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宏宇
(济南大学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022)
宗白华学贯中西,贯通古今,涉猎的研究领域之广之深,为学界所罕见,被认为是真正懂得哲学的学者①20世纪20年代末,胡适就曾经这样评价过:“中国真正受过哲学训练,懂得哲学的,唯宗白华、范寿康两位”。参见王德胜:《宗白华评传》,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年版,第154页。。宗白华立足于中国的生命哲学,汲取中国古典的智慧,构建起以“道、气、象、和”为核心范畴的生命哲学体系。
“道”是中国哲学的一个核心范畴,“中国思想中的最崇高的概念是道,所谓行道、修道、得道都是以道为最终的目标,思想与情感两方面的最基本的原动力似乎也是道。”②金岳霖:《论道》,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16页。道是中国古人对于生命存在的沉思,宗白华认为中国哲学是“生命本身”体悟“道”的节奏,而所谓的“道”就是宇宙中最幽深玄远又弥纶万物的生命本体,这个生命本体是自然与精神最本质的契合。
在道家的理论视域中,“道”所呈现的境界是生命体存在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即“自然”。老子主张“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章》),牟宗三先生讲:“道家的自然是一个精神生活的概念,就是自由自在,自己如此,无所依靠。”③牟宗三:《中国哲学十九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版,第86页。这是老子对生命本真状态的体认。就道体而言,它的存在是自由自在的,表现为“素朴”。老子曰:“道常无名,朴。”(《老子·三十二章》)木材未雕凿的叫做朴,宗白华称为素朴,这是很恰当的,素就是没有雕饰的、原有之义。道生养万物的方式就是要无为而顺其自然。庄子继承并发展了老子的“道法自然”,从天人关系言说,“天”成为道的另一称谓。庄子曰:“河伯曰:‘何谓天?何谓人?’北海若曰:‘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故曰,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无以得殉名。谨守而勿失,是谓反其真。’”(《庄子·秋水》)以此可以看出庄子对生命自然本性的肯定和推崇。宗白华认为,庄子的道即自然,即天,即全宇宙,深得庄子之道的精髓。老庄这种对于自然生命本体的尊重,呈现出一种审美的生命境界。宗白华认为魏晋六朝盛行玄学,吸纳老庄的思想,追求初发芙蓉的自然之美,这是一种素朴的美,表明中国人的美感走到了一个新的方面,一种更高的对美的境界的追求。
道家讲“虚静”、“虚空”,宗白华认为老庄讲虚空略有不同:老子从器物的“虚空”中见到宇宙的“道”,在不毁万物的“虚空”里观察宇宙万物的成毁,最后这个“虚空”已经不是小的器物的虚空,而成为形而上的“道”;庄子也讲虚空,与老子的器物虚空不同,他的虚空是能“游”的,无穷广大、无穷深远。但是两者的实质是一样的,庄子讲“虚室生白”,这个虚白不是死的空间而是创化万物永恒运行的道,这“白”是“道”的吉祥之光,是老子所说的“无”。
宗白华认为中国人对“道”的体验,是“于空寂处见流行,于流行处见空寂”,唯道集虚,体用不二。道,是万象的根本,是宇宙创化的原理。中国人抚爱万物,与万物同其节奏,宇宙根本上是虚灵的时空合一体,是流荡着的生动气韵。宗白华从宇宙本体论的角度肯定了道家之“道”。
