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座墓

黄亚洲

朋友又一次发出盛情邀请，邀我们去他的那个有着两千年历史的余杭古镇，安排看的是墓，小白菜的墓，说是气候转暖了，几位作家朋友应该再来走一走我们这个出过章太炎也出过杨乃武与小白菜的古镇了。

气候倒是转暖了，但一说起看小白菜墓，又顿时觉着了凉意，一桩旷世冤案弄得大清朝透了风，冻着了朝廷的骨头。

于是踏着古镇安塔山的曲曲弯弯的山径，一行人逶迤去看小白菜的安眠之所。那墓，我以前是看过的，说来已隔十年有余了，但这回在上山途中，我却注意到，道旁有着另一座醒目的墓，墓碑上有“国殇之墓”四字，奇怪的是，前一次前来却没有注意到它，许是行色匆忙未能留心。

经介绍，此墓就是千人坑，当年日本鬼子打到这里“三光”之后，无人认领的尸体就堆在一起埋了，有无名抗战将士的，有无名黎民百姓的，这千人坑后来就命名为“国殇之墓”。听这么一说，在还没见到小白菜墓之前，心就先凉透了。

再前行数十步，造型为宝塔六面形的小白菜墓就赫然出现在山腰了，总体形状也就如一株向上长着的小白菜。

我细看墓碑，碑上文字是这样写的：“民国十九年仲冬立：传临济正宗第四十三世准提堂上圆寂先师慧定之墓”。

慧定，就是小白菜出家后的法名。准提二字，指的是小白菜二十三岁当尼姑之后五十三年伴随青灯古佛的那座准提庵。小白菜1930年圆寂之时造的墓塔，六面体是六块青石板，1984年重修的时候就改成了水泥板。最关键的是，里面的骨殖已经没有了，原因就是1966年的“文革”铁扫帚。扫帚威力巨大，墓应声而开，小白菜圆寂的荷花缸被掀了出来，荷花缸里的骨殖被倒掉了，也不知倒在哪块土地上。我想，不知当年古镇居民在农贸市场买到的小白菜里，是不是有小白菜的骨殖精心滋养的那一把？

令人欣慰的是，那只荷花缸倒没有被“无产阶级革命铁拳头”砸碎，却被一位老农妇捡走，后来成为了她家的腌菜缸。这么一介绍，我脑海里顿时浮现出一缸小白菜被腌制着的鲜活景象，我甚至嗅到了咸味，这位老农妇难道是在从事“冤案再现”的工作吗？人们在咀嚼她腌制的咸菜之时，口腔里是不是会同时响起叽叽嘎嘎的刑具之声呢？

幸亏这种谁也不注意的“情景再现”并没有维持太多的年头，1984年重修小白菜墓穴时，这只担负着腌制重任的荷花缸被从农家要了回来，再回墓穴，当然缸里的骨殖是没有了，只剩下一股洗不干净的盐味。

小白菜身后的冤案与身前的冤案，很有点异曲同工，哪怕她远避尘世躲进庵里，也跑不脱被再度摧残的命运。在这里倒是要感谢那位老农妇，她为“落实政策”多少做了一点贡献。

想到此处，忽然又联想到方才途中所见的那座“国殇之墓”了，那里的一千把无名骨头，又有多少凄凉的故事？

人间残暴的性质，实质都是一样的，都是对人性的灭绝。不管是大清官吏的穷凶极恶草菅人命，还是日本鬼子的“巴格牙鲁”“三光政策”，抑或是“文化革命”的横扫一切牛鬼蛇神，都是把人弄得没有呼吸了再往咸菜缸里腌。

两座墓其实是一座墓。

忽然又想到不久前日本的一个市长公开宣称世界上不存在“南京大屠杀”，我很希望他能到“国殇之墓”前面来站一站。

【原载2012年4月3日《解放日报·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