的内心,逃避沉闷无聊的现实生活,对于安娜来说,荒诞还是真实是无所谓的,而沉闷却让她无法忍受。与之相对应的是真实的爱情,它萌生于男女主人公一起寻找另一个男人的过程中,这是一段非常奇怪而尴尬的情感纠结,那个小公务员没有从安娜那里得到任何爱情的承诺;相反,只要找到那个水手,安娜就将离开他。这种爱情的维系是基于真实的情感和欲望,却不是社会所强加的承诺与责任,小公务员接受了这一事实并愿意陪伴安娜继续那段荒诞的寻找之路:“为了好好寻找,就像对其他事一样,必须做这个,不后悔放弃其他任何活动,从不怀疑寻找一个男人值得另一个男人为之奉献一生。”谁也不能否认安娜和小公务员之间的感情是真实的,但另一个男人已经如挥之不去的梦魇,啃啮着这段爱情的基础,但同时又被甲板和船舱中的种种暧昧和妥协修补起来,成为一种双方都接受的事实,甚至是双方共同追寻的目标,这从动机和感情伦理来看是荒诞的,但成为小说中真实发生的故事,化为每一句琐碎的言语和每一个下意识的行为。
法国学者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在分析杜拉斯的作品时曾说:“真实和虚构在玛格丽特的作品中并非二律背反。”③小说中真实与荒诞的并行与对照形成了一个极富张力的情节体系和语言风格,作者运用荒诞化的表现手法来编织一张大网,希冀以此网罗些许真实的生存意义和价值诉求。通过对这种荒诞与真实的认真分析和解读,我们才能充分理解作品的价值和意义。
杜拉斯醉心于用梦呓般的语词编织自己的情感世界,充满了神秘甚至是荒诞的意味。如上文所述,荒诞是作者传递意义的方式,是一种叙事策略,杜拉斯设计了一个荒诞的情节骨架,用以增强叙事的张力,来表达一种跳出生活之外的意义与价值。杜拉斯有意通过这种荒诞让主人公与平庸的生活决裂,在某种叛离的路径中寻找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和人生意义。
平庸是一个固定不变的模式,就像小公务员所厌倦的那种令人窒息的生活,在抄抄写写中耗费光阴,“身份登记处牵制了我全部的生活”,小公务员每当想到这种生活就不寒而栗,他整日借酒浇愁,却找不到自己的快乐在哪里。所以一听到那个卡车司机说起有那么一个奇奇怪怪的游艇和一个奇奇怪怪的满世界流浪的美丽女子(安娜),他就产生了一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去追寻。他渴望见到传说中的那个美国美人,并不是因为她的美貌,而是渴望了解她那种自由无羁的生活。平庸的生活让他觉得透不过气,而他在意大利让人发疯的酷暑中,尚有一丝激情去海边追寻这个流浪的女人,实在是出于残存于心底的那一点对自由的渴望和与平庸决裂的决心。他一见到那艘船和那个女人,就毅然决定放弃过去的一切,认为找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我必须乘这艘船走掉,这成了一件我再也无法放弃的东西。我又看见了它,白色的船,停在海上。身份登记处已走出了我的生活。”于是,他离开了往日他认为平庸无趣的生活,离开了他的工作、女友,离开了陆地,投身茫茫的大海,踏上了永无休止的追寻之路。
同样,故事的女主人公安娜也是一个不甘于平庸的女人,她的全部生活就是寻找她爱着的直布罗陀水手,虽然这个水手是个罪犯,是个满世界流浪的浪子,却让她深深着迷,这种来自心底的爱情记忆让她欲罢不能,以至于后来,她完全是为了一个看不见的目标而苦苦追寻,或许爱情不能完全解释这种疯狂的行为,骨子里对平庸的恐惧和厌弃或许是促使她不断地在世界各地的港口间游荡的另一个动机,因为即便是找到了梦寐以求的东西,她却又迅速失落沮丧。只有重新失去又燃起她追寻的渴求,就像小说中所说:“有时候,人想要的并不是他最渴望的;相反,想要的是失去他最渴望的。”就这样不断逃避,不断厌倦既有的生活,就像那不系之舟,漂泊流浪,永远渴望着新的港湾。