儒家之“道”不同于道家之“道”,孔子将“道”落实在主体人格上,道是生命内在道德的显现。宗白华说:“孔子之所谓道者,乃人类修己治人之大经大法,所以调治人之性情,救正人之行为,推进人群之治化,而使达于至善至安之地者也。”①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635页。可见,孔子之道的侧重点不是宇宙本体论,而是人生论。孔子之道是“仁”之道,宗白华认为仁是道的具体内容,仁是成己成物的精神与生活。徐复观也说:“仁的自觉的精神状态,即是要求成己而同时即是成物的精神状态。”②徐复观:《中国人性论史·先秦篇》,上海: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81页。宗白华把“仁”解释为忠恕一贯之道,把“忠恕”又解释为“实有诸己之谓忠(实现自我),推己及人之谓恕。”由仁而恕,不是纯理的逻辑,是“心”的逻辑。在孔子的努力下,“仁”成为人之所以为人之本,成为中国正统文化的基本人格基础,作为“道德主体性”的“仁”凸现出中国文化的特质。仁在孔子思想中获得了一种本体论的意义,仁成为主体心性的终极旨归。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又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论语·颜渊》)宗白华解释说,“仁”表现于礼,人只有遵循礼教,言行动作才能合乎正道,才能达到仁的境界。仁具体体现在礼教中,仁的实现也在于执礼。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论语·泰伯》)宗白华对其作了自己的解释,认为这四种过失都是私心所害,礼就是要人去掉这些私心,以公正的态度来对待。宗白华认为礼和乐是中国社会的两大柱石,礼使得万物昭然有序,乐使得内心和谐团结。人类社会生活中的礼乐,反射着天地的和谐与节奏。
如果说“仁”是孔子之道的内在心性化,那么“礼乐”则是孔子之道的外在制约化。孟子承续了孔子的“仁”之道,荀子承续了孔子的礼乐之道。孔子认为人之所以为人的根本在“仁”,孟子进一步把“仁”本体化,“仁”原本就是内在于人的德性,即善性。宗白华说:“孟子以为人生的最高的法则是尽性(扩充人的本性中的善端),只有尽性的功夫做到了,才算知天命。人生的最严肃而光荣的责任就是‘尽性’、‘践形’。”③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769页。孟子曰:“仁也者,人也。合而言之,道也。”(《孟子·尽心下》)“仁”为人之道,人所以成为人的根据在于人的善性。由此,孟子确立了人道的伦理向度。相对于孟子向内求仁的路径,荀子鲜明地向外求礼,赋予礼至高的地位,认为礼是人道之极,人道的实质即“礼”。荀子曰:“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荀子·礼论》)这样,礼获得了一种本体论的意义。宗白华把“天不言,以行与事示之而已”解释为“君子不必亲相与言也,以礼乐示之而已。”正是在此,宗白华认为荀子融会了老庄与孔子的天道观,与《周易》相通,象足以见意,在“礼乐”中显示“天道”而不必去深求,所以中国哲学家承继古先圣王政治道德的遗训和礼乐文化,对政治及宗教不取对立的分裂态度,对古宗教仪式、礼乐,阐发其意,显示形上的境界。于形下之器,体会其形上之道。于文章显示天道。所以哲学不与宗教艺术分道破裂。中国哲学与伦理、艺术合一,与现实的人生一体,所谓“仁者乐道,智者利道”,道与人生不离,以全整的人生与人格情趣体“道”,而不是西方的那种用纯粹理性的眼光观察宇宙人生,中国建立了与宗教、艺术不可分的形上学。
道家以“自然”释道,倾向于天道,道被赋予宇宙本体论的意义;儒家以“仁礼”释道,倾向于人道,道被赋予道德本体论的意义。《周易》融合儒道两家,天道和人道一体贯通,建立了天人合一的宇宙观。《易》云:“圣人以神道设教”;《易经·说卦》云:“神也者,妙万物而为言者也。”这里所说的神不是某种超验的实体,并非人格化、偶像化、迷信化的神。这个神是观天象、察地理时发现“妙万物而为言”之“生生宇宙”的原理。“神道”合在一起,成为玄妙的法则,被宗白华认为是“形而上”的最高原理。《周易》把道家的宇宙本体和儒家的道德本体融合为“神道”,使得中国哲学形成一种“神化的宇宙”,也就是生命的宇宙。“道”成就了中国音乐化节奏化的富有生命的空间意识,成为中国文化的灵魂,中国艺术的特色。宗白华认为中国人的宇宙观是“一阴一阳之谓道”,道是虚灵的,是出没太虚自成文理的节奏与和谐。
宗白华立足于周易之“道”,把宇宙本体和道德本体联系起来,思索生命的本源存在,为中国艺术找到了它的哲学之根。
