鲨鱼锁水口

2012-07-09 17:39蔡晓龄
西藏文学 2012年3期
关键词:阿明老三

编者语:《西藏文学》继青海、四川、甘肃专辑后,这次推出了云南作家的专辑。这是《西藏文学》编辑部长期以来的一个愿望,希望通过这本纯文学刊物,表现其它省的藏族地区和人民,在中国共产党的领导下发生的巨大变化。以文学的形式,以人物的命运起伏,以时代的变迁为背景,用艺术的手法让读者感受到他们的生存状况和精神世界。

本专辑选登了纳西族作家蔡晓龄的小说《鲨鱼锁水口》,作家以敏锐的艺术嗅觉,为我们建构了现代物质文明建设背后,隐藏的人性幽暗和光明;央金拉姆以《情舞》给读者再现了云南藏区的民风民俗,对传统“情舞”给父辈带来的爱情伤痛进行了反省。央金拉姆是个艺术感觉突出的年轻作家,我们应给予更多的关注。普米族著名诗人鲁若迪基用最简单的词语,让我们重温了亲情、故土的爱,对现代工业给自然带来的破坏充满忧虑;阿布司南的诗也让我们怦然心动,字里行间弥漫感恩的情愫,那是涌自内心最深处的。《雨崩,隐秘圣地》开启了隐秘圣地的面纱,让我们真实地触摸到了现代雨崩人的思想和情感。还有其他作者的作品也给我们带来了心灵的愉悦和人生的思考,在此感谢云南作家们辛勤的劳动!

至此,《西藏文学》已经编辑出版了除西藏外其他四个藏族地区作者为主的专辑,在此感谢所有支持和帮助我们的作者们,希望《西藏文学》能够成为把你们优秀的作品与读者相连接的纽带,为藏族文学的大繁荣大发展做出自己的贡献。

才刚刚一年。二环路深插到绕河而居的村子,村子里那些肥美了千百年的田地变成了一个巨大的汽车客运站。河里的水,原来用来浇田、洗衣洗菜。两岸的野菜割回家和包谷面一起煮,家家的猪都胡吃海喝胖得肚皮拖地。鸭子在水里浮游嬉戏,主人家经常在黄昏的草丛里拣鸭蛋。蚕豆收过后,附近单位的娃娃们像游击队员拉成长阵,把漏在地里的豆子拣回家用火炒,香到命里去了。

当初二环路要从亚马家门前过,他家不干,天天跟施工方搞小摩擦。现在甜了,一栋四层钢筋水泥楼房拔地而起,包给外地来的三兄弟经营,每年承包金50万。

楼房伫立银盘河岸边,外地来的三兄弟把一楼15间铺面转租给做小生意的人,餐馆超市理发店药房茶庄彩票屋小诊所一概生意火爆,每间租金四万,仅此一项就到手60万。其余三层开成宾馆,这几年旅游火得很,几十个标间基本住满,按一个标间100块算,收入很是可观。三兄弟生怕中途有变故,租金六年一付,一次就给了300万。亚马把建房的200万贷款还了,还买了一辆奥迪,耀武扬威在城里跑。村里人傻眼了,这才你拼我赶忙着把自家的客栈改建成亚马家那样的楼房。要知道这里去机场四十分钟,去火车站二十分钟,坐车到城中心五六分钟,是游客最理想的留宿地。城市不大,但市中心的吵闹喧嚣肯定是游客讨厌的,尤其是东奔西跑一整天脑袋终于落到枕头上的时候。

阿俊家的院子,北面改造成两层楼八个标间,专门给游客住。楼上能望见亚马家楼房的后墙。

“阿舅,我想贷100万,建楼。”阿俊是村长的外甥,当舅舅的平时少不了阿俊的好处。

“你才想,别家就不想?现在贷两万块都难,还想100万?”村长摇头。一只苍蝇在水杯边上踢腾,他一阵恶心,端起水杯把水泼了。

阿俊点着一支烟,使劲抽了一口。“都怪我,前两年没有早点下手搞贷款。”

阿舅抓了一撮茶叶重新把水泡上。“怪哪个?前年世行贷款下来,村里开会让你们报名贷款,你们一个也不敢贷,胆子都被狗吃了,在大会上像一群哑巴。还是亚马厉害,真让他搞成了。眼热了吧?晚了。”

阿俊回到家,吃晚饭的时候一句话也不说。

阿妈问:“咋个了?”

