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 萍[长春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学院, 长春 130032]
⊙杜婧一[吉林工商学院, 长春 130062]
作 者:贺 萍,硕士生导师,长春师范学院汉语言文学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外国文学教学与研究;杜婧一,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西方文论硕士,吉林工商学院教师。
完成于1927年初的《到灯塔去》曾一度被追捧为展现“伍尔夫式”寓意哲理象征最完美的一部作品。即便目前国内研究者仍不主张将弗吉尼亚·伍尔夫的作品分等——但毫无疑问,《到灯塔去》是她为文学史贡献的一部卓越著作。无论是小说中特色的视角叙述、细腻的心理描写还是流畅的意识流手法的运用,都展现了浑然天成的艺术建构,但这些仍不是皇冠上的明珠,伍尔夫对两性鲜明迥异的性别意识和对女性气质独到的理解,才是她区别于其他一切作家最根本的思想内核。
自她十三岁母亲去世后,伍尔夫便始终感觉母亲的形象盘踞在自己的头脑之中,“我能够听见她的声音,看见她,想象着当我进行日常事务时她会做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①。二十二岁父亲去世后亦不能摆脱停留在她脑海中的记忆。父母的形象与灵魂纠结在她的大脑中达几十年之久,甚至困扰并几乎引发她的精神疾病,于是她决定创作一部小说,捋清对父亲与母亲的情感。《到灯塔去》中重要的两个人物——拉姆齐夫人与拉姆齐先生就是以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父母为原型塑造的。
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伍尔夫的健康刚刚脱离了低迷的状态,但进入创作之后,她以从未有过的激情酣畅地抒发着多年来围绕在脑海中的记忆和思考。“终于能以我一生中最快的速度、最无拘束地进行着创作,比任何作品都写得快速而酣畅淋漓——超过以往的二十倍。”②《到灯塔去》中刻画了形形色色的人物:除了拉姆齐夫妇,还有女画家莉莉、班克斯先生、詹姆斯、安德鲁、凯姆、罗杰、南希等众多形象,他们都与伍尔夫的生活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美丽宁静的圣·伊文斯是小说第一章场景的原型,伍尔夫的童年时代每年都有一段时间在那里远离尘嚣、快乐逍遥地度过,圣·伊文斯象征着自由和平静。小说全文分为三个部分:窗、岁月流逝和灯塔,三个部分布局非常巧妙。第一部分描述的是从黄昏到夜晚的短暂时光,却占去了整部小说一大半的篇幅。这是平和安宁的一个晚上,六岁的小儿子詹姆斯站在窗前期盼着明天可以到灯塔去,父亲粗暴地告诉他明天会有暴风雨,灯塔是肯定去不成的,拉姆齐夫人不想孩子们失望而尽力安抚答应会去。女画家莉莉看到詹姆斯与拉姆齐夫人两人谈话时的样子,想画出一幅他俩站在窗边的图画,但是线条和色彩却始终不能够完好的展现。这部分叙述的时间跨度非常短,但内容却十分丰富,展现了拉姆齐一家家庭生活的每个细节。第二部分出奇地短,短短的几页描述了长达十几年的尘世变故。当年全家的安居之所早已人去楼空,死亡与不幸一次次降临到这个曾经美好平静的家庭,拉姆齐夫人悄然离世,普鲁因难产死亡,第一次世界大战夺去了安德鲁的生命,房间已经破旧潮湿发霉了,花园里的花草年复一年随意生长无人照料。