气是中国传统哲学中最基本的范畴之一,它内涵丰富,衍变繁复,解释多样。宗白华对气做了自己的解释,他说:“中国画所表现的境界特征,可以说是根基于中国民族的基本哲学,即《易经》的宇宙观:阴阳二气化生万物,万物皆禀天地之气以生,一切物体可以说是一种‘气积’(庄子:天,积气也)。这生生不已的阴阳二气织成一种有节奏的生命。”①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2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109页。可见,宗白华注重《周易》化生万物的阴阳两气和庄子的积气。
《周易·咸卦》是从二气相感的角度解说的。宗白华引用《周易》的咸卦,“咸:亨,利贞,取女吉。《彖》曰:‘咸,感也。柔上而刚下,二气感应以相与,止而悦。男下女,是以亨,利贞,取女吉也。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观其所感,而天地万物之情可见矣。’”从宗白华的注释中可见,他强调了感通,也就是《周易·系辞上》所说的“感而遂通天下之故”。我们联系起来看,周易将感通从夫妻之道推广到天地化生万物之道,二气相感化生万物,宇宙充满着二气相感的运动,天人之感也就蕴涵其中了。天地之感遂能通天下,达到天人合一之境。《老子》论述了阴阳两气化生万物之理,老子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四十二章》)这是对万物生成的描述,气是道与万物之间的中介,在天地万物生成之前,已经有了一种混沌未分之气,后来分为阴阳两气,阴阳两气相和化生万物,相和也就是宗白华所认为的相感,感通。冯友兰认为,道为太一,一为气,二为阴阳二气,三为阴阳二气之和气。结合冯友兰的解释,我们可以得出:道生气,气生阴阳二气,阴阳二气生和气,和气生万物。理解了这点,我们再来看宗白华的道化分万有的过程就容易理解了,宗白华认为道体化分而成万有的过程是由一而多,由无形而有形。道→气→万物,太一→一→多,混沌→无形→有形,混沌太一的道生成了无形而一的气,气进而生成有形的万物,所以万物最终要归结于道,体现道。其中的“气”是道最先生成的东西,也是化生万物的东西,具有重要的意义,所以中国传统艺术讲究“气韵生动”,绘画中空白不是真空,其中贯注了无形的气,这是中国艺术的特色,宗白华也认为气韵就是宇宙中鼓动万物的气的节奏与和谐。
庄子认为宇宙天地为一大混沌,道为始元,充塞天地间的是一气,所以他说“通天下一气耳”(《庄子·知北游》),气取得了同道相当的本体论意义,所以宗白华说庄子天(即道)是积气也。庄子以道释气,气是生命的母体,是生命最初的混沌状态,是最为原初的物质构成。庄子认为阴阳两气感生万物,北海若“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庄子·秋水》),也就是说北海若是阴阳二气相互感应化生的。阴阳两气未化分的混沌之气即一气也就向道皈依。庄子把气提到了本体的地位,认定气为生命内在的本质,是宇宙之本,它沟通了道与万物,使得万物能够复归其道,也使得道具有了万物坚实的生命价值。
宗白华认为“一阴一阳之谓道”是《周易》根本的宇宙观,阴阳二气化生万物,万物皆禀天地之气以生,一切物体可以说是一种“气积”,这样气也具有与道相同的生命本体的地位。如果说道是生命之根,那么气就是生命之本。
中国哲学的独特之处在于从“象”的直观中直接体悟哲理,而不像西方那样注重严密的推理。宗白华认为象即中国形而上之道,象具有丰富的内涵意义,于是所制的器,亦能尽意,意义丰富,价值多方,宗教的、道德的、审美的、实用的皆溶于一象。中国形而上之道,即象,非理,“圣人立象以尽意”充分表明中国哲学强调“以象示象”,以象呈现生生而条理的宇宙。
《易经·系辞下》云:“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八卦以象告”等表达的是宇宙万物呈现为“象”,这个象实际具有两层意思:一层是象为万物的一种具体呈现,但不同于视觉上的形,所谓“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圣他解释说:“‘象’是境相,‘罔’是虚幻,艺术家创造虚幻的境相以象征宇宙人生的真际。真理闪耀于艺术形象里,玄珠的于象罔里。”②宗白华:《美学散步》,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81页。宗白华借用歌德的话说,真理和神性一样,是永不肯让我们直接识知的。我们只能在反光、譬喻、象征里面观照它,在璀灿反光里面我们把握到生命。歌德在《浮士德》里面的诗句:“一切消逝者,只是一象征”,更说明“道”、“真的生命”寓于一切变灭的形象里。