阿俊说:“搞不到贷款。”

阿爸咳嗽一声:“有多大肚子端多大的饭碗。”

阿俊恨恨地说:“都怪你们,前年我要贷款,你们硬是不准我贷!你们看看亚马家……”他说不下去了。

阿妈赶紧说:“你们一起长大的,跟他借点。”

阿俊把碗重重一搁。二老相互对望,不敢吭气。

“我没有那么厚的脸皮!”阿俊恨恨地站起来,掉头而去。

阿妈叹口气。“现在的年轻人,心大压着肺。”

阿爸沉吟:“等他搞,他有精神,不吃点苦头不会开窍。当家的还是我们,拿把握的时候我们说了算。”

阿妈盛了一碗热饭,舀了一些猪脚炖山药在上面,端进了爷爷的屋子。爷爷卧床一年多了,最多在大太阳的中午坐在门口晒晒太阳。

银盘河上那座老石板桥是民国初年修的,城建局说是文物,不准改造。桥身只能过一辆车,亚马每次开车从桥上过,心里总是发飘。

阿贵家也在扩修房子。一辆货车装满沙子,过桥的时候车轮好像要擦到栏杆底边,发动机尖啸,一串抖动之后摇摇晃晃到了对面。

亚马看得提心吊胆。轮到自己过河,右脚在油门一点,刷地一下子掠过桥面。

亚马进了院子,阿俊迎出来。

亚马拿出一包云烟,塞给阿俊。

两个人到屋檐下坐了。亚马就说:“公共汽车公司的六路车开到客运站了,专线。”

阿俊急了。“不是说过进城的交通包给我们村的吗?客运站还跟我们村签了合同!”

亚马拿出打火机,把烟给阿俊点上。“我们村包得了?拿什么包?旅客要坐空调大巴,我们村哪家买得起?”

阿俊噎住了。

亚马不甘心地:“要不我们两个去跟他们再谈谈?”

阿俊顿了一下。“我们两个?去找客运站?”

亚马道:“嗯。总要有人出面。”

阿俊迟疑地:“村长不出面?”

亚马点头。“领导有时候不好说话,我们老百姓什么都可以说。”

阿俊道:“也对。我跟你去。”

亚马说:“车在外面,我们现在就去。”

阿俊道:“这两步路,不要车还快点。”

亚马摇头道:“你也是!车是个排场,现在的人,都是看装备说话。”

阿俊不无嫉妒地:“我也拿了驾照,买不起车。”

亚马爽快地:“你以后要用车找我就是了。”

阿俊进屋取出那张合同书,回到亚马车上。亚马的奥迪一溜烟掠过石桥飞上二环,刹那到了客运站。

两个相貌英俊的高大男子汉走过候车厅,引得众人注目。周旋了半天,总算找到了总经理室。

原来的总经理已经换了,迎面看见的是个女的,满脸带笑。亚马准备的一包印象烟用不上,他一时觉得尴尬。

阿俊把合同书给了笑面总经理。

她看了,笑着说:“我知道了。这事你们要找分管交通的副市长,我们都做不了主。”

亚马急切地说:“合同不是有法律效应的吗?”

总经理和婉地笑着说:“当然了。可是我们只是小局部,要服从地方整体发展的需要。你们想想,旅游业发展了,客流量这么大,你们一个村有能力保障客运站旅客往返市区的需要吗?政府把六路专线开到客运站,是为了满足广大旅客的要求,怪不得我们,也怪不得你们。”她的语气那么柔和体贴,但你可以感觉到那后面坚定不移的意志。

跟这样的女人纠缠已经没有意义。两个人礼貌地退出来,坐到车上一口气到家,没说一个字。

这天是星期六。亚雪早早从山上下来。

亚雪走过石板桥,对面一个声音喊道:“亚雪,今天回来得早嘛,去我那里闲坐一阵好了。”

亚雪本来低头想着心事,这时抬起头来,回应道:“三老板,你好清闲。我哪有功夫闲坐,做不完的事情呢。”