大海的迷茫无际给了读者一种隐喻,给人以无限的神秘感和广阔的空间感,茫茫的大海本身就是充满着各种可能和奇遇的地方,在西方文学体系中自《荷马史诗》贯穿下来的海洋意象就蕴含着神秘不可知的意味。在小说中,杜拉斯是把大海的荒诞和陆地的平庸相对立的,正如那个小公务员,相对于陆地的平庸生活,他更愿意在大海中做一个无根的浮萍,他和安娜相爱,并且一起寻找那个虚无缥缈的直布罗陀水手,这一切更深层的解释就是他们都是一类人,是拒斥陆地、拒斥平庸的人。他们是杜拉斯的影子,代替文字与故事背后的作者来寻找、游荡,抛弃一切陆地和现实的东西,而不用考虑这种疯狂的举动会带来什么以及如何结束。有学者从杜拉斯本人的经历出发来谈其创作心理:“或许童年漂泊无根的陌生感,对于杜拉斯来说是一段必不可少的经历……这产生了个体对于痛苦的敏感,使得她带有如此的热忱应对人生的戏剧性场面。”④童年的经历和无数的变故让杜拉斯对于生活的理解不同寻常,对于人生的戏剧性甚至荒诞的故事异常着迷,她笔下的安娜或多或少存在着她自己的影子,不甘于流俗,以流浪者的心迹来获得对陆地世俗社会平庸生活和观念的免疫力。
杜拉斯曾说过:“在我的书和电影中,女人有一种非自觉的内驱力……这种动力的运行是直接的。女人常常不经过计划就径直去做了。”⑤安娜的这种疯狂和执拗正是杜拉斯这段话最好的诠释。在追寻的过程中,世界各地的港口都认识了这个女人,为她这个“发疯”的举动不解。“‘这太滑稽了,’布律洛大声说,‘随便来个笨蛋对她说,他在喜马拉雅山顶的帐篷里,她毫不犹豫地就去。’”甚至那个跟随她一起找寻的小公务员也产生了困惑和犹豫:“究竟要不要上船,继续这种看不到结果的游戏。”如果把这种追寻看成是一种游戏,或许就解构了生存价值本身严肃的意义,因为这里牵涉到人生存境遇的宏大主题。国外某位研究者分析道:“杜拉斯描绘了人类生存整个的悲喜剧。他们总是在找寻什么——生活的意义、满足感和快乐——但他们的诉求是一种脆弱的呼喊,迅速地屈服于非人力所为的巨大浪潮之中。”⑥某些时候当人面对生存的危机时,似乎一切的寻找和诉求都是徒劳的,然而能带给人足够的欲望和动力来追寻,这或许是一种荒诞的轮回,却不至于让人无休止地沉沦下去。这种荒诞背后带来的巨大黑洞,吸引人往其中探首,明明知道这是不归路,却义无反顾地走下去,原因是对于不安分的人来说,平庸和无所事事是更加可怕的,安娜如此,小公务员也是如此,他们借用这种追寻来脱离原有的生活,在大海上开始一种简单而目的明确的生活。
“即使在我忘了他的时候,我也没忘了寻找他。”这是安娜回答男主人公的话,或许我们可以理解为安娜一直没有忘记追寻的是一种生存的价值和意义。与其说安娜是为找寻爱情,不如说是给自己的生存寻找价值,包括真实的生存中所不可缺少的种种动机和欲望。法国阿兰·维尔贡德莱说《直布罗陀水手》是“探寻欲望的试水之作”,“如同许多被禁止的激情一样:赞扬背叛和不贞,认为它们是‘爱情中最真实的东西’”⑦。如果说那个小公务员仅凭一眼就下定决心抛弃过去的一切,踏上游艇过流浪的生活,这是一种荒诞不经的举动的话,那么安娜与这个小公务员和直布罗陀水手之间的三角恋情则更是超出了常轨,我们或许找不出诸如肉欲、放荡、忠贞、柏拉图式的爱情、志趣等一般性的词汇来描绘这种情感的萌生与交叉关系,因为在杜拉斯荒诞化的处理下,人物的所有动机和潜藏的价值理念都变成了另一种真实,需要按照另一种思路来解读。的确,杜拉斯善于用看似荒诞的、虚构的故事情节来描述潜藏在某个角落中的真实。看杜拉斯的作品,我们应该关注荒诞背后的真实,即便抽空了所有情节,其所表达的情感和价值主题依然是真实的,那就是作品中男女主人公各自所怀有的清晰的价值追寻:追寻一种爱情,尽管这种爱情是虚幻的;追寻一种自由,尽管这种自由背后充满了困惑;追寻一种欲望,尽管这种欲望背负了道德的压力。
