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之况味——论小津和他的电影《东京物语》

2012-08-15 00:50宫洪琳
电影评介 2012年2期

《东京物语》是小津安二郎拍摄于1953年的作品。英国的《视与听》电影杂志,在1992年和2002年曾邀请国际著名评论家选出“世界十部最佳电影”,《东京物语》先后位居第三位及第五位。《东京物语》也被认为是电影大师小津的代表作。同时该片也被许多电影人评为最具日本民族特色的影片之一。日本著名电影评论家佐藤忠男称它为 “伟大的纪念碑式的杰作”。

《东京物语》是小津自己最喜爱的一部电影,但小津安二郎甚少谈及。电影荣获《电影旬报》年度评选第二名之后,小津说:“我想通过父母与子女的经历,去描写传统的日本家庭是如何分崩离析的。在我拍过的电影中,这一部最具通俗剧的特点。”

《东京物语》讲述了一个简单而平常的故事:家住在尾道的平山周吉和富子是一对上了年纪的夫妇,俩口子的生活感到孤独寂寞,便决定前往东京看望已经成家立室的儿女们。平山夫妇满怀热情来到东京,却受到儿女们的冷遇。儿女只顾着忙自己的事情都不陪伴老人,甚至还嫌弃老父母打扰了他们的生活。夫妇俩不愿再呆下去,便动身回家。回家路上老母亲富子病了,到家后就一病不起。不久东京的儿女们收到母亲病危的消息。等到儿女们赶回老家,老母亲已昏迷不醒,不久老母亲就去世了。葬礼之后,儿女们又匆匆忙忙地赶着回东京,只留下老父亲一人独对空屋。

“生活最终是令人失望的”,影片结尾处女儿京子与儿媳纪子的一段对话揭示出人生是如此令人失望,同时又充满了生活的无奈。这也可以说是小津对世事人生的一种看法。

悲意人生

在小津的《东京物语》中,你能够读出的不是人生的绚烂缤纷,不是生活的喧哗热烈,而是在平平淡淡日常生活之下流露出的无奈……拍摄《东京物语》时,小津已走过人生大半辈。也许人生的失意、没落,此时的小津已完全领会。所以此时的小津在《东京物语》流露的是阅尽人生后的悲意。

其实,完全用悲意来涵盖小津的全部影片是不合适的。小津的影片里也有一部分很有喜感的电影,比如《早安》,那是小津电影世界的另一面。

《东京物语》中有一段草地上祖母和孙儿的镜头很是令人触动。由于儿子忙于诊病不能陪同老父母外出游玩,老太太就带了孙儿到草地上玩。镜头中老祖母望着年幼的孙子,试图和小孙子聊聊天,可是眼前的小孙子沉浸在自己玩的世界里,完全没有听见祖母说话。此时,镜头中是祖母处于逆光中的近景,整个人占据了画面大部分。甚至当祖母说出:“你啊,当医生的时候,祖母不知还在不在呢?”这样很感伤的话来,小孙子也全然没有听到。只有老人一人独自感伤。此刻,镜头中的祖母面容沧桑,一股难以释怀的感伤之意在画面中四散。

其实,小津没有煽情卖弄,也没有刻意赚人眼泪。小津总是将故事平缓地娓娓道来,但就在这些看似“平淡”琐事呈现和平缓的叙述之下,种种人生际遇感已悉数呈现。作为观者,我们最终被小津的电影所感动。

深深触动我的还有影片结尾处的几个画面镜头。那时儿女们奔丧已毕,又都快快离开,只剩老父亲一人。当时已是黄昏,渐暗的天色已将屋子笼罩。镜头中,暗暗的背景中只有老父亲一人独坐。这时,小津的镜头没有走进周吉,拉成特写或是近景,而只是远远地呆着。而就在远远的镜头投射下的老人越发显得瘦小无助,越发显得是那么孤独、那么落寞。就在这时光渐渐暗去、生息逐渐变淡的屋子里,面对镜头中孤寂的老人,我们无法不去感怀:人生巨大的悲凉感。

其实,小津是对的。人生不管曾经多么灿烂辉煌过,最后归于终结的一定就是平淡,谁又能逃过人生终归走向寂寥的命运。小津没有撒谎,小津在他的镜头下扑捉住了人生刹那间的情感,并将这种人生无奈的际遇感投射在电影银幕上。

“家庭”主题

在小津安二郎的电影世界之中,永远只是一个永恒的主题——家庭。无论生活之中小意趣,无论人物的偶尔失意落寞,小津的镜头永远停留在一个个家庭之内。在小津的笔下,你只会看到一个个或相似或不同的家庭。剧中的人物就如同俗世的我们一起过着或悲或喜、或暖或寒的人生。

小津喜欢细细地描绘家庭生活。相同的题材, 在小津看来却像是取之不竭。他喜欢把父亲的名字叫做“周吉”,儿子的名字叫做“幸一”,女儿则总是叫做“纪子”。 电影中就连故事发生地点的地名基本都是一样的,料理店一般起名“若松”,小酒馆则名叫“露娜”。