来人是三兄弟里的老三,村里人把三兄弟分别叫做大老板二老板三老板,叫起来方便,双方都习惯了。

老三很会说话。“你们家才是我们三兄弟的老板,真正的老板不要摆架子嘛,村里人都喜欢进来坐坐喝杯茶,只有你没有来过。”

亚雪抵不住了,只好顺从。“走嘛,我去看看你们新起的那排小平房。”

两人并排走着。老三说:“你们家对我们够好的,准许我们在你们家地盘上修那排小平房,我们三家人才有了落脚处。”

亚雪笑起来。“你们太贪心了!只想把所有的屋子都拿来做生意,自己钻狗窝都愿意。我们纳西人才不会这样呢,我们宁肯少赚钱也要过得舒服点。”

老三顺水推舟:“所以才说你们良心好嘛,要是不准我们起小平房,我们真的要钻狗窝了!”

亚雪说:“你要谢就谢阿俊家爷爷。本来我家不想同意的,是爷爷帮你们说了话,我爹妈才同意。爷爷是老东巴(纳西语:祭司),个个都尊敬。”

说着已经到了门口。

正对楼房建起了一排小平房,亚雪数了数,有九间。楼房与小平房之间的空地上拉起了长长的三排晾衣绳,飘满白色的床单被单。顶头的洗衣房里,村里的姑娘燕子正在洗衣机里洗衣物,探出头来跟亚雪打了个招呼,又接着忙碌。

老三带着亚雪走到小平房前,开始介绍。“我们三兄弟每家住一间。这间当办公室,不要笑话喔。一间厨房。一间库房堆杂物。一个卫生间。一个员工住房,现在有四个员工住在里面。最后一个是洗衣房。”

亚雪说:“去办公室看看。”

老三把她带到门口说:“你先进去,我马上来。”

亚雪看见的是一间整洁明亮的屋子。迎面一排亮窗,一侧墙下是一棵盆栽冷杉,另一侧摆着饮水机和茶具柜。茶具柜旁一排深绿色真皮沙发和一个小茶几。冷杉旁边是一张办公桌,上面摆着电脑。安排得当,显得宽敞。

亚雪在沙发上坐下,老三跟进来了,手里抱着瓜子话梅核桃糖酸奶等一堆吃的。老三把吃的堆在茶几上,拿起一个雪桃酸奶递给亚雪。“吃这个,新产品,全国只有这里才有。”

亚雪说:“喝茶算了,我怕冷。”

老三就殷勤地泡茶,端给亚雪。

亚雪的手指头边上有细小的口子。老三注意到了,关切地说:“山上的雪风咬人,你们太苦了。”

亚雪和村里的一群姑娘媳妇在新建的高尔夫球场当种草工。草要一根一根地种,还要施药浇水维护,验收很严。活计不累人,但技术要求很高,扣工资的时候一点情面也不留。整天蹲在山坡上,风吹日晒,到了晚上,只听见雪山上下来的寒风怪叫,大家就打扑克混日子,喜欢刺激的还打麻将赌点小钱。每个星期下山来,要带些新鲜蔬菜和肉上去,吃喝不愁,还是很好玩的。

亚雪撕开一袋瓜子。“山上好玩得很,不要出多大力气,工资也不低。”

老三拿来一个盘子,接过亚雪手里的瓜子倒在盘子里。“村里人都说你做菜的手艺高,有些客人喜欢就在住处搭伙,小萍做的菜客人不喜欢,你干脆来帮我们掌勺算了。”

亚雪边嗑瓜子边说:“我也想来,哥哥不同意。”

老三殷勤地说:“我们多给你工资,你早晚还可以照顾家,两头不误。”

亚雪说哥哥不同意是因为不能为了钱丢掉了房主的自尊。主人就是主人,哪有反主为仆的道理?她站起来说:“我还没有进家门,先回去了。”

老三拦住道:“下午我请你们吃饭,全家一起请。我给亚马打电话,一定给我这个面子!”