老子曰:“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老子·二十一章》)又曰:“大象无形。”(《老子·四十一章》)老子论象是为了描述道,在视之不见的道中,蕴含着象,象是道的显现,而最能显现“道”的是无形的“象”,无形的象即“大象”,最能接近道体,这样“大象无形”直指本根,通过对有限之形的否定,获得的“无形”又包含着“万象之形”,显现出道的所在,成为中国艺术意境的哲学源泉。所以宗白华认为诗人、画家由万象的摹写证悟到“大象无形”。
《周易》的《系辞》传里说古代圣哲是“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宗白华认为俯仰往还,远近取与,这是中国哲人的观照法,也是诗人的观照法。“观物取象”是《周易》哲学对于中国特殊的观照方式的一个贡献。“华夏民族对天地万物的观照,乃是‘仰观俯察’与‘远望近察’融为一体的目光上下流动,视线远近推移的流观方式。”③韩林德:《境生象外》,北京:三联书店,1995年版,第111页。观物取象是一个“无往不复”地把握宇宙的过程,不是西方的透视法,从一个固定的地点观察,而是“目既往还”的审美方式。中国绘画的“三远法”正是这种观照方式的体现,这种观照方式使主体与对象融为一体,达到《周易》天人合一的境界。
宗白华认为象是静的范型,道是动的范型,象即形而上的道,这样把象也提到了生命本体的地位。无形的象更近乎道,而象又不同于道,是道的显现,是道的象征。这个既是万物具体呈现又是万物范型的象给予中国哲学艺术特殊的观照方式。人有以见天下之赜,而拟诸其形容,象其物宜,是故谓之象”(《易经·系辞上》);一层是象为宇宙万物的“范型”,《易经·系辞上》云:“成象之谓乾,效法之谓坤。”宗白华认为“象是有井然秩序之结构,可以取正者也。故‘以制器者尚其象。’以象为有结构之型范也。”①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91页。象的特点为万物生成中永恒之超绝“范型”,这种范型是由仰观天象、反身而诚得到的生命范型,这种生命的范型能成为建树标准之力量,万物创造之原型,能“创化万物,明朗万物!”
象是八卦的符号,它是一种特殊的符号,既不是文字,也不是数字,又兼有这两种符号的某些功能,其最大的特点就是突出的象征意义,象是自足的,完形、无待的,超关系的。象征,代表着一个完备的全体!象的构成是生生而有条理,中国的象征哲学给予中国的艺术精神是“示物法象,惟新其制”,一种生生而有条理的生命境界。艺术并非只是模仿自然,而是了解到自然各现象之间自在的天性,用象征来完成自然的动向。宗白华引用庄子《天地》篇的一段寓言来说明:
黄帝游乎赤水之北,登乎昆仑之丘而南望,还归,遗其玄珠。(司马彪云:玄珠,道真也)使知(理智)索之而不得。使离朱(色也,视觉也)索之而不得。使喫诟(言辩也)索之而不得也。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黄帝曰:异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
《周易·乾卦·彖》云:“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中庸》也说:“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可见,“和”是天下万物遵循的根本规律,达于道,宗白华把“和”作为中国形上之境是有根据的。
怎样才能实现“和”呢?宗白华从音乐中找到答案,中国由音乐推出中正中和作为万物内在生命鹄的。音乐成为中国形而上生命哲学的最高境界,而这种音乐的本质是“和”,如“和故有万物皆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徐复观指出:“乐的正常的本质,可以用一个‘和’字作总括。”④徐复观:《中国艺术精神》,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版,第9页。
