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谧孜
关于曹禺《雷雨》的探讨滥觞于1934年的《文学季刊》第三期上,这部以现实主义风格、道尽一代中国大家庭深处悲剧的作品,成为中国文坛上一颗闪耀的明星,也引发了无休止的关于其内涵的讨论。
《雷雨》中丰富的社会性元素和较为鲜明的人物社会从属关系,为人们将其纳入社会历史学角度研究提供了可能。因而现实主义范式是《雷雨》主题研究中最早、也是最为广泛的一种,它往往被定位为一部批判现实主义的经典剧作。同时,在《雷雨》早期的接受史上,曹禺本人在创作中对命运的感知,对宇宙“残酷”的超体验遭到很多人的批评。然而事实上,接受者与创作者似乎存在一定意义上的隔阂。本文选取两个维度剖析《雷雨》的深刻意义,同时探寻现实主义范式和宿命论范式的隐秘关联性。
话剧《雷雨》上演不久后,曹禺在《雷雨·序》中对《雷雨》的创作进行了阐释,他在其中阐述了“对宇宙许多神秘事物一种不可言语的憧憬”。①曹禺创作《雷雨》的初衷不是揭露与批判,而是揭示“这种宇宙里斗争的‘残忍’与‘冷酷’”。②
从曹禺的《雷雨·序》中我们不难发现,占时代主导地位的审美与作者创作个性之间的偏差与错位,同时也是神秘主义感知方式与现世理性感知方式之间的偏差和错位。理性的视界极力否定神秘视界的话语权,将理性延伸到一部诗性言路和感知方式的作品之中,欲将混沌而模糊的感受上升为明晰的理性思想。曹禺所看重的是作品所带来的“哀静的心情”和“引导观众的情绪入于更宽阔的深沉的海”,即是作品所能引发独特的心灵反应,以及它对封闭人性强有力的冲击力。然而,理性视界往往将人物置身于具体的时间、空间和社会关系之中,或者将人物放置在更为具体的历史文化背景之下进行理性的分析。虽说,理性视界的审美观在《雷雨》诞生时期更具有现实性,理性地认识社会问题,对美好社会的现实追求都依仗这种理性审美观,但这并不意味着个体诗性的感知方式毫无意义。主流的话语权并不能遮盖曹禺本人的创作意识,理性主义的主导地位挤压着个体对生命、宇宙以及命运的体验和独特见解。曹禺本人对于宇宙神秘境界的关注和他个人成长中所遭受的羁绊,都是《雷雨》创作的灵感来源,“《雷雨》与其说是受近代人的影响,毋宁说受古代希腊剧的影响”③。曹禺所指的古希腊戏剧其目的通常是要引起观众对剧中人物的怜悯和对变幻无常之命运的恐惧,由此使感情得到净化。古希腊剧中描写的冲突往往是难以调和的,并具有宿命论色彩。由此可见,曹禺的创作是带着神秘主义视界的。
同时,1935年曹禺在向日本的导演阐述《雷雨》的创作时,就曾披露:“我写的是一首诗,一首叙事诗。”“这诗不一定是美丽的,但必须给读诗的一个不断的新的感觉。这固然有些实际的东西在内(如罢工……等),但绝非一个社会问题剧。”“因为这是诗,我可以随便应用我的幻想,因同时又是剧的形式,所以在许多幻想不能叫实际的观众所接受的时候……我的方法乃不能不把这件事推溯,推,推到非常辽源时候,叫观众如听神话似的,听故事似的,来看我这个剧不得已用了《序幕》和《尾声》。”④由此可见,曹禺创作的初衷不是易卜生式的现实主义社会问题剧,而是个体诗性感知方式的表达,在“序幕”和“尾声”中回荡的巴赫无伴奏大风琴,都散发着诗意的韵味。对于话剧《雷雨》中“序幕”和“尾声”都被删去,曹禺对此颇有微词,甚至在《雷雨·序》中提到“我曾经为着演出‘序幕’和‘尾声’想在那四幕里删一下……也许有天《雷雨》会有个新的面目,经过一次合宜的删改。”序幕和尾声的运用可以追溯到希腊悲剧中Chorus的功能,从曹禺对序幕和尾声的关注,不难发现《雷雨》创作的本意更趋向于诗剧,作品本身是对人心灵深处诗意情怀的呼唤。