第二章表现了世事的无常,与第一章赫然相反,寥寥数语的平淡交代把多少重大事件像放电影一般在眼前掠过,这正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独特的创作魅力。第三部分开篇战争已经结束,拉姆齐一家重新回到从前的家中,从前的客人们也登门拜访,但是物是人非,从前为维护家庭融洽气氛尽心尽力的拉姆齐夫人已经离开人世,生者都非常想念她。第二天拉姆齐先生带着孩子们起航去灯塔,完成拉姆齐夫人的夙愿,岸边的莉莉看到此情此景联想到飞逝的时光,骤然捕捉到了存在的瞬间,她提起笔在画布上补上了最后一笔,完成了艺术的升华。《到灯塔去》的结尾预示着两性的对立并不是永久的,正如灯塔的象征,最终会驶向统一,驶向融合。
一、男性族长的象征——拉姆齐先生的男性意识的展示和剖析 拉姆齐先生与伍尔夫的父亲有诸多相似:受过良好的教育,成为博学的知识分子,在家中他是权力和地位的象征,孤僻严肃和追求实际,拉姆齐象征着理性、无趣、准确、讲求逻辑的男性特质。他对待一切事物简单、严格、过度理性甚至到粗暴。
小说一开头他就无情地粉碎小儿子想要去灯塔的愿望,他笃定地说明天天晴不了,他总是那么确信,他说的永远是事实,他从来不把残酷的事实掩藏起来或试图将刺耳的挖苦讲得委婉一些好让家人能够接受。他觉得应该让孩子从小就知道人生的艰辛,事实是不会让步的,真相是残酷的,生命如同脆弱的孤舟一样终会淹没在黑暗之中。小儿子面对他的尖锐,恨不得将火棍插入父亲的心窝中去。对孩子来说,他们更需要的是用幻想来温暖未经世事的心灵,文中有这样清晰的心理描写“:但他的儿子恨他,詹姆斯痛恨他走到他们跟前来,痛恨他停下脚步俯视他们;他痛恨他得意洋洋、自命不凡的姿态;痛恨他才华过人的脑袋;痛恨他的精确性和个人主义(因为他就站在那,强迫他们去注意他);而他最痛恨的是他父亲情绪激动时颤抖的鼻音,那声音在他们周围振动,扰乱了他们母子之间纯洁无瑕、单纯美好的关系。”③
外表风光的拉姆齐先生经常在家庭中释放他的挫折感和失败感,他与斯蒂芬·莱斯利一样是一种以自我为中心的自私分子,他病态地依赖着拉姆齐夫人,需要时时汲取来自家庭成员的同情和鼓励,确保他处于绝对中心的地位。这也正印证了伍尔夫提出的“几千年妇女都好像用来做镜子的,有那种不可思议、奇妙的力量能把男人的影子反照成原来的两倍大”④。
在第三部分,拉姆齐夫人去世后拉姆齐先生陷入了长久的哀伤之中,丧妻的打击如此巨大令他始终无法恢复,他想到亡妻生前没有实现的去灯塔的心愿,于是他带领全家来到了灯塔。这里我们对拉姆齐先生有了更为全面的认识,他代表了男性那一极的性别特质有优势也有劣势,它不可能是完美的存在,战争就是男权制度的产物——占有、掠夺、侵略,不断的扩张是男性欲望的体现。伍尔夫对父亲矛盾的情感也在于此,她曾经假想如果父亲没有去世,那她将不是今天的她,没有创作没有收入,永远处于被压迫和依附的地位。但是儿时父亲对她进行知识启蒙,书房中温暖自如的父女相处让她感到欢愉。她并不是否定男性气质的,只是提醒我们,单极的价值观念势必造成不和谐的生活。
二、房中天使的典型——拉姆齐夫人的自我异化与女性魅力 作者对拉姆齐夫人是持双重态度的,她是作为拉姆齐先生对立面而存在于小说中的,她代表着女性与男性完全不同的心智结构。拉姆齐夫人对家人、客人的态度与丈夫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当看见詹姆斯期盼的目光时,她安慰他说“:也许明天会天晴——我想天气会转晴的。”与男性家长的理智与霸权相比,她更注重沟通和交流、同情与关爱。相比博学多才的拉姆齐先生,她受的教育少得可怜,几近于无知。但是她的过人之处便是善解人意,没有太多文化的她能够洞悉每个人的思想,能够看透詹姆斯的热切希望,也知道丈夫需要什么,晚餐的时候她一眼扫过餐桌就能穿透每位客人的心理。她身上散发着女性特有的奇异光芒,正如灯塔投射出来的光芒一样,给人希冀与安抚,她对人际关系的敏感连同她对待他人绝对无私的精神展现是女性的另一极气质。拉姆齐夫人总是将生活处理得尽善尽美,家里的八个孩子都由她精心照顾,还要每天安抚有着哀怜癖的丈夫。她关心慈善事业,为患病的穷人织补袜子,她在他人的眼中尽善尽美,犹如天使。