宗白华认为“和”还表达了一种生命的适悦境界,他说:“子曰:‘人莫不饮食也,鲜能知味也。’由序秩数理中聆出其内在的节奏和谐,音乐,即能‘知味’,即能‘以情絜情’。以情体其意味。此时当暂时摆脱‘饮食’之实用目的,实际关系,而以解放活跃之情绪抚摩体贴之,而意味出矣,音乐生矣,生命适悦矣!”①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627页,第630页。我们可以通过《论语·先进篇》的待坐来体会宗白华这段话。孔子问曾点的志向,曾点舍瑟,回答:“暮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沐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②这段话还有另一种解释:学者刘悦笛认为鲁读“馈”为“归”,得出如果当“馈”讲,曾皙活动的着眼点就落在了“祭礼”之上,曾皙明古礼而被孔子赞赏。可参阅刘悦笛:《儒道生活美学》一文,载《文艺争鸣》2010年7月(上半月)。刘宝楠《论语集解》认为,乐和民心,乐不可为伪,点托志于此。这是从曾点鼓瑟所呈现的“大乐与天地同和”的境界来体会他的志向,曾点所描绘的情景正是一种不可伪的中和之境。正是宗白华所说的由形式之美,渐进于心灵之美,乃终于大美所会之天地境界(中和境界)。我们从曾点所描绘的情景中可以凭着直感透入其心灵,体会生命适悦之境。
实现生命和谐的另一途径是“尚中”,宗白华论述“和”时,是同“中”联系起来的。依据《周易》,“中”就是要恰如其分,尚中就是要恰如其分地掌握阴阳之道的法则,做到不偏不倚,无过无不及。“中”与“和”有非常密切的关系,中和才是根本。《中庸》说:“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很明显,“中和”使得天地有序,万物化育。天地的有序就是“正”。《象》曰:“君子以正位凝命。”宗白华解释说:正位:序秩之象;凝命,中和之象。而这种“中和”之象即为中正,只有仁之心不失中正,才能达到中和之美。关于“和”、“中”、“正”的关系,宗白华用一个图表作了直观的说明:
③宗白华:《宗白华全集》(第1卷),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627页,第630页
宗白华认为“中”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和”与“中”都归于“正”,因为“正”是秩序。也就是说,“中和”能实现秩序。反过来说,能进入“中和”之境,也就能实现秩序,所以宗白华认为中国形上学从生命出发,故其秩序升入中和之境。
宗白华认为“和”不是完全的“同”,不是去掉差异。同气相引相求的“和”为哲学心灵的基础,睽卦所云“君子以同而异”、“男女睽而其志通也”、“万物睽而其事类也”为“和”的真谛。孔子主张“和而不同”:“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论语·子路》)可见,“和”与“同”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和”指的是有差异的双方能够和谐地处于一个统一体中,能够互补。“同”是指一味追求一致,不讲差别。
宗白华认为音乐本质的“和”展现了中西哲学的不同,“和”包含丰富的内容,呈现出生命的真境界,即适悦之境,并且与“中”合在一起,实现秩序,它是差异双方的和谐,而不是不讲差别的苟同。
从宗白华对中国哲学“道、气、象、和”核心范畴的阐释中可以看到,道是生命之根,气是生命之本,象是生命的呈现,和是生命的境界,这些范畴最后都归结于“生命”。这个生命不是静止的,而是不断变化发展的。宗白华提出了“生生宇宙”的说法,“生生”是什么?《易经·系辞上》云:“日新之谓盛德,生生之谓易。”日新、生生是指事物不断地变化发展。《周易》非常推崇这种“变”的思想,卦象都处于不断的变化之中,宇宙也处于一个不断变化发展的过程中。在《论格物》中,宗白华引用戴震的话,特别强调“生生”就是宇宙的生命力不断的变化、扩大和发展,产生世界万物。宗白华强调“生生之为易”不是空间的变化而是时间的变化,并认为中国的时空观是时间率领空间,是一种生命的变动的空间而非西方传统的几何空间,这正是中国哲学、艺术的特点。汲取中国古典的“易”之智慧,宗白华的哲学体系焕发出生命流动的光辉。