吃过饭回到村口,亚雪忙不迭地说:“我还有事,你们先回。”

亚马在石板桥前停住。亚雪拉开车门,独自走了。

三兄弟的车跟在后面。老三见亚雪走了,很想问,又觉得不恰当,只好忍住。

亚雪沿着河岸,一直走到了山脚。河水从山背后钻出来,流过山脚的坡地,突然流进平坦的坝子。由陡峭转平缓的地方,出现了一个大跌水,响声激越,传得很远。大响滩古代就有名,叫做鲨鱼锁水口,看起来一条白浪,像钱塘潮,当然没那么壮观。村子沾了河水的光,就叫鲨鱼锁水口,叫到现在也改不了。只是村子的名气大了,大响滩却渐渐被遗忘了,一说鲨鱼锁水口,人们只想到那是一个村子。亚雪看着大响滩,想起下午回来时看见公交公司在桥旁边安装站台,村子这一站也叫鲨鱼锁水口。

不能小看这河水。河床只有几十米宽,却有十来米深。小时候,村里的孩子割了猪草,把背筐歇在大响滩。那里水流急,河面却宽,有一片浅水地带,靠岸两三米没有危险。孩子们站到齐膝深的水里,先把猪草洗干净装好,把背筐码放在岸边的树丛下,怕猪吃了晒蔫的草生病。接下来就是幸福时光,一个个脱得精光哧溜,两手撑在河底,两条小腿像青蛙乱蹬,水花跳成一片。水性好的,索性游到对面,让这边的伙伴羡慕得流口水。

两岸的荆棘丛,用来晒衣服。衣服摊开在上面,排成长长一行,晒得发烫。从水里哆嗦着爬上岸来的小家伙,嘴唇青紫,脸蛋乌黑,皮肤上全是鸡皮疙瘩,走得摇摇晃晃。到了树丛跟前,把热衣服朝身上一裹,顿时成为神仙。衣服很快吸干身上的水,身体也开始恢复温度。这时候再次脱光,把吸了水气的衣服摊开在地上,人体就滚到衣服上。下面晒得冒烟的土地和上面滚热的太阳一起用力,水分转眼就干。那时候,树丛下是一排可爱的屁股,相当威风。

日子一天天过去,到处都在变,只有这里还是老样子。荆棘丛没长高,亚雪走到跟前,在一个光溜的大石头上坐下。拿出手机,拨阿俊的号码。

无应答。

水声喧哗。没有当年的孩子们。这里像一个梦。

白浪酒店餐厅。

旅游团队正在吃晚饭。

一行人在雪山上跑了一天,还在兴奋。阿俊的左右各坐着一个外省孩子,五六岁大小,脸蛋白得像羊羔皮,紧紧腻在阿俊身上。为了让他们的父母吃好,阿俊干脆把两个孩子抱坐在自己腿上。一个工程师模样的男人干涉道:“下来下来,叔叔累了,怎么这么不懂事?”孩子不管,只顾用筷子指着桌子说:“叔叔,要那个。”“叔叔,这个我喜欢。”两个孩子要这要那,阿俊忙得不可开交。

孩子们一边吃,一边要争着去抱阿俊的肩膀,用油油的嘴很响地亲他腮帮,表示亲热。白天在山上,阿俊已经被这两个小家伙折腾得够呛。先是一手抱一个。后来两个一起背在背上。孩子的父母想帮忙,高原缺氧,照顾自己还来不及,根本管不了孩子,索性一切都丢给阿俊。队里有个年轻女孩,很想单独靠近英俊的导游,却没有机会。女孩大着胆子说:“我想买点土特产带回家,你带我去转转行吗?”阿俊爽快地:“可以啊,你吃快点我就带你去!”女孩高兴了,舀一勺汤泡在饭里,猛扒拉。

白浪旅行社的老总是阿俊的中学同学,经常请他帮着带团。阿俊不是正规导游,但干这一行不是看你牌子硬不硬,如果不讨人喜欢,文凭再高也没用。也怪,只要阿俊出场,每个团都说他好话,下个团指名要他带,老总反过来要讨他欢心才行。

阿俊累了一天,也没吃饱,还牵挂着亚雪,但他没有表示出一点点不耐烦。带着叫丹丹的女孩走出大厅,他边走边问:“你想买什么特产?先说说,我好帮你选地方。”丹丹茫然,说:“我也不知道你们这里什么东西最好,你说,我相信你。”女孩走在他身边,靠得很近,像一对恋人。女孩喜欢这种感觉,都市里是找不到这么英俊的男孩子的,能一起逛街最好,买什么根本无所谓。