令人惊讶的是小津尽管如此执着地讲述关于家庭的故事,他本人却终身未婚。不知,是否因为小津太过于看透人生,反而失却了那份走入婚姻的热望。小津是个孝子,一直和老母亲生活在一起。他时常开玩笑说:只要这个老太太还活着,我就不娶老婆。每每读到小津如此痴迷执着于讲述家庭故事,但本人走过一生却没有遇到爱人结成家庭,我心中总是满怀感慨。

影片《东京物语》就如同小津的其他影片一样继续将视角停留在家庭之内。小津关于本片曾说过:我想通过父母与子女的经历,去描写传统的日本家庭是如何分崩离析的。影片《东京物语》拍摄于二战之后,当时日本的家庭以及家庭成员关系都出现了很大变革。老式的大家庭随着现代化推进和都市化的高速发展而崩坏,传统价值观几近丧失。老人们因一时无法适应变化从而内心充满了感伤。

在小津看来, 家庭是每个人的人生最值得留意与珍视的。只因小津长久地将镜头停留在家庭之内,也曾被人诟病。当有人问他为什么只拍同类题材的影片时,他开玩笑说,他是豆腐匠,只会做豆腐,最多也只能做做炸豆腐而已,他可不会炸猪排。

也很感谢小津没有走出他的家庭题材。也正因如此,多少年后,我们会被小津讲述的关于家庭生活的俗世悲喜剧所感动。如果观众热爱观看家庭伦理剧,小津的电影又怎能被放置一旁。尽管小津已经离开人世多年,可每当我们观看小津的电影,他笔下的人物就会“活”过来,走进观者心中。那些甚至仅仅只有黑白两色的电影就散发着异彩。

达观态度

电影史上之所以存在电影大师,是这些大师可以以超越平常人的心态来关照世人。大师们可以站在更高的角度来看待人生世事。看小津的电影,常常感怀于小津电影里达观豁然的人生态度和悲天悯人的情怀之美。

《东京物语》中,周吉夫妇备受儿女冷落。但小津并没有因此就简单地将儿女们划归为恶人。儿女们除了令人愤恨的对父母冷落的一面,他们人性的其它面也有所展现:母亲死后,儿子后悔没有好好对待母亲,女儿也失声痛哭。在小津的笔下,人性是多面的。

不知小津达观豁然的人生态度是否和他嗜好杯中之物有着某种联系。小津终其一生,嗜酒如命。他日记里最常出现的句子是——“昨夜又喝醉了”。 在他的影片里,你就不会奇怪他的男主人公总是出现在一个个小酒馆里,或是独自喝闷酒或是与人聊天喝酒,酒馆是如常出现的。就是在那些酒意微醺的瞬间,也许小津和他的男主角都体会到人生难得的片刻闲适与温存了吧。

《东京物语》有一处镜头也极其令人感动。本来在经历过备受儿女冷遇的东京之行后,两位老人更加需要彼此搀扶、相互照顾走完余生。不料突发噩运,老母亲富美却死去了,此刻面对老伴死去的老父亲又该如何呢?看到这里,观众心绪已是难以平静。母亲死去的那个早晨,大家发现老父亲不在了,原来老人一个人独自站在屋外。清晨,朝霞布满天空,远处的天空明亮而宽广。突然间,屋外宽广而明亮的自然空间也令观众之前无比悲伤的心情得到舒缓。儿媳纪子来找父亲回去,周吉淡然地对儿媳说道: “黎明真好啊,今天恐怕又是一个大热天。”富子死后,小津没有像我们所想像的那样,用浓笔极力渲染周吉老人失去亲人的悲伤,而是走笔出屋外,将老人纳入到宽广的自然之境中,不仅舒缓了老人的伤痛,也借着宽广的室外空间吸纳了观众心中此前巨大的悲伤之情。这样的叙述不也正和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哀而不伤”相呼应吗?也许这也是真正的人生。谁又能说人生尽是欢喜,又或者尽是悲伤呢?而这也不正是小津悲悯的情怀吗,他不忍看到他的人物再继续悲伤下去,所以选择了走笔至舒缓处。始终以一颗悲悯之心来关照世人,这也正是大师之所以是大师的高妙所在吧。

1963年12月12日,小津安二郎病逝于医院。这一天,也刚好是他的六十岁诞辰。小津的生命是整整一个甲子的轮回。小津死后被葬在他曾经住过的北镰仓的圆觉寺内,小津的墓碑上只刻着一个字——“无”。是的,只有“无”。也许这就是小津看待过往世事人生的最好注解。

小津虽然离开我们已经五十多年了,但是直到如今,他的作品仍然在感动着世人。小津把他对生命的态度融进了电影。小津的电影被今世人所爱,也会继续流传下去被后世人喜爱。那些平凡的人生、生活,那些有着质感的生命过往就那样穿过时空感动了无数的人。感谢小津,让我们可以跟随着剧中人在黑白光影中一起品味人生的各种不同滋味;感谢小津,让我们在世俗生活中日渐变得浮躁的心,可以在他讲述的光影人生里找到平和。

[1]【美】唐纳德•里奇著,连城译,《小津》[M].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4

[2]【日】佐藤忠男著,霍军译,《小津安二郎的艺术》[M].中国电影出版社,1989.3

[3]【日】田中真澄著,周以量译,《小津安二郎周游》[M].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