拉姆齐夫人完美地演绎着男权价值下的女性角色,她既是无可争辩的贤妻良母,又是社交圈里的名媛佳丽,她将自己撕碎分给了每个人,却忽略了自我的完整性。忙碌的日常生活让她忘记了自我的存在。当喧嚣和吵闹离她远去的深夜,她也慢慢有了自我回复的意识,寂静孤独包围了她,她感到所有她执著努力的一切都离她远去,这不是一种属于自己的生活。她内心隐隐地对未来感到畏惧,甚至自私地希望孩子们永远不要长大,永远留在身边,因为他们的离去会让她充实的内心被空虚填满。“她的生活永远是围绕别人转动的,她只有在每天为之忙碌的人们身上才能找到存在感,自我生活的缺失使她成为为他人旋转的陀螺。”⑤这就是弗吉尼亚·伍尔夫提出的“房中的天使”的代表,她虽然赞美女性与生俱来的温柔和慈爱,但是她尖锐地批判像茱莉亚和拉姆齐夫人这样把男人当做世界的中心的“房中的天使”。拉姆齐先生对他的夫人而言是神一般地存在,她纯粹地崇拜他,甚至对自己哪怕有一点觉得丈夫不如她都会感到不安。就是这种对男性的仰慕让她无私地向拉姆齐先生贡献着温柔、关怀、敬慕、理解,并使他像个孩子一样任性地索取着别人的称赞。
拉姆齐夫人遵守着男性给女性订立的价值标准,她在放弃自我的同时渐渐试图支配别人的生活,将自己的价值观念强加给别人。她按照自己的想法安排保罗和敏泰结婚,还反复劝服莉莉和班克斯结婚,事实证明她拉扯的婚姻并不幸福。她认为女人不结婚是绝对不行的,莉莉虽然喜欢善良仁慈的拉姆齐夫人,但是对她的种种支配和控制欲望也感到不满,支配和控制他人是她从她崇拜的男性身上学到的,她还要把自己信仰的根深蒂固的男权思想传授给别的女人,这无疑是“房中的天使”最大的悲哀。
拉姆齐夫人表现了女性甜美柔顺的美好品质,这与拉姆齐先生的男性特质刚好对立互补。伍尔夫用直接诉述内心的方式展现文学作品中始终沉默着的女性的真实思想。从拉姆齐夫人身上我们看到女性光辉美好的那一面,同时也感受到女性没有自我的尴尬生存状况,这是值得女权主义者思考的。
三、新女性的诞生——莉莉 可以这样理解,从某种意义来说莉莉应该是这部作品的主角,她体现了弗吉尼亚的新女性主张,莉莉同时也是弗吉尼亚·伍尔夫自身的化身,她以现代人的眼光来评判维多利亚时代大家庭的每个人。她为拉姆齐夫人的温柔魅力所感染,夫人去世多年后她仍然深切地怀念她,她一直想画出拉姆齐夫人与儿子站在窗边的图画,就是想纪念过去的时光。她欣赏夫人优雅的姿态与和善的脾气,但对拉姆齐夫人总是善意地将“婚姻价值观”强加给其他女性却始终不能接受。她热爱艺术并终身为之倾注心血,她没有盲目地崇拜拉姆齐夫人,而是多角度多方面地去审视她,这样的具有独立精神和成熟思想的女性形象才是伍尔夫所赞赏的。
莉莉勇敢地拒绝了婚姻,这不单是抗拒以拉姆齐夫人为代表的世俗观点,更是女性发现自我的标志。她认识到依靠绘画能够表达自己的思想,她发现了事物之间微妙的联系,这与从前女性只关注家庭和丈夫是截然不同的。成为艺术家是莉莉的人生理想,婚姻会阻碍她艺术上的理想实现,所以她放弃了婚姻,她与拉姆齐夫人有着根本的不同,她将生活的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寄托在艺术的永恒之中,所以她不会担心时间的流逝和精神支柱的消失。因为“,女性,是距离的断层,是超距离的距离”⑥。书中有一段极其重要的心理描写展现莉莉对拉姆齐夫人的追念:“‘你’‘我’‘她’、都随着岁月流逝灰飞烟灭,什么也不会留存,一切都在不断变化之中;但是文字和绘画却不是如此,它们可以长存。