两人混进摩肩接踵的人群,在光怪陆离的灯光里漫游。丹丹很好奇,一会儿要泡吧,一会儿要放河灯,又挤进银店看外地人抢购银首饰。每次从店里出来,丹丹都要抱歉地说:“我是穷学生,给不了高小费哟!”阿俊就说:“我是导游,带客人购物是工作,很高兴为你服务。”他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丹丹觉得无比可爱。

到了民间工艺品街,丹丹完全被迷住,买了一大堆小玩意。团里的人在酒店已经洗了澡准备上床,忽然不甘心就这么走,就打阿俊的电话,说想去买玉,请导游带。丹丹听见了,也想买,不一会儿酒店里的人就打车来到会面地点。阿俊看着那七八个人,先就说:“晚上买玉光线不好,不一定看得准,你们想好再去。”一个女的抢过话头说:“这里再贵也比大城市里便宜,没什么说的,买就买了!”阿俊的兴致也提起来了,购买贵重物品,导游有不低的回扣,年轻人没有不喜欢钱的。阿俊说:“现在我们去绿波珠宝行,就在古城边上,五分钟的路程。”

深夜。大门上响起拍门声,紧接着狗才急促地叫。只有自家人回来,狗才会这么慌张。要是陌生人,还没到门口,它就充满恨意地叫,恨不得要把对方撕了。

亚雪开了门,狗熊马上住了声。亚雪说:“是你。这么晚了——”

阿俊压低声音说:“我今天带团,走不开。晚上又带他们去买玉。”声音里充满不安。

亚雪很平静。“太晚了,明天再说。”

阿俊拉住门不让关。“我,给你一样东西。”

亚雪问:“什么东西?害得你夜深了还跑一趟。”

阿俊拉过亚雪的手。她的手软绵绵的,没有抵触,也没有热情。

阿俊把一个小盒子塞在她手心里。然后,一时没有放手。

亚雪心里一热。

阿俊问:“亚马呢?”

亚雪讽刺地:“吃喝玩乐。还没有回来。”

阿俊想说什么,又不好说。

亚雪抽出自己的手说:“爷爷这几天还好吧?我简直没有时间去看他。”

阿俊说:“他好得很,每天晒太阳,只是眼睛不好用了。”

亚雪说:“回吧,晚了。”

阿俊说:“嗯。”

狗在圈里急切地喘息,希望亲热阿俊。

阿俊把手掌放到狗熊嘴边,狗熊热切地舔他,感到心满意足。

阿俊按了按它的头,说:“我走了。”

亚雪等他走出几步,把大门关上。

阿俊落进一片黑暗里。

亚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中的。半夜口渴,他眼睛还没睁开,鼻子里已经闻到了一股很呛人的新鲜萝卜味。月光从窗户里射进来,照在地面,地上有几个大圆圈。

他打开灯,看见自己睡在几个大簸箕边上。簸箕一个挨一个,里面装着切好的萝卜条。他绕过它们,走到厨房里打开水管,猛喝一气。

回到堂屋,看见沙发一头放着亚雪正在织的一件毛衣。这次她学了新方法,从领子起针一笼统往下织,刚织到肩膀的位置。深灰色的毛线,说是羊绒,七百块一斤。他担心自己翻身的时候把毛线蹬到地上,连针带线抓起来,放到一个空塑料袋里。然后在沙发上睡下去。

妙琼在卧房里睡得很踏实。她跟别的怀孕女人不一样,人家是使劲反胃,她胃口好得很,一有空就想睡,一睡就半天不醒。妙琼在娘家是最小的一个,父母宠得不得了,出嫁后家务什么的都是婆婆做。

第二天一睁眼,婆婆已经做好粑粑打好酥油茶。亚雪说:“哥,帮一把。”两兄妹把簸箕往外抬,放到篱笆上。

早饭桌上,亚马先发问。“阿妈,买这些萝卜做什么?占地方,又没有人吃。”

亚雪妈说:“我闲不住,帮人家做的。”

妙琼说:“萝卜味太臭了,我闻着想吐。”

亚雪说:“农贸市场里的咸菜好卖得很,阿贵妈叫阿妈做的,她两个一个负责做,一个负责卖,两个人都有事情做,哪点不好?”

