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四益
一
“听话听声儿,锣鼓听音儿。”这是俗语,但俗语不俗,其中的道理,抵得上杂书百卷。我说的杂书,是指那些市场上铺天盖地教你成名、教你发财、教你当官,忽悠得你晕头转向的所谓畅销书。我不看这类杂书基于一个简单的逻辑:如果他讲的确有神效,那么他自己早就应当成名、发财、当官,不屑于摇笔著文来赚这几个小钱了。
二
有一阵儿,人们说红酒有保护心血管的作用,而且言之凿凿,因其含有一种叫白藜芦醇的东西。于是一阵忽悠——大家都来喝红酒啊!红酒大卖,酒商大赚。但不久传出消息,实验一次要用白藜芦醇几十到几百毫克,而且要直接作用于细胞,而一百毫升(大约二两)红酒所含不过区区几百微克(一微克等于千分之一毫克),若要达到实验用量,那可真得如李白所吟“会须一饮三百杯”——还得是巨杯才成。何况酒里的白藜芦醇并非直接进入血液,而是经过胃肠消化分解,又成为别的化合物,对人体作用几何,真是难讲得很。于是,红酒热渐渐消退。但是过了一阵子,又被以另外的理由大加忽悠,于是新一轮红酒热兴起:“喝红酒啊,健康饮品!”
为了商业利益,商家每每会放出一些风来,或以科学之名,或以时尚之名,或以健康之名,或以其他什么之名,让你产生购买的冲动,一波随着一波,永无止境。不善听话的,上了一当又一当。
三
又有一阵儿,一种叫做葡萄柚的水果大行其道,说是常吃可以降低血压、降低胆固醇,美国的一个什么组织还称之为“保护心脏极品”。但后来发现,吃葡萄柚会使人体对某些降血压、降胆固醇或镇静剂类药物的吸收增加好几倍,如果赶巧碰上,岂不等于过量服药?
所以,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听风就是雨,赶时髦、随大流,也不是听话的好办法,不是上当受骗,就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四
尧、舜和桀、纣,分别是中国历史上好皇帝与坏皇帝的标本。要称赞后来的好时代,便是“尧天舜日”;要咒骂后来的坏皇帝,便是“桀纣之君”。其实,尧舜未必如是之善,桀纣也未必如是之恶。只不过前者是胜利者,所以众善归之;后者是失败者,所以众恶归之罢了。
五
爱听好话、恭维话,乃人之常情。但是常人不见得会有人大肆恭维,偶或说得过点儿头,也不会带来什么严重后果。若是手握重权者,身边就难免有人包围。这些人为了达到某种目的,千方百计阿谀奉承:随便说说,便称“重要讲话”;即兴闲谈,便是“英明指示”;略有小成,便颂伟绩丰功;稍见安定,便称太平盛世。中国历史上此类人事不绝于书。远的如西汉独多凤凰,宣帝在位不过二十几年,《汉书·宣帝纪》中记载凤凰来集便有十几次。凤凰本无,但因皇帝喜欢,所以各地就不断编造上报,以期圣心大畅,弄一个加官晋爵。近的如袁世凯当国,因为他想当皇帝,所以一班想靠拥戴建功、博个封妻荫子的人,便大颂君主制之美妙,连送给袁氏看的《顺天时报》,也是一心想当太子的袁克定编造的假报。待到袁氏知道,大骂他欺父误国时,败局已成。
几千年间,恭维拍马的“好话”造成了无数悲剧,但常常是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六
一个人不能只想听“好话”;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也同样不能在“好话”中陶醉。外国人看中国,各有各的角度,也各有各的态度,所以有说好的,也有说坏的;有说得平实的,也有颇为夸张的。如果只把夸张叫好的搜罗起来当补药吃,就可能自大,反之则会自卑。盲目的自大或自卑,其根源同出于不能全面估量自己和对方。清代皇帝们的功德,这些年被夸大了。其实,中国正是在清代完成了从盲目自大到盲目自卑的转变,两个极端都不曾给中国人带来任何积极的效果。现代中国需要的是理性的自信与自尊,对赞扬与批评都能冷静客观地判断,善分析、善比较,既不因几句恭维而发昏,也不因几句批评而失魂落魄。清醒地估量自己,如实地判断他人,然后切实做好自己的事。能如此,才算从精神上走出了屈辱历史的阴影。
七
北京人有句土话:“甭听那些力格尔龙。”“力格尔龙”是什么意思,是哪几个字儿,我一直不曾明白。写完此文一想,上面讲的那些无须听的,大概都属于“力格尔龙”的范畴。一个词语似乎没有确定意思时,就可能包含更多的意思,于是加上了这几个字,表示这类“力格尔龙”源远流长,远未完结。
(李中一摘自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忽然想到》一书,王 原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