曹禺在《雷雨·序》和《<雷雨>的写作》中多次提到“宇宙间神秘的事物”,实际上是在困惑中取其象征意义构建一个意象化图景,来叩问生命的真谛。而其所表现出的神秘主义视界,就是对人性根本、人生意义的根本所发出的拷问,是人在庞大宇宙中对于自身价值的探索。在《雷雨》中,与其说是一种命运的悲剧,不如说是人性选择下的悲剧。鲁侍萍在三十多年前选择了委身于周朴园,就为自己的命运埋下了苦种;周朴园选择懦弱地任凭侍萍被赶出周家,然后沉浸在自己叶公好龙式的纪念中,就种下了四凤和周萍来日的苦果,也为周萍和蘩漪的孽恋制造了可能;周萍选择了蘩漪的那一刻起,就在自己的身上打下了罪恶的烙印;四凤重蹈母亲三十多年前同样的路最终要以悲剧收场。这俄狄浦斯式的循环并不是“因果报应”而是人性选择下的悲剧,剧中的人物蘩漪、侍萍都并不是屈服于命运的,她们愿意与命运抗争。悲剧的结局并不是教我们臣服于命运,而是让观众站在远处审视人性的悲剧。曹禺虽然吸收了古希腊悲剧作家的理念,但他也有自己的命运观念。曹禺并不认为命运像是古希腊悲剧作家所认为的“超自然的东西”,而是现实地隐秘在人物内心世界和错综复杂的社会关系中,是一种“机遇”或“环境”中的选择。这种宿命论是有别于古希腊悲剧作家的,在内涵上也区别于后者。
《雷雨》中的人物多是敢于向命运抗争的,蘩漪、周萍和鲁侍萍都不甘于向命运妥协:在最艰苦的环境中,侍萍活了下来还将鲁大海抚养成人;周萍想要冲破命运的枷锁想要逃离“这口枯井”;蘩漪敢爱敢恨,不惧怕桎梏,她是最“雷雨”的一个角色了。但他们的选择反而加速了命运齿轮的转动,在这之中,甚至将无辜的四凤和周冲都牺牲在了他们的选择之下。“序幕”和“尾声”更让读者一阵阵沉思,是宿命悲剧,还是人性抉择的悲剧?这更像是人类对于庞大宇宙的试问,戏剧根本的意义应该也就在于此。
从《雷雨》的文本主体来看,全剧环境具体,个性鲜明,戏剧矛盾突出,同时文本的主导原则也遵从于现实主义的“似真性”原则。而曹禺却强调《雷雨》是一首“诗”而不是“社会问题剧”,在《雷雨·序》和《<雷雨>写作》中,曹禺更趋向于将《雷雨》定义为明暗交织的生存体验,在天、地、人、神中交织出一副意象化的意境,这就是一种诗歌的感知方式。在文本的修辞上,特别是“序幕”和“尾声”中我们都不难发现曹禺所流露出的个人感知体验。在现实主义范式的外壳下,《雷雨》所表现出的诗样情怀将观众循循导向深思之中,观众在观看过程中能冥冥感受到,一种庞大的不可逆的阴郁笼罩着剧中的人物,“序幕”和“尾声”所带来的“距离感”加深了观众对生命和人性的沉思,这或许是曹禺对“序幕”和“尾声”倍加珍惜的原因。
注释:
①②曹禺:《雷雨·序》,见《曹禺文集》(第一卷),中国戏剧出版社1988年版。
③④曹禺:《<雷雨>的写作》,载《质文》月刊,1935年第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