联系这部小说的写作背景来看,当时法国的思潮正处于由战后的反思、反传统的抗争阶段向厌世、逃避生存危机的思想过渡阶段,批判的锋芒由反战深入到更深层次的社会批判,以萨特为首的一批思想家引领了这一思潮,思索人作为一种存在的意义。这部20世纪50年代出版的小说深受存在主义文学思潮的影响,“存在是一种状态,需要有目的。当《直布罗陀水手》中的女子把自己的目标锁定在已经消失的恋人身上时,存在才有了意义”⑧。“二战”的阴影如同幽灵一般仍然在人们心里游荡,人们极度追求物质享受来补偿心理的创伤,却遇上了新的生存危机,感觉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和归属感,有些人选择用酒精麻醉自己,小公务员之前的生活就是这样;有些人虽然感到烦闷,却不愿逃脱那种平庸的生存状态,就像小公务员的前女友一样;安娜选择驶向茫茫的大海,并为自己的行为寻找一个理由。或许安娜无数次在心底拷问自己:作为一个拥有无数财富的女人,她到底为什么而活着?支撑自己生存的又是什么?这其实经不起太多的推敲,这种追寻最终是一种迷茫,杜拉斯自己或许也没有答案,然而这种迷茫并不是失去希望。对此有人分析认为,这体现了“同样是受了存在主义哲学影响的荒诞派作家明显的不同”,“如果说无奈地‘等待戈多’象征了荒诞派作家对世界的消极态度,那么,积极地寻找水手则象征了杜拉斯初期小说创作中对世界的乐观期待”⑨。追寻的过程或许充满了荒诞和迷茫,但并不是像贝克特的《等待戈多》里那样充满着绝望与放弃,而是试图用行动(甚至是疯狂的、荒诞的行动)来体现某种生存的意义和价值,这或许是杜拉斯与贝克特等荒诞派作家的不同之处。
小说的最后,那个叫直布罗陀号的游艇毁于大火,但追寻并没有结束,他们又买了一艘游艇,向新的目标驶去。“接近加勒比海时,大海美极了。但我还没法讲述。”或许,这时候的杜拉斯对于这种追寻的迷茫也没法讲述,但“大海美极了”,这就足够了。
① Catherine Cusset.Marguerite Duras.Yale French Studies, Special Issue:After the Age of Suspicion:The French Novel Today.Yale University Press,1988,62.
② Maurice Nadeau.The French Novel Since The War. Translated by A.M.Sheridan Smith.New York:Grove Press,Inc.,1969,99.
③ [法]克里斯蒂安娜·布洛-拉巴雷尔:《杜拉斯传》,徐和瑾译,漓江出版社1999年版,第154页。
④ Julia Kristeva.The Pain of Sorrow in the Modern World: The Works of Marguerite Duras.Translated by Katharine A.Jensen.PMLA.Vol.102,No.2.Mar.Modern Language Association,1987,144.
⑤ Marguerite Duras,Susan Husserl-Kapit.An Interview with Marguerite Duras.Signs.Vol.1,No.2.Winter.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5,427.
⑥ Laurent LeSage.The French New Novel.Pennsylvania: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62,85.
⑦ [法]阿兰·维尔贡德莱:《杜拉斯:〈真相与传奇〉》,胡小跃译,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第85页。
⑧ 户思社:《玛格丽特·杜拉斯研究》,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159页。
⑨ 杨茜:《杜拉斯初期小说的追寻主题》,《外国文学研究》2005年第2期,第81—8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