亚马说:“你们还是给我留点面子,我们家不缺钱。我苦来这些家产,是为了叫你们享福。那些小生意让人家去做,我家的人要闲着。”

亚雪妈说:“你还嫌自己闲得不够啊?以前你多勤快,什么活都干。现在呢?只会打麻将了。”

亚雪爸话极少,这时发话了:“是呢。现在有了钱,没有地了,算什么有钱?祖祖辈辈土里刨食,要是把祖宗给的那点本事丢了,将来我看你靠什么吃饭?阿贵家在起房子,乡有乡规,你还是去帮帮忙,免得人家说你不会做人。”

说着,一块乌云过来罩着。亚雪妈说:“晒不成,赶紧收回来。”

亚马皱着眉头。“放在哪里?到处挡着,走路都不方便。”

亚雪妈说:“放在堂屋。厨房里油烟大,萝卜会坏。这老天也是,咋个不来两个大太阳天?”

亚雪说:“阿妈,我帮你收。”先走到簸箕旁边。

阿妈问:“亚雪,你今天打算做什么?”

亚雪说:“到阿贵家帮忙。今天是星期天,帮忙起房子的男人多,做饭的人手不够。”

阿妈小声说:“见到阿俊没有?这个憨包。”

亚雪说:“他肯定在阿贵家帮忙。反正要见着。”

阿妈见到她手上多了个玉手镯。追问:“哪里来的?”

亚雪脸一红,说:“人家送的。”

阿妈说:“这么大方?我看看。是老玉呢!还飘着翠,值钱。”

亚雪把袖子一抹,转身跑了。

阿贵家的房子起得快,个把星期,泥水活就完工了。

装修也快。包给包工头做,讲好时间,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亚马这两年在市面上交了很多朋友,人熟好办事,阿贵家的床垫被单枕巾窗帘都是亚马的熟人店里买的,阿贵得了不少实惠。

东西一齐备,马上开张。

新开的客栈,第一关是拉客。两位老的来劲得很,一天到晚往客运站跑,站在门口,一见旅客出来,就迎上去邀请住客栈。阿俊的小型客货两用车停在广场上,有时候看见阿贵家老人拉到了客人,就顺便帮他们把客人带到客栈。一辆全新的中巴,带空调,是三兄弟的车。游客看见那车,主动往跟前凑。三言两语后,都涌上车。老三利落地帮着上行李,看得出他心里滋润得很。阿俊跟老三不对味,招呼都懒得打。老三也防着他,当然是为了亚雪。老三也义气,只要是阿俊拉到手的客人,他绝不来抢。车子坐不下时,他也帮阿俊顺带捎客。村里任何一家的客栈都比不了三兄弟的宾馆生意好,你看看人家的级别,根本不在一个档次。就因为这,村里人都对三兄弟有怨恨。怨着恨着,一切的怨恨都汇集到了亚马身上。人们不恨老大亚军。亚军自立门户很多年,跟亚马的财产没关系。人们也不恨亚雪,她是婆家的人。都是这个亚马,把三个如狼似虎的家伙搞到鲨鱼锁水口来,把整个村子的福气都给了外人。妈的,就算他洋洋得意,也是沾得外人的光,到底不是体面的事情。

那天是阿贵的弟弟和他爹在客运站广场上拉客。人流涌出来,阿贵19岁的弟弟阿明冲上去就把人家拦住,很热切地邀请。但是人家看见了那辆崭新的中巴,拨开阿明朝中巴走去。老三只是站在车边,他知道他的车是一张招牌。他看着游客朝他走去,神情里充满自信自豪,像一个高高在上的王子,没有顾及刚刚高中毕业的阿明的羞愧和挫败感。

中巴很快坐满了,还有人朝那里走,想住老三的宾馆。阿明家也是新房子啊,他真的气坏了。他朝那些坐不上老三车的客人走去,说着自己家客栈的好话。客人摇着头,拒绝着,躲开他朝老三喊:“老板,我们几个要挤你的车,住你们家!”

老三走过来,热情地说:“请上车吧,大家挤一挤,几分钟就到了!”