她想,然而她的画会被挂在阁楼上;它会被卷起来,扔到沙发底下去;尽管如此,尽管是这样的一张画,它还是可以留存,这是确定不移的。你可以说,甚至是这张草图,也许还不是那张真的作品,而是它所企图表现的意念,它也会‘永久留存’……”⑦她在创作中极力将女性的感觉压抑下去,集中精神在更具有普遍意义的东西上,她坚信一切都将随着岁月流逝而消灭掉,唯有艺术和它所表达的意念才能够永存。所以当她大声呼唤拉姆齐夫人,深切想念她的时候,她感受到拉姆齐夫人已经彻底远去,现在的生活已经完全不是从前的样子,但是莉莉仍感觉自己是幸福的。生活已经改变了,因为女性即将走上新的道路。
作品的最后莉莉终于获得了她重要的人生顿悟,她在岸边看着拉姆齐一家人驶向了灯塔,她忽然释然,生命在那一瞬间静止成了永恒,她感受到了生命的真谛。作为艺术家的她在寻找到存在的这一瞬间成长了起来,这其中耐人寻味的意味是非常深厚的。
四、从性别的两极走向两性的交融——灯塔愿望的实现 强调两性的差异并不是弗吉尼亚·伍尔夫的目的,她用灯塔这个意象象征着自己对美好两性关系的向往,实际上这是一种双性同体的实现。拉姆齐夫妇各自给我们展现了生活中性别单一的色调,单一的色彩不能构成彩色的生活世界,任何美妙的图画都是由多种色彩调和而成的,这也是对男女二元对立的宣战。拉姆齐先生虽然有着男性的重大缺陷和弱点,但是在妻子去世了十年之后重归故地,带领孩子们踏上追寻灯塔之路,这是他对生命的思考和转变,也表现了作为男性的领袖和思想家的气概。现实的沧桑让他不得不深深自省,从回忆中收集妻子留下的女性的色彩。在故事的最终,两代人终于达成了和解,当拉姆齐赞扬詹姆斯是一名天生的水手时,詹姆斯在一瞬间谅解了父亲。他发现在内心深处自己始终是以父亲为榜样的,因为父亲的强势才怨恨他,现在父亲老去了,他终究要秉承着拉姆齐先生的理性和知识完成自己的事业,母亲不希望他长大的愿望永远不可能实现,但是那座灯塔——散发着拉姆齐夫人精神光芒的灯塔将永远守护他。拥有父亲和母亲双重气质的詹姆斯一定会比父辈们走得更远、更好。
在长久而深邃的思考中弗吉尼亚·伍尔夫创作了这部《到灯塔去》,她的内心始终坚信男女虽然存在着不同的品质与特征,但是在矛盾冲突之后两性仍然可以走到一起获得和解。两性只有互相汲取对方的营养才能够达到力量的均衡,正如莉莉在最后终于找到那股平衡的力量,画出了最后的一笔。和谐的双性同体是最完美的艺术创作状态,这作为女性主义的奋斗目标,如同灯塔一样,遥远但是终究会有到达的那一天。
①珍妮·舒尔坎德编:《存在的瞬间:未发表的自传作品》,萨塞克斯大学1979年;HBJ出版公司1977年版,第80页,转引自林德尔·戈登:《弗吉尼亚·伍尔夫》,伍厚恺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287页。
②弗吉尼亚·伍尔夫:《伍尔夫日记选》,戴红珍等译,百花文艺出版社1997年版,第71页。
③⑦弗吉尼亚·伍尔夫:《到灯塔去》,瞿世镜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42—43页,第220页。
④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王还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第82—83页。
⑤林德尔·戈登:《弗吉尼亚·伍尔夫》,伍厚恺译,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171页。
⑥Jacques Derrida,Eperons.Les styles de Nietzsche,Paris:Flammarion,19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