这时候阿明和老三面对面,阿明呆呆站着,老三低下头帮着拿行李。阿明他爹站在广场边,眼巴巴看着这边的动静。

阿明一下子受不了了。他为远远站着的爹感到耻辱。这耻辱此刻像一张施暴的脸,必须撕掉。

阿明突然说:“狗杂种。”

老三顿住。接着,他侧过脸看阿明,想确定阿明骂的是不是自己。

老三看见阿明眼里的古怪。那么冷,像今天的天气。“阿明。”他说。还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他慢慢直起腰,好像还给了阿明一个微笑。

那微笑加重了施暴者的暴虐。阿明突然朝老三撞过去,用头,不顾一切地撞过去!

老三完全没有料到。他还愣着,胸口那里已经被狠命一击。他听到一个声音死命喊着:“那是我们的村子,不是你的!”

阿明像掉进河里的人紧紧缠住老三,像水蛭盘绕在他身上,使他不能呼吸。老三拼命想拨开他的手臂,但阿明完全狂乱了,什么都不知道了。挣扎中,老三的手拐顶到了阿明的鼻子,鲜血立刻喷出!

旁边的人看见血,明白了发生的事情。几个游客从车上跳下来,拉开了他们。

阿明转身跑掉,胸襟上铺满鲜血……

老三看见阿贵爹朝他走来。一直走到他面前。

他没有解释刚才的事情。只是说:“你们还住不住我家?”

客人们异口同声:“住!”

老三撇开阿贵爹,拉开车门坐到驾驶位上,探头对阿贵爹说:“大爹,对不起,他的医药费我出。”车身轻盈越出车位线远去。

阿俊见到阿明的时候,以为自己眼睛花了看错了人。阿明的衣服前襟全是血,血的颜色衬托着脸的苍白,悲凉恐怖。

一边怨天尤人,一边请人到处打听。消息很快有了,区人大主任就是金龙县人,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为人豪爽,喜欢喝酒。

亚马托一个熟人送了几条好烟,请他帮忙邀请人大主任。主任不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看在朋友面子上,同意晚上到酒吧坐一坐。

亚马喜出望外。

主任在酒吧里见到的亚马是个非常英俊的帅哥,大方豪爽。加上那个牵线的熟人,三个人喝了两瓶人头马。一边喝一边打扑克,几个小时眨眼就过去。主任正好认识三兄弟,听说有这么回事,马上答应帮忙调解,让亚马等消息。

亚马不习惯喝洋酒,觉得热血沸腾。他先把两个朋友送回家,再满怀希望回家去。两瓶酒花了七千块,加上烟钱已经花了一万多,为了阿俊,他不心疼。只要事情有希望,再花多少钱他都肯。

这个城市已经变得不认识了。特别是二环两侧,那是小时候劳动玩耍的田地,那些田埂水沟,中午的蝉鸣,水底的青蛙卵,蹦跳的小马驹,就像烟雾一样不知去向。亚马的车轻巧地穿行着,路灯下一棵棵大树从车窗两侧掠过。因为二环,鲨鱼锁水口村的人摇身一变由农民变成了市民。亚雪就为了这,一定要把厨房贴上瓷砖。祖祖辈辈的厨房烟熏火燎,到处黑乎乎脏兮兮,灶台吸饱了油,摸上去油腻腻的,从那里面走不出清清爽爽的白净女人。夜深人静的街道变得很温柔,白天风风火火的市声终于偃旗息鼓,河水的喧哗声重新浮现出来,时光好像又回到了久远的昨天。亚马竖起耳朵,贪婪地倾听着河水声,好像听见了逝去的亲人在说悄悄话。

远远看见了鲨鱼锁水口站的站牌。站牌下就是古老的石板桥。

亚马估计着跟目标的距离,果断地打方向盘。

车身突然一转,跃上路肩。车头慌乱地左右突转,撞向路边的扶栏。随着扶栏断裂的响声,亚马的奥迪坚决地射进了河水。

妙琼被亲爹妈接回了娘家。给亚马操办丧事的是妹妹亚雪。

亚雪透透哭了两天,挂了十二瓶药液,突然就不哭了。她从床上再次站起来时就像老了二十岁。她走出门来到院子里,目无表情地向前来帮忙的亲朋好友发号施令。那天晚上,亚雪对大家说:“你们放心,我嫂嫂和孩子由我来扶持。”她的话叫人费解。她的意思是什么呢?说她自己是这个家的主人?还是说家是嫂嫂和孩子的,她保证让他们得到他们应该得到的权利?没有人敢细问。阿俊的爷爷坐在亚马牌位前念经。冗长繁琐的经文从他微微翕动的嘴角源源不断流出来,空气中飘荡着一种奇异而又尖锐的东西。这位老人已经息鼓多年,为了村子的平安和亚马的灵魂能够顺利到达祖先居住的地方,他不得不重操旧业。照旧式规矩,做法事的时候年轻人不能在旁边看,他们聚集在院子里烤火打麻将跳“窝热热”。这是从原始社会传下来的舞蹈。传说有一种精灵专门吃死者的尸体,所以,人死后停放期间,人们要跳一种模仿羊叫和集体呐喊的舞蹈来驱赶精灵,保护死者的躯体不受侵害。舞步迟缓,男人们发出整齐的呵斥声,女人们模仿羊叫,前者警告,后者抚慰,连骂带哄要把吃人精灵赶出人类的地盘。舞圈就这样坚定地旋转,直到朝阳初生。

几天以后,妙琼的娘家带来口信:由于悲伤过度伤了胎气,孩子没保住,流产了。

人们知道,妙琼不会回来了。

第二十一天,给亚马做“三七”。纳西人死后,七天一个坎,一直要做到“七七”。三七那天,阿俊走进了亚马家院子。人们呆住了,都忘了跟他打招呼。

阿俊走到亚马牌位前,直挺挺跪下,一个长头磕下去,趴在地上不动。

亚雪进来,看见地上的人,不敢相信。有节奏地抽动的肩膀,证明地上的是个活人。阿俊在哭,但听不见声音。

亚雪捂住嘴,像融化的雪人,慢慢瘫倒在地。

村长也进来了。人们这才反应过来,围上去问这问那。

村长说:“死者为大。”先到亚马灵前磕头。一磕头,悲不自禁发出一串哀泣,几起几落……

那天晚上,阿俊在亚马牌位前守灵,几个小伙子给他做伴。亚雪负责给守灵的人做宵夜。

天黑不久,几个小伙子借口说要回家拿大衣,先开溜一会儿,让阿俊和亚雪说说话。

两人坐下,先是一阵沉默。

亚雪先开了口。“不判刑了?”

阿俊闷声道:“嗯。撤诉了。”

亚雪一惊。“真的?”

阿俊说:“真的。老三主动撤的。”

亚雪说:“想不到啊。”

阿俊问:“你哥的车呢?”

亚雪说:“托人开到外地去卖了。”

阿俊又问:“嫂嫂同意了?”

亚雪说:“是嫂嫂的主意。我爹妈说,等车卖成钱了,就把卖车的钱给嫂嫂娘家送去。”

阿俊说:“还记得小时候犯危险那次不?”

亚雪说:“我哥在大响滩玩水,落进漩涡出不来了,是你跳进去把他救出来的。”

阿俊说:“可惜,太冤枉啊。”

亚雪摘下手腕上的手镯,递给阿俊。

“要是嫂嫂不回来,我就要给爹妈养老送终。”

阿俊没接。说:“给过你了,收不回来了。”

亚雪不明白。

“你……愿意来我家上门?”

阿俊说:“住一个村,进两家门,相互照应,照样过一辈子。”

过了七七,马上要过年。阿俊承包了大响滩,在河水两岸种满果树,有梅子、苹果、海棠果、樱桃等。树林中留几块空地,将来有钱就修个度假村,让喜欢浪漫的人有房屋过夜。

妙琼一直没回来,娘家人说是身体不好,要休养一段。

亚雪为了照顾父母,不再上山。村长脑瓜好使,看周围房子越来越多,估计着办幼儿园肯定吃香,就让亚雪牵头给村里办了个幼儿园,场地用的是原来的粮场。四个村里的姑娘,都读过高中,在里面当保育员。项目选得好,很快就有幼儿师范专业毕业的大专生来当老师,她们比村里的姑娘年纪还小。村长这一步算是走准了,二环两侧的居民抢着把孩子送进幼儿园,亚雪给它起了个名字,叫做“新苗幼儿园”。

(作者单位:云南丽江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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